當時間走到那一刻，她的人生也崩塌了。
沒有一點預兆，她也沒有反抗的機會，懊悔也做不到。
她止步於斑馬線上，刺眼的車頭燈奪去了她的視線，連反應都來不及，下一秒，她的身體失去了控制，眼前染上一片血紅，又墜入一片黑暗。
再醒過來，她已經躺在了床上，她似乎對身體失去了掌控的能力，動不了一根手指，連睜開眼這簡單的舉動都做不到，身體一切的知覺都失去了，只剩下微弱的聽覺。
她聽到了許多聲音，吵雜的儀器聲，還有的就是焦急的交談聲，那似乎是她的父母。
「她再也醒不過來了嗎？」
這一片吵雜聲之中，她聽見了母親說的話。
「很抱歉，我們盡力了。她傷得很嚴重，頸椎斷了，還能依靠呼吸器維持生命已經算很勉強了⋯⋯」
這番冰冷的話，幾乎宣判了她的死刑，令所有人都心碎了。
她也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那輛車撞上了她，她變成植物人了。
她內心痛苦萬分，但連痛哭都做不到，張口也沒辦法，她只會一直這樣下去，麻木的思考所有事。身體還沒死去之前，她會一直困在這具身體裡。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要是可以開口，她一定會瘋狂怒吼，抗議為什麼要開一個這麼大的玩笑，葬送了她的人生，
她好不容易才畢業，剛找到一份好工作，才剛交了一個不錯的男朋友，她才在想要存多少錢買東西，帶父母去玩的，這一切都才剛要去體會，就硬生生畫下句點了。
她還沒活過，也沒做什麼壞事，為什麼就要遭遇到這種事，迎來這不幸的人生，她沒辦法、絕對不能接受。
可是，那又如何——
她除了這樣憤恨，什麼也做不到，只能任人擺佈，連身體、生命都不屬於她，只是禁錮她的存在。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時間，她又陷入了沒有邊際的黑暗，無法再思考下去。
「今天看起來有精神多了——乖孩子，妳要努力撐下去，媽為你求來了好多平安符，神明一定會保佑妳好起來。」
聽到母親這溫柔的話，心中只更悲痛，她多想要母親對她心狠手辣，給她一個好死，她比誰都清楚，奇蹟是不可能出現的。
什麼都不能做，她和死沒有兩樣，還比死更難過。
死了，就再也不會思考，也不會痛苦了。
「我們放棄吧！她是不可能會好的！妳這樣她只會更痛苦而已！」
不知又過去了多久，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仍是和平常一樣渾厚有力，口氣卻隱隱顫抖。
她內心一喜，平常不近人情的父親，這時候卻成了最瞭解她的人。
「你別再說了，我是不會放棄的！這孩子還在努力的想要活下去！你要殺了她嗎？」
母親扭曲恨恨的聲音隨後傳來，再次粉碎了她唯一的希望。
兩人一言不合吵了起來，只隱約聽見什麼離婚後，就逐漸離她遠去。
她也不想再聽下去了，怕又會陷入痛苦的氛圍中，她連現在是難過、還是生氣，都要分不清楚了。
這樣繼續下去，到底有什麼意義？
這只會令所有人痛苦，還不如一走了之。
「那麼，妳自己選擇吧。」
不知從哪裡來的聲音，進入了她的思緒。
她還能有選擇的機會嗎？
「當然，只是單看妳要以什麼形式而已。」
可以的話，她當然是不想變成這樣。
「人各有命，這無法改變，能改變的只有形式。」
也就是說——她即使再來一次，也逃不了這樣的結果。
她能做的只有妥協。
她感到了不甘心，人生不是應該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嗎？哪怕很難，她也相信會有辦法扭轉。
「重來是沒辦法的，但妳認為可以改變的話，就試試看吧。」
剛說完，她就感到了難過的窒息感，身體一切的感覺都湧了上來，勉強的睜開了眼。
她奇蹟般的醒了過來，在經過好幾天的治療後，她喉嚨的管子終於移除，恢復了自發呼吸，也勉強能說話了。
這時候，她也面臨了第一個殘酷的現實。
隔了一道門，她還是能清楚聽見爸媽的對話。
「你真的要離婚？那孩子好不容易醒過來了⋯⋯」
母親氣虛的聲音微微發抖，似乎很難相信。
「我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妳還要繼續傻多久？我早就說過——」
父親冷酷的話，深深扎進了她的心。
父母的感情原本就不和睦，如今她也只不過是成為一個引爆點，讓他們徹底決裂而已。
要是她沒變成這樣，他們或許還能這樣相敬如賓下去，一直到老、到死。
她不敢去想像那已經不可能的美好未來，只會讓她更動搖、更傷心。
現在能做的，只有努力的找回以前的人生。
「好！你要離就離，我是不會放棄那孩子的！」
母親氣絕的狠話擱下後，虛弱的咳了幾聲。
她的身體漸漸好轉，但半身癱瘓的事實沒有改變，醫生告訴她，不管再怎麼努力，她的下半身是不可能恢復了。
她不能接受，努力的找更好的醫生、做更多的治療，吃最好的保健品，只想再回到以前的樣子。
既然自主權又回到了她手上，她就不能放棄，哪怕是找回過去的一點樣子也好。
她絕對不會、也不想回到那片黑暗之中了，什麼都不能做、也沒辦法感受世間變化，太過難受了。
「沒事的，媽一定會陪妳繼續走下去的。」
母親憔悴了不少，從她出事後，就辭去了工作全心照顧她，但身體卻比以前沒日沒夜工作的時候更虛弱，跑醫院的次數不比她少，吃的藥也多了起來。
即使如此，母親還是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她身上。
她沒有多注意，只把重心放在了自己身上，但不管她付出了多麼大的努力，得到的也只是渺小的改變，比不上現實的巨變。
這時候她才發現，好不容易得到的重生，只是為了讓她更認清現實。
她半身不遂，沒辦法再工作，一切生活都得由別人打理，車禍所賠償的巨額保險金，也全拿來花在了醫藥、保健費上面。
母親不敢告訴她，她是在看到房子授權書的時候，才發現到這件事。
他們家已經一貧如洗了。
她放棄了恢復的念頭，看鏡子中浮腫的臉，還有長期臥床導致的臃腫身材，她再也沒辦法回到以前的樣子，也不會有人愛她了。
過去信誓旦旦說會照顧她一輩子的男友，再來看過她一次後，就再也沒聯絡了。
最後她還是在手機上，別人發佈的喜訊上看到了他要結婚的消息，看他身邊那美麗的新娘幸福洋溢的樣子，那原本是屬於她的位置、她的大好人生。
她終於意識到，想回到以前已經是不可能了。
一切都已經改變了，不會再回去了。
不管是她、家人、還是她曾經擁有的一切，全都變了。
這一切，都像是在嘲笑她，命運又猝不及防的給她開了一個大玩笑。
當她認清現實的時候，母親積勞成疾倒了下來，送入了醫院。
檢查結果出來的當下，她體會到了比那片黑暗更深的絕望。
要是她沒變成這樣，或許就不會得到這個結果了，要是她能早點認清現實，就有方法能救母親了。
遺憾的是，人生沒有早知道，哪怕前方是深淵，她也只能踏入、最後淪陷，連掙扎都做不到。
母親得了癌症，要是透過標靶治療，或許還有得救，但那需要一大筆錢。
「沒事的——媽沒事的，妳⋯⋯拿這些錢去買東西吃吧。」
母親衰弱的躺在病床上，連說話都很吃力，但仍從乾扁的錢包中掏出了一張紙鈔遞給了她。
到底是為什麼，她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再一次這麼問，她的心中湧上了酸楚。
她什麼也沒做錯，人生卻待她如此不公平，不停的剝奪她的一切。
到底，她還能做什麼？
她沒有接過那張紙鈔，吃力的推輪椅離開了醫院，現下她已經沒了方向，她不知道該去哪裡，也不知道該做什麼。
她停在了醫院門口，仰望夜晚的沉悶天空，能看到的只有人造衛星的亮光。
或許，她該留在那片黑暗之中，至少不必面對這些事。
這時候，有一個人吃力的推輪椅上了前，那是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的男人，他雙腳和她一樣癱瘓，一隻手也沒了。
這比她更差的男人，臉色倒是很悠哉。他停在了她旁邊，殘存的那隻手從兜裡拿出了菸咬住，再翻出打火機點了起來。
他吐出一口煙，臉上出現了滿足的微笑，好像身上的殘缺並不影響他一樣。
她愣愣的看他，不懂為什麼這男人，能那麼悠然自得。
「啊，抽菸妨礙到妳了嗎？抱歉抱歉，忘記這裡禁菸了。」
男人發現了她的注視，不好意思的取下了菸，捏熄之後，丟進了輪椅旁的小垃圾袋。
「你這個⋯⋯是本來就有的嗎？」她盯住了他身體上的殘缺。
「什麼？哪個？」男人滿臉疑惑。
「沒、沒什麼⋯⋯」
她撇開目光，自知問得很唐突，自從醒來後就沒怎麼和人交流，也變得有點不善言辭了。
男人這才反應過來，恍然大悟的說：「你說這個吧，騎車不小心自撞就變成這樣了。」
聽到這麼淡定的回應，她有點難以相信，微微睜大眼。
「⋯⋯是、是哦。」
「妳呢？」男人好奇的打量她。
「被撞的⋯⋯」
「被撞的啊，真可憐，不過應該比我這自撞的好多了，也找不到人賠啊，只能賠身家囉。」男人自嘲起來。
「⋯⋯你不、不會很⋯⋯不甘心嗎？」她很是想不通。
男人抬起頭，眼神變得嚴肅，淡淡的說：「會啊，可是又能怎樣，要去死嗎？還是放爛下去？生活還是要過的，是不能跟以前比啦，但還是過得去，全看妳怎麼想了。」
她沉默下來，這話說出了許多現實的無奈。
即使會迎來更壞的結果，她也只能繼續走下去。
這就是她的選擇，應該說她也沒有別條路可走。
「看妳這麼煩惱，該不會是什麼錢的問題吧？妳可以去找肇事者賠啊，狠敲一筆不會？」
男人撇撇嘴，說出了這沒有意義的風涼話。
她沒有一點不高興，心情也舒緩了一點。
她和這男人再聊了一會，發現他似乎對怎麼透過各管道申請補助很瞭解，在問清楚後，她下定了決心。
她咬牙讓母親接受了標靶治療，用申請來的政府津貼，勉強貼補醫藥費。
在男人的建議下，她加入了互助會，找到了一份手工的工作，賺一點零頭貼補家用。
她漸漸感覺到，這沒想像中的糟糕，正因為她已經是這樣了，就算變得再慘，也不足以撼動她了。
「乖孩子，媽是不會有事的，妳也不要太勉強自己。」
母親在接受了治療後，病情好轉了許多，恢復了不少元氣，還能陪她出來一起散步了。
「不會的。」
她搖搖頭，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母親停下了腳步，看了她很久，慈祥的微微一笑。
「看妳這樣，媽再辛苦都值得了。」
她這才領悟，就算她失去了很多、生活驟變，還是有一些東西不會改變，只是隨她一步步的走下去，換了一個新的面貌。
在這和以前不能相比的人生中，她還是得到了許多可貴的東西。
她將這段故事寫成文字，在看了她的遭遇後，不少人紛紛同情起她，相爭的要捐款幫助她，但通通被她婉拒了。
「啊？妳是白癡嗎？人家要送錢給妳妳還不要啊？」
看到她發出了聲明後，那男人第一時間發出了不滿。
「不用他們捐款，我現在也還過得去，還有更多需要幫助的人。」
她瞪了他一眼，自從認識他後，他就常往他們家跑，連她母親都快要認他當兒子了。
「那妳可以拿來幫助我⋯⋯」
「才不要。」
「啊⋯⋯妳好狠啊！」
聽他的哀嚎，她微微笑了起來，很享受和他拌嘴的時光。
過去，她男友常對她說好聽的情話，她也被迷得神魂顛倒。
現在，她認真體會到，比起那些充滿謊言的話，這些粗俗的話更動聽。
她的人生，在那一刻變了調。
她曾嘗試矯正，但不管怎麼樣，都無法再奏出原本譜寫好的美妙曲子。
最後，不如就順其演奏下去，即使是歪曲的音符，也未必是一首壞曲。
創作內容
【自由象限常駐活動】變調的人生
【Zean】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