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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GP

【懸疑】(單篇,申請評文用)重生記

作者:深犬│2018-02-25 17:48:16│巴幣:10│人氣:340
※此文為申請 湛藍琴海評文 用之單篇整合版。原文首篇請點此



01.

  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會不會對昨天以前的自己抱有疑問?

  比方說,有一段時間的記憶完全想不起來,抑或者睜眼時發現臉頰上掛著莫名其妙的淚痕。在與別人的對話裡察覺不切實的違和感,進而產生自己是被替換的人的想法,會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近年來不少科幻作品都有這樣的描寫,「人類其實在睡眠中被某幕後黑手替換了」云云,雖然是思考起來頗為恐怖的猜想,但卻沒有多少人當成一回事。再怎麼說,自己被替換,或者說自己替換了別人,這樣究竟對那幕後黑手有什麼好處?大費周章、不留痕跡地改變他人,結果對世界也沒有任何顯著的影響。

  那麼,就把動機一類難以解答的問題放在一邊,至少有一個問題的答案是明確的,那就是自己當下至少還活著。

  想要吸氣的話胸口就會起伏,想要唱歌的話聲帶就會震動,想要愛人的話意識就會漂浮,想要哭泣的話靈魂就會顫抖。

  對了,至少我還活著。不管變成什麼模樣,我還活著。

  昨天晚上睡著之後的我究竟怎麼樣了?這個問題不可能回答。對於普通地活著的我們,似乎也沒有回答的必要。不論是否被掉包了,反正我們還活得好好的。假使真的有人會來把今夜的自己給殺死、換上另一個人來代替,那也無所謂,只要明天有另外一個自己起床去工作就好。至於我和明天早上的我會有什麼差別,根本沒有什麼關心的必要。

  ——雖然上述理論似乎沒有意義,不過卻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和小時候長得不一樣。

  「那不是當然的嗎。人會成長,如果你還長得和孩童時期一模一樣那才不自然……」

  這樣的反駁又如何呢。事實上,成長這件事也不過是觀察事實歸納而得的答案。就像古人云:「地球是平的,太陽繞著我們旋轉。」現在的科學觀點來看這句話並不符合現實,但以前的學者們可是深信不疑。畢竟,那是他們觀察多年的地球,檢驗數載的世界。對他們而言,地球就是平的,在那個時代就是平的。他們登上高山險嶽,俯視一望無際的平原,正恍若我們今日乘坐太空梭,俯視寂靜無言的行星。

  更加極端點地去思考,當下為止吸收過的所有知識究竟有哪些是絕對可靠的?從書上讀到,從師長口中聽到,從自己不可靠的雙眼見到,從來不是資訊絕對無誤的保證。

  唯一能確定的一件事情只有我還活著。

  至少在今晚沉入夢鄉之前,我還活著。


02.

  暑假一下子就過完了。

  夏天的一切都相對激烈——晴天就會是暴虐的艷陽,雨天就會是滂沱的雷雨。颳起風來像是幾萬顆氣球一起漏氣,蟬鳴的聲音好似全世界嬰兒出生的啼哭都在家中院子做實況轉播。

  我沒有出遠門,而是懶散地躺在書齋的榻榻米上,每天盯著天花板上吊扇旋轉——什麼也沒做地過完了這個長假。書齋的旁邊就是通往院子的拉門,在早上的時候我會把拉門打開透氣,等到下午陽光要照進書齋之前重新關上。

  身為大學生沒有暑假作業的困擾。然而這樣荒廢度日的時光也隨著暑假結束迎來終結。就在今天,我不得不穿上正經一點的服裝,背起有點蒙灰的書包出門。打開家門,門外已然不是夏天那個易怒的天空。沒有豔陽暴雨,也沒有半顆漏氣的氣球;空氣靜得彷彿全世界的嬰兒都睡著了。假期過完,夏天也該到頭,接下來將是秋天的主場。
  乘上火車,來到大學校區附近,一如既往熟悉的景色映入眼簾。

  「啊,這不是良嗎?好久不見啦!」

  剛走沒幾步路就被人搭話了。是認識的人。

  「嗯嗯。好久不見,惠。」

  我向招手的女孩子報以點頭,並慢下步伐讓她能夠跟上。惠仍然是一貫的打扮:淺素色的T恤,短到不可思議(似乎是時下女孩流行的長度)的熱褲,腳上穿的帆布鞋。她的右手拎著最喜愛的卡通手提包,但也是走簡約設計。頭髮沒有染也沒有燙,是一種能夠露出後頸的短髮型。

  她是我在營隊認識的同級生,因緣際會地變成好友。就我個人而言,還蠻中意她事事力求簡約的個性,但對於她看上我哪一點我就不清楚了。顯然她覺得我是個有趣的人,所以每次看到我都會主動對我打招呼。不過我們相處的時間就有點短暫,因為惠是某個社團的社長,有各式各樣的公務必須處理。因此我們所謂的好友關係也頂多就是偶然相遇時會互相聊個天的程度。

  「暑假過得怎麼樣呢?……這個,雖然想問這個問題,不過以良的性格來考慮我想是什麼也沒做吧。」惠小跑步趕上我身邊,一邊撩著瀏海一邊問。

  「真是了解我啊。的確我就這麼毫無意義地虛度了兩個月。那麼妳呢?在忙社團的事情嗎?」

  「啊哈哈。以前大概會是那樣沒錯,不過今年主要是在交接呢。我已經要從社長的職位上退休啦,以後的事情應該就看接任的學弟吧。」

  「是嗎?那麼妳閒下來之後有什麼打算?」

  「沒什麼特別的計畫……吧?嗯嗯,已經忙了這麼久,接下來應該就專心讀書到畢業吧。這樣一來,也有比較多的時間可以找你聊天啦。」

  「哦。怎麼說呢,還真是讓我有點意外。像妳這麼有能力的人,不找點事情做感覺是某種才能的浪費。」

  「什麼啊,我可不是機器女僕哦。身為人類休息也是必須的。而且你對於增加和我聊天的機會有什麼不滿嗎?」

  「不,這個自然是不反對了。只不過和我這樣的傢伙待在一起只會讓妳感到無聊而已。畢竟我一直以來都沒做過什麼有意義的事,和妳謳歌青春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馳。」

  「哈哈!」
  惠突然笑了幾聲。

  「……怎麼,我說了什麼好笑的事嗎?」

  「良真是沒變呢。這種性格雖然不錯,但也有點討厭啊。」

  「妳在說什麼?」

  「沒什麼。我所指的事情,你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察覺。真的是笨蛋一個。」

  「完全不曉得為什麼一下子就被痛罵一頓。」

  「我沒有罵你啊。這是讚美,是在褒獎你哦。」

  「更加聽不明白了……。」

  今天的惠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樣。不過也許只是錯覺。畢竟已經有一整個暑假沒有見到朋友,多少有些違和感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嗯,就算惠有什麼改變也是可以解釋的,畢竟過了兩個月的人類是可能"成長"。放下社長的重擔的惠,因為一直以來身上壓力的消除而改變了性格,變成我所不認識的惠,這麼想就情有可原。

  不過在這個意義上,"我所認識的惠"已經死了。眼前的這個惠如果性格和自己知道的不同,那麼除了長相一樣以外就沒有和陌生人的區別。如果惠在這個暑假順便留長頭髮、畫上濃一點的妝,幾乎就可以說是別人了。

  然而我沒有抱怨惠的權力。因為就連我自己也不一定就是暑假前的那個我。

  「……妳為什麼要盯著我呢?」
  回過神來,走在旁邊的惠正目不轉睛地瞧著我的臉。

  「這是你的不對吧。跟我說話到一半又自顧自地想起事情來了。你這個毛病有時候真是讓人生氣。」

  「……這次是在罵我了嗎?」

  「這次就是在罵你啦。大笨蛋。」惠悶哼一聲。

  「……」看著悶悶不樂地走著的惠,我開口道:「惠,你不是機器女僕對吧?」

  「這是什麼問題呀?」

  「雖然妳剛才否認,但我沒有看過妳疲累的模樣呢。一直以來都是精神奕奕的不是嗎。」

  「因為這樣就懷疑我不是人類嗎?就如同我剛才宣稱的,我是人類啦。白天要吃飯、晚上要睡覺的普通的大學女生。」

  「喔。啊,那妳晚上睡覺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呢?」

  「……嗯?……什麼也沒有想。你提的問題真怪。」

  「什麼也不想?」

  「睡覺的時候想事情會更睡不著吧?雖然聽說室友睡覺的時候,會想著男朋友的臉……不過我單身,所以只好發呆著入睡。」

  「這樣啊,在睡前會想特定人的臉啊……這麼說來我也會呢。」

  「……是嗎?你會想哪個人的臉啊?」

  「只是偶爾而已。偶爾,會在要睡覺的時候想到以前的自己。我媽很常跟我抱怨,我長大之後跟小時候完全不像,一點也不可愛,而且也不再對她撒嬌了。一開始我覺得她只是在隨口酸我,但有些在意就去翻了相冊,發現我真的和小時候像是兩個不同的人。從那之後……我要睡覺的時候就有時會想到這件事。」

  「什麼東西嘛。你還真是喜歡煩惱一些奇怪的事情呢。」

  「我覺得這是值得思考的事情。也許我不是真正的良,而是在某個時間點被神不知鬼不覺地掉包了。真正的我也許早就已經死了。」

  「是嗎?可是,對我來說你才是良。如果你和小時候不一樣,那我可不承認小時候那個是良。話雖如此,我還真有點好奇,有差距到這麼明顯嗎?要不你下次給我看看那張照片吧。」

  「呃……這個嘛,有機會的話。」
  我想應該是沒有機會吧,不過惠看起來蠻高興的,我也就不便潑她冷水。

  「以前的自己……我睡覺時也會想著以前的自己。」

  「嗯?妳剛才不是說睡覺的時候什麼也沒想嗎?」

  「那當然是騙你的囉。我怎麼可能那麼簡單告訴你我的秘密。」

  「是嗎?惠也有秘密啊。即使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還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不、不是啦!說是秘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不要太在意。」

  「沒關係,我沒有在意。人有秘密是很正常的事。」

  「……還是在意一點好了。」

  「這是在玩弄我嗎?不要惡作劇了,不如把話題拉回來吧。你為什麼會想到以前的自己?」

  「……」惠看了我幾秒,又轉回臉去。「準確地說是昨天的自己。」

  「昨天……」

  「啊,因為是在睡覺的時候,應該說是今天?會反省自己做過的事情這樣。要是發現有什麼事情做錯,就會銘記在心,確保以後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說得這麼冠冕堂皇,但也不是了不起的事,那些曾犯下的錯誤要一下子改正過來還是有點困難呢。」

  「真像是古代聖賢會做的事。孔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的感覺。」

  「雖然那句話不是孔子說的,不過差不多吧。」

  聊著天的同時,車站也到了。在校園內固定時刻往返的接駁車。如果不利用這樣交通工具,要在廣大的校園內移動往返相當費時費力。
  因為計算過時間的關係,加上今天運氣不錯,沒過幾秒接駁車就來了。三兩下我和惠就乘上車輛,並找到一組座位坐下。
  引擎的震動穩定地傳導到座位上,座位旁的玻璃也跟著吱吱嗄嗄作響。隨著接駁車起駛,窗外的桑樹開始往後褪去,在遠方景色裡淡出消失。

  「明明寫在論語裡,卻不是孔子說的嗎?」

  「你的國文還是老樣子一點進步都沒有……論語裡面並不全是孔子的言論,這難道不是常識嗎?」惠無奈地說。

  「好像有聽說過。這樣還蠻奇怪的吧?論語不就是代表孔子這個人的思想嗎?在他的思想裡有別人?」

  「當然囉。一個人的思想可以在很多人的言行上反映出來。因為孔子這麼想,所以他的弟子們都會這麼想——然後那些符合孔子價值觀的弟子就會被他稱讚,不符合的就被痛罵一頓。」

  「你這種說法孔子感覺就成了獨裁者。」

  「這不是獨裁,而是教育。」

  「教育就是程度較輕的獨裁吧。」

  「……你要這麼主張,我也真沒有方法反駁呢。孔子也是人,並非不老不死的怪物。想要把他的思想流傳下去,當然就必須要去"感化"別人。在不認同他理念的人眼裡也許不是"感化"而是"洗腦"?至少這種洗腦在支持者的觀點來看,是會讓世界變得更好的那種洗腦。」

  「哦……如果洗腦——嗯,感化,如果感化一個弟子非常徹底,徹底到無論言語還是思想都變得跟孔子本人相同,然後那個弟子又去感化下一個人——孔子不就成了不老不死的怪物?」

  「也許吧?但這種徹底的感化是做不到的。所以說人皆會死,不論誰也一樣。」

  接駁車搖晃了一下,周遭景物也漸漸變慢。鐵桿上的吊環前後搖曳著,看來已經到達校區的另一頭。

  「……惠。如果人活著不是靠肉體來判定,而是由人格來判定,你會不會覺得昨天的自己已經死了?」

  「……」

  「畢竟人是一直在變化的。好比說妳晚上睡覺會反省自己當天犯過的錯,並在隔天遭遇類似情形時做出不同的決策。既然行為模式不同,可以說這天的妳和前天的妳已經不是同一個人。這樣一來——人的壽命不但不是永生,甚至不是一生。每天晚上睡覺時閉上眼睛,在睡夢中死去,在早晨醒來作為一個新的個體出生。時時刻刻都會死去。時時刻刻都會重生。」

  我和惠從座位上站起,跟隨其他乘客前行準備下車。
  惠聽完我的長篇大論,轉過頭來說:

  「至少這樣的人類才能活著,能死才意味著能活。如果有永恆不變的傢伙,我想那人只可能是機器女僕吧。」


03.

  「我的腳踏車不見了!」

  眼前的男學生氣喘吁吁地撐著膝蓋。雖然看著像是剛跑完全程馬拉松似的姿態,但多半是沒有這回事。這名男子——遠,一直以來都是這副模樣,至少在我面前總是拼命喘著粗氣。飄逸而長度適中的短直髮,搭配得當的休閒夾克與白襯衣,下半身是流行的窄管牛仔褲配上休閒鞋。任誰來看都會是個帥哥。雖然氣喘吁吁的。

  「這種事情,學長你第一反應為什麼會是找我?」

  「良!不要這麼冷漠嘛。我們不是相親相愛的直屬關係嗎?嗯嘛嘛,來擁抱一個吧。」

  「不好意思,恕我拒絕。」我往後退一步,避開遠學長的熊抱。如他所說,他正是我在這個系上的直屬學長。所謂的直屬學長,就是學號只差一個數字的系上前輩,因為編碼相似的緣分而相互照顧的關係——一般而言是這樣,然而遠學長自從誤解了我的能力以後,就把我當成多啦O夢同等級的存在,不管生活上遇到什麼疑難雜症都搖著屁股來求我。現在我已經把他在手機通訊錄上號碼的暱稱設為野比O雄。

  雖然遠學長的腦袋並不差,或者說非常聰明,在學業方面時常奪得獎項,外表也出類拔萃被女同學們公認為美男子,但真希望他對我莫名其妙地熱情這點可以改一改。而且,也許是人紅是非多吧,遠學長時常被不明的麻煩纏身,簡直就像是災難吸引機一般地不幸。

  「良,你聽我說啊。我當然知道腳踏車不見不是報案就是上網PO文的道理。但是,這樣一來不是會鬧得很大嗎?」

  「自己的腳踏車不見,還會在乎這種事情?」

  「不不不,現在可是非常時期。據說校園內有不明人士出沒,弄得全校都人心惶惶。這個時候我突然爆料我的東西被偷,一定會演變成大事件的。就算是被記者採訪也不奇怪啊。」

  「就是這種時期才更應該報案吧。至少也要通知教官。而且,我覺得記者什麼的只是學長你想多了。」

  「是良想得太簡單了!這個社會、這個世界才不是你認為的如此單純呢!如果不把自己天真的價值觀趕緊改掉,畢業後馬上就會遭殃的!」
  遠學長突然就這麼說教起來。

  「請饒了我吧。那麼,學長你希望我怎麼幫你?」

  「這還用問?當然是要倚賴你的不可思議推理,三兩下把腳踏車找回來囉。」

  ……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麼了。名偵探O南嗎?

  「學長,這件事情不是鬧著玩的。依你的家境,顯然遭竊的腳踏車所價不斐。請你不要在這裡開無意義的玩笑,趕緊向校方報告吧。」

  「絕對不可以。無論如何我都希望能低調解決這件事情。」遠學長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絕。

  看著他如此頑固的模樣,我也就只好妥協。

  「……我會幫你留意的。但希望你不要過分評價我了,我可不是什麼超級萬事屋。如果過三天還是沒有消息,就請去教官室報告吧。」

  「哈哈,少謙虛了啦。我拜託你那麼多次事情,哪一次你不是迅速解決的?」

  「如果可以真希望你反省一下自己拜託我這麼多次事情的原因。」

  從遠學長那裡收下了一張腳踏車的照片。意外的是屬於較小的車型,以遠學長的體型而言或許有些過於迷你。不過,看上去是非常昂貴的品牌,照片裡也是遠學長在牽車,應該是他的車子沒有錯。
  那麼,該是時候去教室找座位。課堂再過十分鐘就要開始,趁現在悠閒地去到上課地點吧。
  我背好背包,轉身就要離開。不過,遠學長又叫住了我。

  「對了,良。」

  「還有什麼事?」

  「亞應該還不知道這件事。如果遇見她,不要向她提起,我不希望把她捲進這種麻煩裡。」

  我點點頭就離開了。
  遠學長口中的亞,是他的女朋友,進一步說則是未婚妻的關係。以遠學長家中經濟狀況,一畢業就結婚也並非不可能。如同(看似)完美的遠學長,作為他伴侶的亞學姊也是堪稱八面玲瓏,頭腦聰明外貌姣好又加上個性活潑。雖然亞學姊也是位校園風雲人物,但我對她的了解並不深,畢竟亞學姊的就讀科系和我並不相同,沒有任何交集,僅僅在認識遠學長時有讓他做為媒介彼此介紹了一下。

  因此我對遠學長最後的囑咐沒有放在心上,在如此廣闊的校園中遇到特定人物的機率實在是太低,我也沒有主動跑去告密的打算。如果學長不希望把女友捲進來,自討苦吃的事自然是敬謝不敏。

  ——這麼想的我馬上就被開玩笑般的現實給羞辱了。

  「哎呀!我記得你是叫!……叫什麼來著。」
  走進教室坐下沒多久,這個聲音就在背後響起了。對於這個有些陌生的女聲,我並非不知道對方的名字。轉過頭去一看,果不其然是剛才用掉兩個段落在討論的女主角,亞學姊。長直如瀑的頭髮挑染成深棕色,標緻的五官以優雅的比例排列於臉上,輕飄飄的雪紡無袖洋裝大方地暴露出底下白皙的肌膚。

  「……我是良。遠學長的直屬學弟,妳好。」在幾秒鐘的驚愕結束後,我也就認份地接受現實,對此人作出第二次自我介紹。

  「良?哦!我想起來了。真是不好意思,居然把遠可愛的學弟名字給忘了,哼哼。」亞學姊俏皮地吐了一下舌頭。她的舌頭是鮮艷的、如同鮮血似的鮮紅色。不知為何,突然給我彷彿毒蛇吐信的印象。

  「不,這沒什麼。不過,亞學姊也是修這堂課的?」

  「不要叫什麼學姊嘛……我沒這麼老好不好。」亞學姊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亞小姐。」

  「更彆扭了!」

  「總之,沒有想到妳也會來修這堂課。」
  更沒有想到妳會坐在我後面。嗯,如果再謹慎一點就好了,我想盡量離這個人遠遠的。

  「哼哼哼!我老早就對這堂課的主題有興趣了!不過之前總是跟必修衝堂,幸好今年如願以償啊。」

  也就是說,修這堂課是非常明確的規劃了。不過這樣一來,遠學長不在教室裡就有些奇怪。
  「妳沒有問遠學長一起修的意願嗎?」

  「遠他啊,有時候蠻冷漠的。」

  遠學長?冷漠?無視我內心的動搖,亞學姊繼續說道:「問他要不要一起修這個,也只是說了句很忙。哼。」

  「也許有什麼別的計畫吧。遠學長看起來也真的總是很忙。」只是還不及惠的程度。

  「嗯……那以後這堂課就麻煩小良陪我聊天囉!」

  「請容我拒絕。上課應該安靜地聽課,除了舉手發問以外不該出聲音。」

  「哎哎!沒想到你這麼古板耶!真是吃了一驚!嚇了一跳!」亞學姊非常驚訝地睜大雙眼。

  「這不是古板,而是守秩序。」

  「當然當然。我懂我懂。但是現在是下課時間呦!上課不能聊天,下課你就沒有藉口了!」

  「……」這種精妙的話術,真是恐怖。無論如何,現在是沒有辦法拒絕這個人了。同樣是被惡作劇,惠給人像貓的感覺,亞學姊卻像是蛇一樣。

  不過,這時我才注意到,這是一隻受傷的蛇。

  「亞學姊,妳的額頭怎麼了嗎?」

  雖然被瀏海擋住看不清楚,但學姊的額頭確實貼著一塊很大的OK繃。不管怎麼看都是讓人起疑程度的傷勢。至少僅僅只是在路上跌倒是不會這麼嚴重的。

  「哎。小良。你的觀察力好敏銳耶。」

  「謝謝誇獎。那麼?」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啦。」

  「真的嗎?說大不了,看上去蠻大的不是嗎?否則被妳的頭髮蓋著根本不會注意到。」

  「這、這個嘛。如果你不要叫我學姊,我就考慮說一下。」在我要開口的同時,亞學姊又補上一句:「當然小姐也不行。」

  「……呃、亞同學。」

  「什麼啊!真是沒誠意!不過算了。小良看起來也很努力了。反正你都叫遠是遠學長,說不定你就是個得了禮貌強迫症的人。就是那種不管叫誰,不加個稱謂就渾身不對勁的怪胎。」

  「沒錯,我就是那種怪胎。」有些自暴自棄地回應了。希望她不要聽到我直呼惠的名字。明明是別人的女友,為什麼搞得好像我在劈腿呢。

  「其實。其實啊,我……被襲擊了。」

  「……什麼!」

  「大概是晚上六七點吧,我記不清楚。在晚上要回宿舍的路上,有一段很昏暗的地區。忽然一個人影閃出來,往頭上來了一下,搶走我的皮包就跑了。」

  「這、這可是非常嚴重的治安事件。為什麼要隱瞞呢!」

  「皮包裡也沒有放什麼東西。而且……小良,希望這件事情你不要說出去。我可是認真的。」

  「……」

  「拜託了。特別是遠……唯獨那個人,我絕對、絕對不想讓他擔心。」

  看來亞學姊和遠學長之間果然有什麼。不過,這裡比起這種小事更應該關注她不想讓事件曝光的原因。
  但追根究柢我和亞學姊的交情並不深。如果隨意深入或者強行說出去,恐怕只會招致反彈。當事人不合作的情況下,要是矢口否認事件的存在,只會讓當時的犯人起疑心,把亞學姊推入更危險的處境。

  「……理解了。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不過,希望能允許我私自調查這件事情。」

  「小良你在說什麼?很危險。那個犯人並不是普通人的力量可以對抗,而且小良你看起來也不像是武鬥派。」

  「武鬥派姑且不提,我的確不熱衷體育活動。但是請放心,我會保護好我自己的安危。」

  「哼哼。說這話的樣子倒是蠻帥的嘛。」亞學姊輕笑起來。

  此時,上課鈴響起。我轉回身去面向投影屏幕,而亞學姊也依約不再找我搭話。

  那麼,現在被委託的事情有兩件。其一是遠學長腳踏車的尋回。考慮到學長的個性,雖然一副靠不住的樣子,但實際上是不會犯下弄丟腳踏車這種粗心錯誤的人。當然,停車時忘記掛鎖也是不合常理。從學長的描述上推測,所謂腳踏車"不見"應該是整台腳踏車連同大鎖一起不翼而飛。這麼看來被蓄意偷竊的可能性很高。大鎖並不是可以隨便剪斷的東西,多半是有人偷偷使用遠學長的鑰匙。不過遠學長並沒有提到鑰匙失竊的事,難道犯人還有餘裕去把鑰匙放回他皮包裡嗎?

  同時,遠學長提到的另一件事也令人在意。不明人士在學校出沒的傳聞,事實上我是第一次聽到。以遠學長的交際網而言,得到資訊的速度比我快並非稀奇之事。這個不明人士會和腳踏車失竊有所關聯?雖然這個可能性是有……但我認為並不大。
  這個資訊的重要性不是用在這件事情,而是另外的委託。即其二,亞學姊被襲擊事件的調查。因為交情不深的緣故,得到的資訊非常有限,只知道是在晚上被人襲擊。沒有先用武器恐嚇,而是直接下手後奪取財物逃走。如此重大的犯行,比起品行相對優良的在校生,那個傳聞裡的不明人士顯得更加可疑。

  結論已經歸納出來。首先,必須要調查那位"不明人士"。從傳聞的內容來看多半是監視器拍到不該出現的校外人士……這所大學由於近年治安不佳的緣故,有嚴格的出入限制,校外人士不能隨意進出。去請求保全單位能不能調用監視錄影的影像吧。

  下課鐘響了。結果完全沒有上到課。不過手倒是自動地把黑板板書抄下來,之後再回宿舍慢慢看吧。


04.

  翻過了各宿舍的告示板,並沒有當心可疑人士的公告。

  我向舍監謊稱自己的東西不見後,得到調閱錄影帶的機會。然而在那黑白的畫面上看來,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傢伙通過校門。舍監也否認了"不明人士在校內活動"的說法。道謝後,我重新回到校區中央,一邊在路上緩慢行走,一邊思考這些資訊的意義。

  遠學長的情報源應該是不會出錯的。然而,所謂的不明人士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這樣相當不合理。就好像發生了殺人案件,卻不知道屍體的位置、不知道兇手的去向、不知道案發現場在哪裡,也不知道死者是誰。如果資訊過少,究竟是怎麼得知案件的存在?

  隨著天色漸暗,我也開始搜索系館和宿舍間較昏暗的通路。在這一點上倒是有所斬獲,有一處小路前的鐵柵欄被人破壞得扭曲變形。柵欄外就是校外地區。顯然那個不明人士就是從這個地方入侵校內,才能不被校門的監視器拍下。這個柵欄的損壞方式是被重物重擊——若不是使用機械的力量,那麼這個犯人的體格似乎強壯得相當誇張。此外,能破壞柵欄的鈍器也不是什麼尋常的武器,這個"不明人士"越發的可疑了。

  此外這個地方也符合亞學姊的描述。那麼有很高的機率,兇手是埋伏在這附近行搶。而且他應該使用了某種手段,逼迫受害者不能把案件曝光出去。否則就不能解釋舍監否認治安問題的原因。

  「那麼——看來今天能調查到的資訊大概就這些吧。」
  正打算動身回到宿舍的時候,眼角餘光瞄到背後有某人的行跡。原本以為是傳說中的不明人士,不過仔細一看是認識的人。

  「惠?這麼晚了還在外面啊。」

  惠穿著跟早上一樣的打扮走近。「啊哈,被發現了。其實剛才本來要回去,卻發現良鬼鬼祟祟地晃來晃去,似乎在找什麼東西。因為覺得很有趣就跟蹤了一下。」

  「呃。很危險的,希望妳不要在像現在這種深夜時段單獨行動。」

  「還好吧?要說危險,這附近看起來最像危險人物的,就是形跡可疑的你了。」

  「這麼說起來……惠也沒有聽說嗎。」

  「嗯?」

  「校內有不明人士出沒。現階段還不能確定對方的目的,不過已經有學生受害了。以安全目的考量,這時候女孩子不應該毫無防備地在外遊蕩。」

  「不明人士?我完全沒有聽過這件事……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就跟著你一起走吧。」
  惠咚咚咚地小跑步到我旁邊。

  「嗯,我送妳回去吧。」

  「咦?你剛才不是在這附近找什麼東西嗎?這就要回去了?」

  「大致上算是有找到東西。接下來的事還是等到明天天亮再來考慮,現在天色已暗難保不會被那個不明人士攻擊。」

  「還真是多慮。良在這種時候聽起來就跟個策士一樣。是有誰請你調查的嗎?」

  「算是吧。遠學長跟另外一個學姊的委託。」

  「遠……指的是你直屬的那個吧。不過,另一個學姊是誰啊?」

  「名字叫做亞。作為校園公認的美女,算是蠻有名的人物。不知道惠有沒有聽過。」

  「……有是有聽過,沒有親眼見過本人呢。你也覺得她漂亮嗎?」

  「還不錯吧。在外貌這一點上,可以說沒有名不符實。」

  在這樣深夜的時段行走於校園內,才深深體會到學校的夜間照明設施並不足夠。只是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大學的校園實在太過龐大,宿舍的分布也不密集。要在所有通往宿舍的路上安裝照明恐怕耗資巨大。

  惠的宿舍的確在附近。畢竟只是要回去時看到我,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沒走多久我就成功和惠抵達她居住的女宿。然而,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粗心大意、愚笨無知、遲鈍呆滯、冥頑不靈。

  身為花粉症的患者,居然沒有考慮到惠的宿舍這一帶已經開始有作為過敏源的植物開花。一路上我強忍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哭啼啼地跑回自己的宿舍,一邊提醒自己明天務必要戴口罩上課才行。

  隔天,我在清晨來到學校餐廳附設的便利商店準備購買口罩。在那裡出現的是依然氣喘吁吁的美男子。

  「唷!良,起得這麼早啊!」

  「……早安,遠學長。」

  「怎麼這麼有氣無力的!這樣可不行啊。要是每天都一臉沒有朝氣、昏昏欲睡的模樣,會被上司當成軟柿子狠狠欺壓一番的喔。」有氣無力的一半原因是見到學長你就是了。

  「嗯,我會注意的。昨天不小心忘記最近是自己花粉症好發的旺季。居然就這麼走進特定植物的花園中。結果一整晚都在鼻塞流淚,根本沒有辦法好好睡眠。」

  「喔喔。這麼說起來,你的季節性過敏跟別人不太一樣呢。只有在暑假剛結束的時候會發作,明明別人都是三月左右開始的。果然哆啦O夢也是有弱點的。」

  「希望你不要隨便把學弟當成是那種方便的機器人。這並非無解的問題。只要戴個口罩,我的症狀就會減輕很多。不過房間裡的口罩存貨已經用完了,所以才特地跑來買新的。」

  「啊,不過這家店沒有賣口罩吧?」

  ……失算了。

  「一直以來都是在校外買的。大意了呢。」

  「你要跑去校內另外一家店嗎?如果等一下沒有課的話,就沒什麼問題啦。」

  「不。我等一下有課,而且上課教室跟那家店是反方向。看來只能再撐一個上午了。」

  「等一下啦,良。不要這麼苦肉計嘛。難道你沒有考慮過學長罩你的可能性嗎?」

  沒有考慮過。那不是零嗎?

  「遠學長,你有什麼辦法幫我嗎?希望不要開玩笑出一些餿主意,我還得趕著去教室呢。」

  「什麼,這冷漠的態度。我可是難得能幫上你的忙耶。」還真的是很難得啊。遠學長找了一下背包,從裡頭拿出一疊衛生口罩:「喏。其實我很常感冒,所以常常會帶這個口罩在身上。你就拿幾個去用吧。」

  「真是意外。沒有想到遠學長能夠稍微作為一個直屬學長起了一些丁點的作用,今天說不定是歷史上值得紀念的一天。」

  「真的!如果作為國定紀念日的話,那今天就可以放假了吧……啊,原來你是在損我嗎?」

  「那麼我就承蒙學長的好意,恭敬地收下了。」我戴上遠學長的口罩。怎麼說呢,不愧是家境富裕的遠學長,似乎連口罩都使用很高級的種類。戴起來呼吸不會太過困難,也沒有一般衛生口罩的異味,形狀很完美地貼合在臉頰上。

  「嗯,看起來很合適。簡直就和我一樣,氣質雅痞貴公子的氛圍都出來了。」

  「自戀的話就免了。遠學長把口罩都給我,那自己怎麼辦?」

  「放心吧,我最近都沒有感冒過!可能是最近比較有注意保暖吧,已經很久沒有戴口罩。」
  遠學長自豪地挺起胸膛。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笨蛋不會感冒"的諺語。但難得學長有了些前輩的模樣,我也不應該再這樣詆毀他。

  和遠學長簡單地道別後,我向下一節課的上課地點出發。這一堂課並沒有發生什麼值得一提的事,不過下一堂又有麻煩人物要對付,那是因為下一堂就是會遇到亞學姊的通識課。

  「哼哼哼哼哼哼哼!笑、笑死我了!哼哼哼!哼哼哼哼!看起來超怪的!」
  亞學姊用一貫地從鼻腔發出的笑聲持續摧殘我的精神。

  「……亞學姊,妳有沒有考慮到一見面就對認識的人這樣狂笑,是種不禮貌的行為呢。」

  「因為!因為!那不是遠在用的口罩嗎!沒想到你戴上去之後看起來有點書呆子的感覺,哼哼!」

  「這的確是遠學長給的東西。外型我覺得算是蠻有設計感的。而且防塵、過濾空氣等等各方面的機能我認為都沒話說。」

  「咦咦!遠也會給你東西啊。作為他的正宮,人家說不定有些吃醋了呢。不過小良你這麼可愛,這樣的小三也不是不能接受啦。」

  「很遺憾,我和遠學長並非那種關係,他送我東西也僅有這一次。」

  「哎。小良,總是在這種時候會給個稍微有些死板的回答耶。哼哼。」

  「是亞學姊的性格太奔放了。此外,也請不要說我很像書呆子一類的話,那是對愛好閱讀族群的蔑稱。」

  「好嘛好嘛。抱歉抱歉。我真心知錯了,小良不要鬧彆扭啦。只是因為小良戴著那種黑框眼鏡,又配上口罩的關係嘛。愛生氣耶。」

  怎麼說呢,這對笨蛋情侶,不管是男方還是女方都會讓人在交談過程中不停累積煩躁感。就這一點意義上他們兩人簡直是天生一對。

  「亞學姊,額頭上的傷勢不要緊了吧。」

  「哎。」亞學姊突然愣住,兩眼發直地看著我。

  「……又怎麼了?」

  「小、小良在關心我!呀呼!萬歲!太感動了!」

  「可以請妳適可而止嗎。我只是對認識的前輩做出最低限度的關切而已。」

  「害羞了!真可愛!好嘛,不逗你了。其實,如你所見,今天已經可以把OK繃拆開讓傷口透氣了。不過,實在是有點破相啊。如果我的瀏海破掉了一定要提醒我呦。」

  亞學姊的額頭上,已經沒有昨天那樣一大塊的紗布。取代而之的是顯露在外、微微有些腫脹的大型傷口。因為位置比較高,又被密集的頭髮遮住,若不是像我這樣在很近的距離觀察,應該不會被別人發現吧。

  從腫脹的樣子看來,亞學姊所受的傷的確是遭到鈍器擊打。雖然現在這樣談笑風生的,不過想必傷口還在隱隱作疼。只是比起傷口的疼痛,亞學姊似乎更在意會不會影響到自己的容貌。因此就這一點,我作出了適當的安慰。

  「就我所見,如果不是在極近距離,像我這樣坐在妳座位前面來觀察,亞學姊的外表可以說沒有變化。」

  「哎哎?這是指……哪方面的沒有變化?」

  「跟以前一樣的意思。」

  「以前?那我以前怎麼樣呢?」

  「……如果亞學姊就是想聽這句話,我就直接說出來吧。亞學姊看起來仍然是校園數一數二頂尖的美女。這樣子妳滿意了吧。」

  「哼哼哼哼!抱歉,小良捉弄起來實在是太有趣了!——哎。」
  學姊又要開始發笑時,突然看著我背後怔住了。我轉回身去一看,那是這堂通識課的老師正在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然而在我們察覺之後,老師又若無其事地走掉了。

  「老師生氣了。」

  「等、等一下!又還沒有上課!不要看我這個樣子,上課的時候人家還是很認真的呦。為什麼要瞪我啊。」

  「的確上課鐘還沒有響。多半是學姊的笑聲太大聲了,才讓老師感到不快。」

  「哎!小良!把錯都推到我身上嗎!看不出來呢。居然。小良居然骨子裡是個壞男人呢。」

  無視學姊接下來的反對,我轉回身去把課本攤開,確認鉛筆盒裡的文具。無論如何,比起和亞學姊對話,不讓老師產生反感才是更重要的。學生的本分就是唸書,我一點也不想因為這種小事而和老師為敵。

  上課鐘很快就響起。這節課,亞學姊如昨天一樣沒有在上課時找我搭話。

  本以為這會是平靜的一天,一邊抄著筆記一邊盤算等一下放學後調查的我,完全沒有意料到接下來發生的事。

  那是可以稱為怪談也不為過的、靈異現象一般的事件,以我為主角,在這所大學之中發生了。


05.

  回到最一開始的話題。

  也就是每天晚上被人殺死、被人孕育的話題。

  某人持續著這樣看似無意義的行為,不停地替換著我。每個夜晚確定我睡熟之後,進入我的房間,用某種方法把我抹除;然後製造出人格相似、記憶相同的另外一個人,放置在我的床上。誰也不會發覺,誰也不能知曉,堪稱完美的犯罪技巧。

  假如某一晚,他失手了。他沒有確定我睡熟就進入了我的居處,結果遭到原本的我抵抗。雖然那個我極力反擊,但因為受到花粉症的困擾又整晚失眠,體力不支的情況下只能勉強逃脫。在犯人沒辦法得知負傷的我在逃走後究竟是生是死的狀態下,他作出一個大膽的賭博,假裝那個我已經死去,已經消失,已經如同前一夜一樣的被抹除。他就這樣站在空蕩的房間中,毫不猶疑地創造出新的我,如同他每晚會做的事情。

  而新的我,對今夜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不知情。以為自己只是得了花粉症後,輾轉難眠勉強地睡著,隔天像個沒事人似地出門去買口罩。對於原本的我的存在,新的我毫不知情,也漠不關心;因為這純粹只是個虛構的假設,在現實世界不會發生。這種事情只可能發生在小說裡,作為一個引人入勝的情節,讓讀者一笑置之道:「這種故事還真多啊。最近的作者都沒有什麼比較新穎的想法呢。」沒錯,這只是用到爛掉、已經連書評家都懶得評論的庸俗假設,在現實世界不值一提。在我這個人,良,生活的這個現實世界裡不值一提。

  昨天的我。明天的我。

  我還活著。我的胸口會起伏。我的聲帶會震動。我的意識會漂浮。我的靈魂會顫抖。
  他也活著。他的胸口會起伏。他的聲帶會震動。他的意識會漂浮。他的靈魂會顫抖。

  無論哪一方都是良。無論哪一方都不是良。沒有辦法同時存在於世上,但卻同時存在於世上。對彼此相當熟悉,卻又十分陌生;知道對方的愛好、興趣、弱點、逆鱗,個性卻是純粹的未知。我不可能知道我昨天的個性是什麼模樣,他也不可能知道過了今天我的個性變成什麼模樣。

  想像一下,這個純屬虛構的假設成立了。在這個過於真實到沒有真實感的、小說一般的真實世界中,這個幻想情節卻發生了。

  過了今晚,我只有一個,名為良的人類卻有兩人。

  這是最初的矛盾,也是最大的矛盾。


06.

  「是真的。似乎有人看到你在牆上塗鴉啊。而且是在剛剛的上課時段。」

  遠學長不知所措地說。

  他所說的上課時段——即剛才和亞學姊同堂的通識課。無論怎麼思考,我毫無疑問都有去參與課堂。當時我在那個教室的證據,要多少有多少。然而,卻有傳聞說另外一個我在校園的另外一個地方出現,還做出破壞公物的行為。

  「那多半是假冒我的某個人。不然,就是學長的情報源有誤。」

  「我想應該沒有錯……至少,那是一個看起來和你非常相似的傢伙。良,你有雙胞胎兄弟,或者是長得非常像的親戚就讀這所大學嗎?」

  「別說是就讀這所大學,我的家族之中根本就沒有這號人物。」

  「嗚咿!好、好恐怖!良,你是不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纏上了?被詛咒了?」

  「這世上既不存在幽靈也不存在詛咒。只能認為是某種原因,讓那個人看起來像是我而已。總之,帶我去。」

  「啊?去哪裡?」

  「既然是塗鴉,那就有留下什麼痕跡才對。帶我去看看。必須要在被校方發現清除之前找到什麼線索才行。」

  在一陣沉默的步行之後,案發地點很快就到了。說是案發地點,也就只是一個偏僻的系館外面角落。在系館的建築表面上,被人用黑色的噴漆噴著:「DEAD」四個字母。字體寫得非常謹慎,不像是能從字跡上推斷出寫字者的樣子。此外,在附近的草叢裡發現被丟棄的噴漆罐,似乎才剛拆封沒有用過多少。犯人大概是噴完這四個字母就拋棄了這罐噴漆。噴漆看上去是最便宜、廉價的種類,在校內的很多地方都有賣,用作美術系學生的供應。這個牌子的話,一週大概會賣出十幾瓶。看來要從商店來入手犯人情報也是不可能。

  「嗯。線索很少啊。」我雙臂抱胸思考著。

  「果然只能試著解讀這個文句了嗎?DEAD?死亡?這是殺人預告嗎?」

  「沒有任何頭緒。要是殺人預告,可能會暗示犯罪目標,但是這面牆除了這四個字母以外什麼都沒有。」

  「莫非是沒有受害對象?無、無差別殺人?」

  「遠學長,請冷靜一點。校園內有收到任何蓄意傷害或暴力事件的消息嗎?」

  「我想是沒有吧。但是,要是犯人要在這之後才行動呢?」

  「……」

  果然,連學長也不知道不明人士襲擊事件的存在。其他受害者的案例姑且不論,畢竟也不確定那人搶劫的次數;但自己的女朋友可是被襲擊了。作為情侶,一天面對面的次數應該不少才對,近距離就能發現的傷學長察覺不到嗎?

  此外,如果不明人士就是冒充我的那個人,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是發現我在調查他,所以想栽贓罪名?以他的能力,在我昨天晚上回家時伏擊我就好了,為什麼要弄得這麼大費周章?但是,除了那個不明人士以外,又有誰有這樣做的理由?

  「良?」

  「不要擔心。遠學長,我想這個DEAD多半沒有什麼意義。另外的我大概是假冒的,這麼做的理由只可能是想誣陷我。也就是說,他的目標大概是我一個人。」

  「那如果那個不是假冒的怎麼辦?」

  「先不提這種可能性有多少,如果那真是另外的我,是不會做這種無聊事的。」

  「良!你就沒有辦法趕快推理出來犯人的身份嗎!我好怕喔——」

  「沒有這麼簡單的事。不要再任性地高估我的能力了。」

  「趕快用麻醉針或足球什麼的把犯人打倒吧!」

  「請不要隨便把人當O南。」

  總之,這件事情也只能先擺在一旁觀望一會。在什麼線索都沒有得到的狀況下,我決定先處理其他的委託。再次和遠學長分別,我一邊前往昨天發現的柵欄毀損處,一邊打電話給惠。

  「喂喂?是惠哦。」

  「午安。我是良。有幾件事情想跟妳說一下。」

  「良?你現在在哪裡?」

  「啊?呃、嗯,我在昨天遇到妳的地方。不過,我要說的是——」

  「我現在過去找你!」

  電話被掛斷了。
  其實我只是想提醒惠注意安全而已。雖然對遠學長撒了謊,不過難保假冒者想要對我認識的人不利。畢竟扮作我的樣子、又留下那種難以解讀的留言,很可能是在警告我。如果想對我的熟人下手,惠的立場就不妙了,因此無論如何都必須要警告她才行。

  至於遠學長……樹大招風的他本來就樹敵不少。而且別看他一臉懦弱的樣子,雖然他的個性是野比O雄級的麻煩,防身術卻是O虎級的。如果沒意外,過不久就能在空手道取得黑帶了吧。就算不特別提醒他,他也能保護好自己。不,應該說不提醒他比較好,省得他整天救命救命地叫。

  「抱歉!良。出門花了點時間。」
  就在此時,惠又咚咚咚地小跑步登場。即使嘴巴上這麼說,惠看起來還是跟平常一樣沒什麼變化,T恤加熱褲。

  「嗯……只是想跟妳提醒幾件事情,其實不用這麼麻煩的。」

  「沒關係啦。我正覺得無聊呢。一下子把社長的位子讓出去,都有點閒到生鏽啦。」

  「那麼,妳就陪我一起走一走吧。正好有些疑點可以借助妳的智慧。」

  「啊哈哈,少謙虛了,我之於良的推理能力就像華生之於福爾摩斯吧?你說的疑點是指昨天所說的不明人士嗎?」

  「約翰可是夏洛克的得力助手呢。不說這個,不明人士只是疑點之一。事實上,今天還發生了別的事情。」

  我把今天發生的假冒事件簡略地描述了一遍。惠一邊在我的肩膀旁邊前行,一邊側耳專心聽著,時而像領悟了什麼一樣點著頭,時而露出困惑的表情皺起眉間。

  「……大致就是這樣。」

  「嗯嗯。假冒良啊……究竟是不是假冒的呢?」

  「不管怎麼想都不可能是真的吧。」

  「誰知道呢。昨天良不是還長篇大論了什麼"人每天都會死去再重生"的假設嗎。」

  「那畢竟只是假設。就像機器女僕在這個時代也是買不到的。」

  「雖然說現在沒有,但遲早也會出現的吧。好比說哆啦O夢描述的未來也總有一天會實現的。事實上在五十年前,就有平板電腦出現在科幻電影裡面了。」

  「比起什麼機器女僕,或是哆啦O夢等等的小說情節,我還是希望盡快解決這個事件啊。小說情節還是請乖乖待在小說裡面。」

  「真是現實呢。良就是這種個性,明明想像力不著天際,言行卻只以真實為基準。像個笨蛋一樣呢。」

  「這樣不好嗎?」

  「不會啊。我很喜歡哦?」

  「原來這次是誇獎嗎。總算是猜對一次了。」

  「……」

  「不過還是要小心才行。如同剛才我說的,犯人說不定是想對我的熟人下手。目前還不知道他模仿我的程度到怎麼樣,為了保險起見還是約定一個暗號什麼的吧。」

  「……」

  「我想想。不如就用惠的社團名字當暗號吧?簡潔,又不像是暗號,犯人應該不會猜到。只要注意不洩密出去,應該是安全的。這樣如何?妳覺得有更好的密語嗎?」

  「……」

  「惠?」
  發覺惠一直低著頭不講話,我停下腳步看向她。

  「……我剛才,體會到了,什麼叫做五味雜陳的感覺。啊啊。就算現在突然被不明人士襲擊、就這樣被打死,好像也不錯。」

  「怎麼了?」

  「沒怎麼。什麼都沒有。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呢。畢竟良就只是個大笨蛋,我早就知道了。」

  「這次是在罵我對吧。」

  「不對,是在罵我自己。我真是個超級無敵大笨蛋。」

  惠的心情忽然變得極度低落。又是我不認識的惠。
  不知道在她眼中我會不會也常常變成她所不認識的良?抑或者,另外一個良早已和她接觸過,只是惠沒有發覺?
  惠曾經說過,如果小時候的我和現在是不同人,那她不會承認小時候的我是良。然而,她說這句話的時間是在昨天。如果另外一個良,魔法般地,就是昨天晚上沒被殺死的我。而這個我,只是昨晚才產生的產物。對惠而言,哪一個良才是真正的良?

  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惠還要更了解我。然而,惠所了解的我究竟會不會產生改變?這就像是對丈夫相許終生的妻子,婚後發現丈夫性格丕變,酗酒、賭博、家暴,此時產生離婚念頭的妻子,究竟是妻子毀了"永遠愛你"的誓言,還是她要愛的那個"你"已經死了?

  我現在大腦之中的這個人格,明天還會一樣認為自己才是良嗎?

  「……」

  「不安慰我嗎。」

  「等等,原來妳心情低落的原因是來自於我嗎?」

  「不,並不是。說了跟良沒關係了呢。」

  「呃……那、那麼,請振作起來吧,惠。雖然不清楚妳為何而失落,不過關於這些治安事件我會想辦法的,不需要操心。」

  「這個安慰……零分。」

  「是、是嗎……」
  我稍微有些氣餒。但是,惠挫折的原因我是一點頭緒也沒有。也許是因為生命安全被盯上的緣故?我頓了頓,又開口道:「嘛,無論如何,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保護妳。一定不會讓妳遭到傷害,請放下心來。」

  「哦。不錯嘛。這個安慰還可以。八十五分吧?」

  「……完全不懂妳評分的標準在哪裡。」

  「啊哈哈。良不會懂的。」
  惠突然又開心起來。一邊輕笑哼歌,一邊跳著步伐前進。
  的確不明白的我也只好無言地配合惠的走路速度前進。

  此時,終於到達了柵欄被破壞之處。不過今天來得比較早,燈光也沒有之前那麼缺乏,沒意外的話應該是能好好調查這個路口了。
  然而,"沒意外的話"顯然是用不上。抵達目的地時,一個人影正站在那裡發呆。

  「……」

  「良?怎麼了,不是要去調查那個柵欄嗎?」

  「惠。不如我們明天再來吧。」

  「怎麼了啊?」

  此時,那個人影非常不幸地注意到這邊,歡快地揮起手來。
  「哎!果然是小良!雖然跑得很快,還是被人家找到了!呀呼!」

  「小、小良?!」
  聽到那人說話的內容,惠用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彷彿人生遭受重大打擊的震驚表情往後退了一步。

  「太棒了!最近每天都能見到小良。真是太開心了!」

  「最、最近每天?!」

  「……亞學姊。請問妳為什麼在這裡?」我疲倦地問。

  「哼哼,裝作現在才發現也是沒用的。小良最近真是無情過頭了。傷心傷心。」

  「……」我啞口無言。應該說是無言以對。惠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亞學姊的臉,似乎是明白了這就是我之前所說的委託人。

  不過,亞學姊所說的內容有點奇怪。
  像是錯位的感覺。
  齒輪無法緊密咬合、拼圖不能切實嵌入,讓人冷汗直流的違和感。

  一言以蔽之,是什麼東西開始崩壞的,不祥的惡感。

  「剛才發現小良的時候,不是很大聲地跟你打招呼了嗎?結果居然就逃跑了耶!沒想到小良跑起來居然這麼快!雖然不甘心想追,但一下子就追丟了。哼哼!不賴嘛小良。」

  亞學姊一邊笑得花枝亂顫,一邊吐露出令我不寒而慄的恐怖內容。


07.

  就結果而言,是關鍵的人物再度被目擊到了。

  亞學姊所看到的我——另一個我,似乎就是出沒在塗鴉事件的案發地點附近。
  雖然遠遠地發出問候,但是那個我完全沒有回答,反而拔腿飛奔。好勝心強又孩子氣的亞學姊試圖追上,但對方的奔跑速度並非普通人,不消一會就被甩開了。

  「為什麼會覺得那個人是我呢?」即使這樣向亞學姊發問,她也只是回了一句「那看起來就是良嘛!」的回答。本來我也沒有期待學姊能給我多深入的線索,畢竟現在是晚上,就算比昨晚稍微亮一點,也頂多是能夠模糊認出人臉的程度。

  在那之後我和惠調查了柵欄附近,除了一些奇怪的塑膠碎片以外沒有發現別的線索。從這些細小的塑膠碎片上也很難從形狀推測出原本是什麼東西。因為是不規則的大小,可以猜想是某種東西上掉下來的。不過,沒有猜測的必要,我知道它們是從什麼物體上脫落的。

  明天將有颱風要登陸。由於這個原因,多了一整天的假日可以來理清思緒。
  關於這些委託,在經過兩天資訊的整合後,我的心中多半都已經有底。不過,我還在思考該如何向委託人們開口。

  秋天的腳步隨著日曆的變化接近著。夏天那些酷日猛雨,風嘯蟲鳴沒有在這個世界留下任何線索。行道樹上的茂盛枝枒迎合重力吸引,泛黃、枯朽並凋落下來。時間一直都在前進,而偶爾佇足下來的我也只能默默地看著這些變化。高山仍然矗立在板塊之上,但山頭的林木、泥壤的細菌都已經再不相同。不老不死的孔子並不存在。無論如何偉大的思想,幾何賢睿的價值觀,流傳到後世也會發生變質。

  嘛,另一個自己、消失的腳踏車、在校園出沒而幾乎不留下蹤跡的不明人士,每一個聽起來都非常魔幻,但說穿了也不過就只是這麼回事。

  故事將入尾聲。

  但就在此時,在最後的最後,發生了最後的案件。

  醒來的時候,我身處在不知名的空間裡。試著掙扎了一下,才發現自己動彈不得。雙手被大概是塑膠繩的東西穿過椅背上的空隙 、反綁在背後。足踝則是和椅子的腳緊緊捆在一起。室內非常昏暗,什麼都看不清楚。腦袋有些沉重,多半是被人用麻醉劑迷昏過。

  「醒來。」
  眼前一名不明人士站立看著我——會如此描述是因為只能這麼描述。頭上戴著安全帽,身上穿著不合時節的寬鬆大衣,完全看不出體型、性別。此外,他的聲音也經過某種變聲軟體處理,無法從中推測任何東西。

  不明人士伸手抓起我的下巴,確認我已經清醒。然後,他按下身旁一台電腦的某個按鍵,眼前牆壁猛然亮起。是投影屏幕。

  「你是誰?未經同意對他人使用麻醉劑是犯法的,現在這樣綁架我也違反了法律。」

  「安靜。看。」

  不明人士沒有回答我問題的意願。明確而有計畫的犯罪者當然不會在意法律。投影屏幕上是一台監視器的畫面——與此處相似的小房間,惠和我相同,正被雙手反綁在椅子上。

  「你要對惠做什麼?放了她。」

  「回答問題,她,得救。」

  「……」

  我曾答應過惠不會被傷害。但是這幅畫面輕易地就打破我的誓約。

  『良?良他怎麼了!』
  畫面裡,惠似乎聽到了什麼,突然激動地大叫起來。

  「他答對問題,妳得救。他答錯問題,妳死。」

  『……』

  惠也沉默下來。我來回看著惠和不明人士,無言地思考著。
  此時旁邊一台小桌子被螢幕的光照亮,顯露出上面擺放的器具。鉗子、鐵鎚、剪刀,打火機。雖然是隨手可得的器具,但此時此刻擺在這裡的用途除了拷問不做他想。
  如果有那把剪刀,就能剪斷束縛雙手的繩索了。但是現在的狀態根本就不可能取得;而且不明人士也不會只是站在那裡看我試圖逃脫。
  使用體格解決難題從來不是我的強項。此刻若想要擺脫困境,只能加緊努力在動腦上。

  「你想要知道什麼?」我說。

  「……」不明人士走近我。「三個問題。」

  我盯著不明人士的頭看。但是,微弱貧乏的光源完全不能穿透安全帽的擋風鏡。在防禦如此完善的敵人面前,想要解讀表情、心緒完全是徒勞無功。而且,以不明人士的種種事蹟來判斷,他的體能也不是我能對抗的等級。此時此刻,可以說是被將軍了。

  「問吧。」

  「第一問。你是誰?」

  不明人士拋出了第一個問題。然而,這實在太過簡單,令人懷疑有詐程度的簡單。經過變聲處理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亦難以推敲他這個問題的意圖。
  要直接回答答案嗎?我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我當然知道。質疑一個人最根本的自我認同,這是他的目的還是手段?還是說他根本就不明白我是誰就把我綁架了?

  「……」

  『良。我相信你。』
  另一個房間裡的惠忽然說了這句話,顯然這邊的聲音她聽得到。不過不明人士似乎不怎麼滿意,他一揚手關閉了螢幕的開關,房間內又瞬間昏暗下來。

  「我是……」
  我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不明人士。
  「我是良。」

  喀噹!

  不明人士憤怒地猛揮右拳,遭受波及的拷問器具桌應聲倒下,桌上刀械隨之傾瀉而出,在地上發出大量噪音。他氣急敗壞地跺腳,不斷發出巨大沉重的聲響。

  「你說謊!」

  「我是良。」

  「你不是良!」

  「我是良。」

  「你不是良!我才是良!」

  「我是良。」

  「你說謊!錯誤!那個人!死!」
  不明人士憤怒地在電腦上輸入了什麼。

  隔了幾秒,從某處傳來惠的尖叫。淒厲的、痛苦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仍然盯著不明人士。

  砰咚!噹!
  一陣桌椅翻倒的聲音。伴隨而之的是沉寂下來的尖叫聲。房內又恢復寧靜。
  總是在思考一切事物意義的我,沒有去探究這段寧靜意味著什麼。

  「……」
  不明人士氣喘吁吁地面向我。恐怕是在透過安全帽瞪著我。

  「我是良。」我說。

  不明人士再度按下電腦的某個鍵。螢幕開關又被打開,這次產生而出的影像——可說是地獄的繪圖。
  惠全身浴血地倒在地上,頭髮凌亂地披散著。鮮血還在汩汩流動,緩慢地向旁邊擴散。
一把染血的手術刀纏繞著腸子一類的東西掉在惠旁邊。
  那是血。毫無疑問,是人類身體內含有最多的成份。而且,人類流了太多血就會死,這是小學生也明白的科學知識。一個人失去像畫面上這麼多的血液,不可能還活著。

  「第二問。」

  「……」

  「她是誰?」

  「她是惠。我最好的朋友。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咚咚咚咚咚!

  「胡說!她是我的朋友!你!假貨!騙子!」
  不明人士再度發怒,瘋狂捶著牆壁。

  「她是我的朋友。」我說。

  惠就是惠。就算她不覺得我是良,就算她偶爾會露出我所不知道的表情,惠就是惠。並不是外表,並不是人格。無關那些抽象或具體的一切,我所認知的惠就是那樣的存在。不能用任何語言去描述,無法用任何詞語去表達,因為她是活著的一個人。因為活著,所以才不能僅僅用人格或肉體來判斷是否是惠。因為活著,才不能像機器女僕那樣永恆不變。因為不永久所以才活著,那就是惠。

  而如同惠就是惠一樣,我就是我。不管昨日的我曾是怎麼樣的人,明日的我將是怎麼樣的人,我就是我。即使現在從嘴裡說出一些平時不會說的話,發瘋似地做一些平常不會做的事,我就是我。即使我的胸口再也不能起伏,聲帶再也不能震動,意識再也不能漂浮,靈魂再也不能顫抖,我就是我。與任何能用旗標、變數判別的方法都不同,我能夠清楚知道,我就是我。

  「你根本就不明白。你以為你自己是良。但是,你只不過是被製造出來的怪物。在這個世界的陰影之下出生。什麼也不明白地進食呼吸。還在妄想自己還是人類的錯覺。」

  不明人士漸漸變得多話起來。

  「那麼你又如何呢?」

  「我明白,這一切都是錯誤的。錯誤必須要被矯正。單一個體卻以雙重的姿態,重生在這世上。你和我之中要有人死,那個人不會是活過前晚的我,而是前晚誕生的你。」

  「這和惠又有什麼關係——」

  「是我在問問題!」
  不明人士癲狂似地咆嘯起來,用相當大的音量打斷我。爆炸的回聲迴盪於室內,一次一次地震撼我的耳膜。

  靜止的幾秒鐘。心跳也聽得見的死寂。

  「你懂什麼?我在那之後到底遭遇怎樣的經歷,你懂什麼?」

  顫抖的說話聲,打破了寂靜。

  「……」

  「第三問。」

  不明人士冷靜下來,拋出最後的問題。

  綜合前面的兩問,他最後的問題很明顯。房間外再也沒有傳來任何聲響,就像是隔壁房間裡根本就不存在過惠這個人。
  我的身體沒有再嘗試掙扎。腦袋也停止思考。沒錯,這是個絕境。在如斯情況下,不可能還存在反擊的方法。只要這個不明人士對我含有殺意,他隨時可以動手,我的生命猶如風中殘燭。

  這樣的時刻,他又開口,說出我早已知道的三個字。

  「我是誰?」

  我仍然盯著不明人士的安全帽。
  畫面裡,惠的血跡停止了。

  「你是……」我張開口,卻很難說下去。肺部不停地收縮,無法停止身體的抖動。

  「……」

  「你……」
  終於,我再也忍俊不禁,縱聲大笑出來。


08.

  「真是的。雖然知道良猜得到,但是未免太快了。為什麼從醒來時就一臉已經知道一切的表情呢。」

  「不,妳已經做得不錯了。真是,好久沒有像這樣放聲大笑。」

  「笑什麼啊。我可是演得很認真哦。」

  我坐在椅子上和脫下安全帽的不明人士——惠交談著。
  寬鬆的大衣、增高用的鞋墊也已經取下,現在的惠又恢復成那個T恤加熱褲的裝扮。

  「我也演得很認真。不過,最後那個問題實在是太難忍住不笑。」

  「所以良怎麼知道我這個不明人士是假的?我自認為沒有給任何線索。」

  「這個,只是因為我已經知道沒有什麼不明人士的關係。」

  「什麼?沒有什麼不明人士?」

  「這次的事件裡,壓根沒有校外人士的存在。這是我昨天晚上才知道的事實。要是妳再早幾天綁架我,我應該就會被騙了。」

  「為什麼啊?如果沒有不明人士,這些事件根本上就不會發生吧?」

  惠彎下腰幫我解開塑膠繩結。在動作的時候她還是不忘話題的進行,看來是真的很想趕快看完解答。不過,我也沒有賣關子的打算。

  「我最一開始聽到不明人士的消息,是從遠學長那裡得知。然而不管是不明人士還是另一個我,他給我的這兩項訊息都是假的。」

  「你不是說過,遠學長的情報源不會有誤嗎?」

  「那並非什麼誤傳的情報這種規模的東西,充其量只是遠學長隨口撒的謊罷了。」

  「嗯……可是,你跟學長有什麼過節啊?不然他為什麼要騙你?」

  這是非常單純直接的疑問。我沒有四處去找人查證、核實這兩則傳言的真實性,正是覺得遠學長沒有欺騙我的動機。在遠學長對我懷恨在心的可能性之前,我甚至是有恩於他的人。屢次幫他脫離各種麻煩,在他心中應該也是對我極其信任的。不過,信任我並不代表信任所有人。

  「因為不信任。並非不信任我,遠學長不信任的對象是亞學姊。該說遺憾還是果然,他們這對情侶的感情問題有點嚴重,從遠學長過兩天都還不知道亞學姊受傷的事就看得出來。」

  「什麼意思?」

  「這個嘛。妳有把我的背包帶來?」

  「等一下哦。」

  惠咚咚咚地跑出去。過幾秒後,拎著我的背包回來了。

  「妳看這個。」
  我翻出背包裡面的相片——也就是從遠學長那裡得到、「他的腳踏車」的照片。

  惠把臉湊過來看。
  「這個……是遠學長的腳踏車吧。」

  「嚴格來說不是。遠學長的體型和我相似,不會騎這麼小台的腳踏車。雖然照片裡是他牽著,但這並不是他的腳踏車,至少……不是他在騎。」

  「那麼,也就是說。這個其實是……亞學姊的腳踏車。」

  「沒錯。考慮到腳踏車昂貴的定價,應該是遠學長買來送她的。然後,遠學長和亞學姊大概各自都有一副鑰匙吧。亞學姊在看到我的口罩時曾經說過:『遠也會送你東西啊?』,這就是她平常有收到遠學長禮物的證明。」

  「原來如此。這台腳踏車不見了嗎?」

  「遠學長認為不見了。可能他在原本停車的地方找不到車子。不過,他又知道亞學姊沒有在使用腳踏車。這種狀況下你覺得他會怎麼想?」

  「不知道啦。大概是會懷疑亞學姊之類的?」

  「正解。那麼昂貴的腳踏車,一定有加上層層防盜措施,根本不可能輕易就被人偷走。換句話說,車子還在亞學姊的掌控之中……因此遠學長懷疑是亞學姊把車借給了某人。」

  「只是這種原因就要謊稱不明人士?」

  「遠學長真正的委託,其實是徵信社。他希望我去調查亞學姊把車子借給了誰。以亞學姊的容姿和個性,恐怕令遠學長沒什麼安全感。不過,他又拉不下臉來告訴我實情,所以才彆扭地掰了個彎,要我調查腳踏車失竊、又跟不存在的"不明人士"有關,不能到處張揚。」

  「啊哈哈。遠學長真是自卑呢。不過亞學姊真的有劈腿嗎?不翼而飛的車子去哪了?」

  「壞了。」

  「咦!啊……哦!原來如此!我總算是都明白了!」

  我點點頭。「亞學姊在騎腳踏車回宿舍的路上發生交通事故,連人帶車撞向護欄。看柵欄毀損的程度,恐怕車子也是報銷了。額頭上的傷也是在那時留下來的。」

  「啊啊。好可憐。」

  「如果車子還有救,應該早已送去維修。但運氣差一點的情況多半只能買新的。不管如何,都必須要花上一大筆錢。短時間內腳踏車無法在擺在那裡。要是被遠學長發現,亞學姊恐怕沒有臉去面對他吧。」

  「那為什麼又要撒謊說被不明人士襲擊?」

  「這個事件最討厭的就是這個巧合。亞學姊親近我的原因,雖然沒有證據,不過應該是想多認識遠學長的交友圈。因為遠學長對我很熱情,她就認為我是必須搞好關係的後輩。然而,她大概是沒有想到額頭上的傷會被發現。那可不是普通跌倒會有的傷痕。只是若不回答我的問題,說不定我會跑去跟遠學長告狀。因此她情急之下也撒了謊,剛好又是"不明人士"有關的謊。然後以秘密交換的形式求我不要說出去。」

  「這麼說起來。那個時候,亞學姊說了"遠學長很冷漠"一類的話。」

  「因為這個時間點,遠學長已經開始懷疑亞學姊,甚至去到向我發出委託。」

  「亞學姊真的有點可憐呢。明明沒有劈腿。」

  「更悲慘的誤會後來才發生。那就是亞學姊對我過份親暱的事情,藉由遠學長的交際網傳到他耳中。……雖然也是一件沒有證據的猜測,但那個通識課的老師和遠學長應該交情不錯。即使還沒上課也會監視我們兩人的互動。偏偏那老師又沒有仔細聽我們的對話內容,不但沒有向遠學長傳達亞學姊受傷的事實,可能還加油添醋成紅杏出牆什麼的。」

  「這件事良也有錯吧。不是連我都誤會了嗎。」

  「咦?原來妳也這樣想?」

  「你真的是笨蛋笨蛋大笨蛋。算了。然後呢?」

  「然後遠學長想要我先中止對亞學姊的調查。他多半認為我已經推理出來車子是亞學姊的。為了不著痕跡地轉移我的目光,還在牆上留下毫無意義的DEAD訊息。」

  「原來那個沒有意義……為了迎合那種調調,我才特別去錄自己的死亡影像,結果完全就是被騙了嘛。」

  「像這種奪O鋸風格的綁架未免也太不真實。不過妳居然去借腸子來演,真是勇氣可嘉。」

  惠是醫學系的學生。此外,也是電影社前任社長。若不是這兩點,也沒辦法策畫如此真實的血腥殺人綁架惡作劇。
  在這一點上,惠的行動力簡直是超群。如果亞學姊的惡作劇給人像蛇的感覺,惠的惡作劇就給人像貓的感覺,頑皮的黑貓。至於她為什麼要這麼做……老實說,惠像現在這樣策畫完成度非常高的整人遊戲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只能說是身為懸疑電影迷的某種反骨。

  「要是不弄得真實一點,良根本不可能被騙。結果事實證明,以我的程度還是騙不到你。」

  「呃。這種時候也不能對妳說再接再厲。不過,妳已經把我耍得團團轉好幾次了。要是想把我玩弄在股掌之間,那恭喜妳已經達成目的。」

  「還沒呢。我的目的才不只這麼點大。」惠擺頭撩了一下頭髮:「話說回來。還有一件事吧?最後的那個晚上,亞學姊確實是目睹了另一個你。」

  「喔。嗯。那是我沒錯。另一個我呢。」

  「什麼!」

  「……之類的當然不可能。那也是遠學長。事實上,體型和我相當的他,戴上那種昂貴罕見的口罩再配個黑框眼鏡,昏暗的燈光下看就會讓人誤認成我。以學長的財力,要弄到一副完全一樣的眼鏡、和我昨天所穿外貌相同的衣服,大概也不會多難。」

  「啊。原來只是這樣。這些詭計,明白了之後真是讓人覺得有些失望啊。」

  「畢竟這裡是現實世界,而不是小說裡面。那些虛構的情節是不會發生的。魔法、鬼魂、詛咒全部都不存在,有些無聊的世界呢。」

  「是嗎?」

  惠噘著嘴,稍稍有些不滿地瞇起眼睛。

  「妳不同意嗎?」

  「鬼魂跟詛咒雖然不存在,但是這個世界,魔法可是存在的哦。」

  「原來惠也會說這種話啊。」

  「當然,不管我是不是你認識的那個惠的人格,我都是惠哦。而且,你並不知道我會使用魔法吧。」

  「這是什麼新型的玩笑?怎麼可能有魔法的存在。如果妳會魔法,不就像是推理小說讀到最後卻突然變成哈利O特的感覺了嗎。」

  惠抿起一抹微笑,逐漸靠近我。

  「那要打賭嗎?」

  「可以。賭什麼?」

  「我等一下就用我的魔法把你給殺死。把我所認識的這個良給殺死。把我熟悉的那個大笨蛋給殺死。要賭嗎?」

  「如果我會死,那也太不划算。要是妳賴皮我可就虧大了。妳所謂的魔法該不會只是從地上撿一把刀把我開膛破肚而已吧。」

  「啊哈哈。那個只不過是單純的殺人而已。我的魔法,是會讓你以一個新的人格重生的,究級的魔法。你將會變成我所不認識的良哦。」

  惠一邊說著,一邊將臉湊向我。

  「聽起來越發恐怖了呢。好吧,我也有點好奇。我跟妳賭了——」

  然而我的話並沒有說完。
  惠的魔法、封住我的嘴唇,讓我再也無法說話。
  然後,她舌尖的魔力侵入骨髓、大腦,不斷地將我殺死,分解,排列,重組。

  我的胸口笨拙地起伏。
  我的聲帶無聲地震動。
  我的意識沉重地漂浮。
  我的靈魂堅定地顫抖。

  於是,我又作為一個新的良,重新誕生於世。

《重生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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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1 篇留言

湛藍琴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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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久等了,請笑納qwq

06-15 22:24

深犬
非常感謝!![e12]06-16 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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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喜歡★deepuppy 可決定是否刪除您的留言,請勿發表違反站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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