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隨著父親去拜訪某國富商的兒時記憶。
我被盛裝打扮得猶如公主,漂漂亮亮地擔任起家族的門面、談聯姻的籌碼。
隨著車隊不斷旅行,直到經過某邊境村落,不經意地聽到一曲天籟,籠中的鳥兒終於才知道什麼叫做唱歌。
「好好聽──那是什麼呢?」
僕從說,那是一曲通俗的古老詩篇,但對於貴族來說,是相當不堪入耳的曲調。
「可、可是,我想知道是誰在唱的……」
僕從說,那是一位粗鄙的吟遊詩人,過著流浪的生活,像乞丐一樣,靠賣藝討錢,是很難飽足三餐的下賤職業。
但我才不管僕從是如何地貶低他,只管閉上眼睛聆聽那首歌,也許……以後再也聽不見了……
好聽。
那是首關於天神、惡魔、與古龍的上古傳說……
優美的曲調令人相當驚豔……
不知怎地,好憧憬……
我自靈魂深處湧出某個念頭,我也……好想成為吟遊詩人。
四處漂泊,自由自在地到處唱歌!
於是,若干年後──
「哇嘶,歌唱成這樣,竟然還敢……」
「快點走!別折磨我了!」
「滾,妳在這邊會影響我的生意!」
我揹著新手吉他,旅行到南方旱漠的綠洲旁的城鎮。
這裡位於貿易樞紐,萬商雲集,人群鼎沸,但在人群擾攘的市集中,卻因我而被讓出了一塊空曠的大空間。
……因為我是個充滿雞蛋臭的吟遊詩人。
在這裡,我猶如展開魔法師的魔能護盾,人人對我唯恐避之不及。就算勉強掙到銅板,也是被說「給妳錢,快點滾!」而獲得的。我自己也很困擾,倘若這種臭味沾在別人身上我一定二話不說吐給他看。
「姊姊──姊姊──」
我轉頭一瞥。
明明所有人對我敬而遠之,卻有兩位破爛小傢伙傻傻來到我跟前,睜著純真大眼,好奇地問:「姊姊,為什麼妳那麼臭?」
我很尷尬,可是為了讓自己帥一點,勉強裝模作樣地推推帽子、抿起神秘笑容。
「嗨,你們看起來很聰明,要不……猜猜看?」
男孩歪過頭,說:「身體黏黏的,該不會是被人丟雞蛋吧?」
「哪是這樣──」小女孩則略顯苦惱反駁,「姊姊很漂亮,哪會被丟雞蛋啊?」
「唉呦!」她可真是小天使!
我朝他們比出讚許拇指,為了替自己的狼狽開脫,想到合適理由前,必須拖延時間:「猜得不錯唷,那麼,為什麼我會被丟雞蛋呢?猜對的話,將來或許有可能成為名偵探唷。」
「真的嗎真的嗎?」男孩緊握雙拳雀躍跳動。
小女生用食指抵著下唇:「我覺得姊姊好漂亮,怎麼想都不可能會有人想欺負姊姊,甚至丟姊姊雞蛋呀?」
呀嗚嗚──這個小女生真是的!
「嗯哼,姊姊總是一副大刺刺的模樣……」小男孩來到我身後瞧我樂器,然後輕輕碰了我一下,「還有姊姊的吉他也很新。」
我認真聽他推理,輕輕點頭:「嗯,所以呢?」
「嗯呣呣……」他捏著下巴,露出有點得意的深思模樣。
「如果我沒猜錯……姊姊一定是新手吟遊詩人……因為唱歌太難聽,才被丟雞蛋。」
「答、答對了……」我差點哭出來,但還是擠出笑容。
「耶咿──答對囉!」
我不好意思打斷他們的興致,落寞地搔著頭:「可是姊姊沒有準備獎品說……」
「沒關係,姊姊已經很慘了。」
他們面對我,緩緩後退著,我不以為意,繼續問:「所以你們特地來到我身邊訪問這些,是想做什麼呢?」
「可能是──」他們想一下,支支吾吾地回答:「大概是……想鼓勵一下慘兮兮的姐姐吧……」
「原來如此!」
他們疑惑一下,眼神奇怪地問:「可是姊姊,唱歌太難聽被丟雞蛋是很難過的事情……妳就這樣傻傻唱下去真的沒問題嗎?」
這種問題怎麼可能難得到我嘛!
我露出自己最精神的笑容:「多練習就好了呀,姊姊才不會因此氣餒哦!」
「「哦──」」他們一愣愣地,也許我真的很奇怪吧。
但時間也差不多了,於是我打個響指:「好囉,姊姊差不多要回旅店了!」
他們鬆口氣,點點頭,揮揮手。
「「姊姊再見!」」
我調整肩上吉他背帶的位置,把握好最後扳回一城的裝帥機會,回頭對他們喊:「你們聽著,凡事失敗是常態,然而只要贏一次,人生就會開始一帆風順了!」
我用最瀟灑的英姿走向夕陽,然後踢到石頭。
跌了一大跤。
大多人都罵我笨蛋吟遊詩人,總是把我當瘋子。
是啦,看來是很蠢,演奏能力差勁、音準總是差個幾階,就敢跑出來表演。
但某些覺得我蠢的人才真的很可憐──
尤其是這座超愛丟我雞蛋的城鎮,職業世襲沒有所謂夢想的異邦。
這裡的人,也只有在嘲弄別人時才會笑。
而我這種唱歌難聽的吟遊詩人對他們來說,是非常奇怪的景象。甚至還有白癡對我大喊:「女生當吟遊詩人?傻子嗎,不是該當舞孃才是嗎?」
唉,用既定印象來運作的日常,真的讓我覺得格外莫名其妙。
不是我愛誇獎自己,我的觀察能力真的還不錯。這座城鎮的人們,時時活在後悔與抱怨之中,在他們的交談中,總哀嘆著為何自己必須承襲上一代的事業與身分,總是無法追尋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
例如某次某個鐵匠,他正敲著紅鐵,作業不慎把鬍子燒到捲起來,粗糙的嗓門哀號著:「要不是我的父親要我繼承鐵匠,我幹嘛留這種泡不到妞又有嚴重衛生問題的大鬍子?」
可是如果不開心的話,明明能用行動去改變現狀,何必佇立在原地抱怨呢?
若說沒有與命運對抗,為什麼卻又把責任歸咎於因為在命運而不是自己?
倘若真要在乎那麼多東西,亂七八糟的規矩實在是太多了!讓一切按照常態運行,真的好嗎?
難道當鐵匠必須要有一臉大鬍子,要不然就要天生長得像矮人?
還是說,眼睛很細或者身材肥胖才適合擔任商人?
或者說,養乳牛的女生必須有大胸部,才能為自家的牛乳做營養代言人?
那養種馬的販子,屁股洞是不是要夠大,才會有生意上門?
遵守約定成俗的規矩,為了讓自己融入常態,反活在桎梏之中。
太得不償失了。
想當初我也是一位富家千金,可是我向命運挑戰了。
我知道自己馬上要因家族使命而嫁給那個癡肥的富商之子時,並沒有沮喪、也沒怨懟人生。
面對即將發生的悲劇,我反倒更堅定了覺悟。
於是一拳打爆窗戶,逃出禁錮公主的高塔,選擇拋棄尊貴身分,離開那富麗堂皇的監獄。
那時的我,毫無猶豫、堅定頷首。
溜到非常遙遠、非常遙遠的城鎮,為了完成小時候的夢想,買了一把吉他。
然後,還沒學會DoReMi就開始表演──
雖然雞蛋滿天飛,但我就不後悔。
船到橋頭自然直,生命總會自己找出路,柳暗花明又會有一村,我運氣還不錯,也曾經遇見萍水相逢的好心前輩教我該怎麼彈琴。
「妳到底是怎麼做生意的啊?菜鳥吟遊詩人!」
「喂喂!會不會按和弦啊?靠?連刷節奏都不會!」
「最基本的指法好歹也練習一下吧?」
「學會跑C、Am、F、G、Em五種和弦,至少可以把芭樂歌唱完啦!」
她雖然兇到爆炸,但還是把堪用的基本概念都教上了。
所以現在的我,可以按著勉強可以搭配旋律的和弦,用大風車刷著吉他。為了生計,必須得趕鴨子上架表演,還沒把T1213121指法練好就胡來也是沒辦法的事,唉唉,反正表演這種東西,就是要看氣勢嘛!
狼狽彈完一曲後,獲得的雞蛋比銅板多出不僅十倍。
然而,那兩位小孩子又來到我面前,並且同情地看著我。
「姊姊今天有賺哦,你們快拿去買點糖吃!」我擺出燦爛笑容,把今天勉強賺到的銅板分給他們。
男孩焦慮地推開我的手:「不、不用了啦,姊姊妳真的超慘。」
「對呀……姊姊真的不必這樣。」女孩看似有點心虛,眼神四處飄著。
我彎下腰,摟著兩位小孩的肩,說:「沒關係的,別客氣!姊姊要請你們吃點東西才會開心呀!」
「……」
男孩鼓起臉,低下頭。
他那突如其來的失落,使我不免擔心起來:「怎、怎麼了呀?」
只見他眼睛緩緩滲出眼淚。
「欸欸欸?你、你怎麼哭了?」我真的心急了。
「都是姊姊害的。」他說。
啊?我、我怎麼可能會弄哭小孩子啊?況且我又超親切!
女孩溫柔地拍著男孩的肩膀,嘟起小嘴:「因為姊姊對我們太好……」
「咦──」我搞不懂為什麼,覺得自己實在是狀況外呀!
她從男孩的腰袋裡面拿出一些銅板,遞到我面前。
「這些是姊姊的錢。」
「我的錢?」難道說──
男孩吸著鼻子說:「昨、昨天跟姊姊搭話時……偷的……」
「對不起……我們偷了姊姊的錢。」女孩怯怯地低下頭。
一般來講我是會生氣的。
要是被我發現他們是正在偷錢的現行犯,我還不揍爆他們?
但事到如今,他們老老實實地站在我的面前,承認他們做過的壞事──當然必須二話不說就原諒啊!可、可惡!做錯事會懺悔的小孩……好可愛唷……
我覺得有點好笑,又無奈。
然後叉起腰,把臉龐憋得非常兇,說:「你們笨蛋耶!哪有偷了錢,還回來認錯的道理,不怕被姊姊揍成叉燒嗎?」
「姊姊長這麼漂亮,一定不會揍人。」
「說的也是。」我欸嘿嘿地笑了,沒多久後我卻驚呼一聲,不對啊,我幹麻附和這個啊!馬上尷尬地轉移焦點:「那你們為什麼要跑到我面前承認啦!」
「因為,姊姊是我們的恩人。」
「啊?」到底是在說什麼東西啦?
「我們知道昨天姊姊只是想裝帥……但是姊姊的話的確鼓勵了我們……」
「天啊?天啊?」到底發生甚麼事了?
「要不是因為姊姊,我們真的認為自己只能在這座市集偷旅行者的東西……一直當小偷下去……」
「但聽了姊姊那一席話後,我們覺得也想學姊姊那樣,就算真的很拙,卻依然能努力做點什麼事……」
「哦──我聽見你們說我很拙哦!」我無法繼續假裝生氣,放鬆臉部肌肉溫柔地勾起嘴角,盤腿而坐,並且拍拍身旁的兩個位子,要他們一起坐下來慢慢聊聊。
「什麼?該死的!你們說我看起來像笨蛋?」
「可是姊姊也很漂亮哦。」
「欸嘿嘿……說的也是。」
簡言之,他們就是專們靠偷竊維生的孤兒小乞丐,專挑看起來像笨蛋的旅行者下手。
因為在這座城鎮,他們看起來像是乞丐,就只能要飯。他們也曾想到綠洲摘點水果做點像樣生意,卻被說乞丐就要有乞丐的樣子,沒有人支持他們的生意,只願意扔幾枚破銅板在他們臉上。
他們為了過上更好的日子,不得已只能冒著風險幹起偷錢勾當,每天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每偷一次錢都要冒著非常大的風險,要是行竊被抓到,包準吃不完兜著走,這座市場萬一知道他們是扒手,整個城鎮就再也不是他們容身之處。
可是……世襲職業的刻板習俗卻讓他們難以翻身。
我苦笑搖頭,用自己的過來人經驗說:「你們要是沒有下定決心做出選擇,努力往前跨出一步,就只能一直當小乞丐了。」
「嗯……」
「如果我不當吟遊詩人,就會嫁給一臉癡肥的富二代,光是想到一輩子要被拘禁在鳥籠裡當金絲雀──」我站起來,張開雙手擁抱這遼闊的世界,「──我寧願跑到荒郊野外當一隻狂野的放山雞!」
他們傻呼呼地張大了嘴:「姊姊真的好耀眼……」
我抬起驕傲的鼻子。
「就算我當吟遊詩人當到會賠錢也沒關係,反正我打死都要選擇我想走的路。如果別人反對,我不去克服,那就是我的錯;如果我沒做出行動,事後只會在那邊怪罪別人,那也只是為自己開脫的藉口。」我鼓起臉頰,「而且誰一開始唱歌不會走音?」
他們的眼神,充滿希望的光芒,朝向我拼命點頭。
於是,隔天我就讓他們老實擺起攤販,看板由我用貴族字體在上面寫「現採超大顆超甜水果」,希望可以為他們的生活帶來一點改變。
可惜,我還是太天真了,明明招來了人群,卻沒有生意上門,大家都圍繞著他們議論紛紛。
小乞丐突然做起正當生意,對這座城鎮的人來說,是很可疑奇怪的事情嗎?就跟吟遊詩人唱歌超難聽差不多一樣奇怪吧?
然後,忽然有個該死的傢伙,擺出不可一世的樣子,丟了個破銅板在他們面前:「這是施捨給你們這些小乞丐的,老實回去當乞丐吧。」
我看見他轉身時露出一抹狡黠笑容。
真的是氣死人了!為什麼要這樣子呢?
超愛丟雞蛋的城鎮,果然有一群白癡!可惡,這座城鎮的人們真的是病了!我下意識把怒氣化作行動,憤恨地阻擋在那傢伙前面。
「硬要把別人當乞丐的傢伙,嘿!你知道我是誰嗎?」
他被我嚇了一大跳,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後冷哼一聲,表情不屑地說:「不知道。」
可惡啊,這傢伙真的很需要被揍。
「你給我記住了,我是吟、遊、詩、人!」
他一臉莫名其妙地回我說:「誰知道啊,又看不出來!」
所以說,我才不喜歡這座城鎮!
於是我挑起半邊眉毛:「有誰規定一定要看得出來嗎?」
「唔。」他接不下我的話了。
唉,果然很不講理呢,既然說不出道理,為何還要這麼做呢?所以我更不客氣地質問說:「那麼,那邊在做生意的小孩,是什麼身分?」
「乞丐。」這次他倒二話不說地回答了我。
「請使用我之前送你的邏輯,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回答。」
「乞丐就是乞丐啦!」
可惡的傢伙啊啊啊!
「不是!從今天開始,他們就不是乞丐,他們也想做正當生意!請不要只憑外表就評斷別人的身分!」
「但他們就是乞丐。」
不行,我得冷靜。
「有誰規定貧窮孤兒一定就不能出來做生意?」
「唔,莫名其妙!」他還使接不下話,轉頭就想自顧自離開。
「大家聽好了,他才不是乞丐!請讓他們做生意吧!」
我環視四周一圈,發現大家都不敢對上我的視線。顯然大家都知道我的意思,卻選擇裝傻。
太可惡了呀,這座城鎮!
看來,必須施展大絕招了──
於是乎。
我卸下背上的吉他,悠然褪下它的皮套。
「慢著。」然後,叫住那位丟臭銅板的欠扁先生。
他顯然被我惹毛了,朝我大叫:「別鬧了!我很忙!」
「不好意思,再打擾一下,我要開始為這大家上一堂邏輯課程,並且請你當助教。」不等他的反對,我就把吉他抱到胸前,問:「請問,這把吉他是用來幹麻的?」
他那對不悅的雙眼就要噴出火焰了。
「當然是拿來彈奏的,那還用說?」
「不對哦。」我繼續說:「我看起來不像吟遊詩人,但我確實是吟遊詩人;那兩個小孩看起來像乞丐,但他們不是乞丐,而這把吉他看起來像是用來演奏的──」
「所以說,妳是想表達它並不是用來演奏的?」
「沒錯!」
我握著琴頸,高舉起我的吉他,用力地打在那個人的頭上!
砰地一聲。
整把吉他應聲碎裂,他被我打暈,呈現大字型倒在地上。
「這把吉他,不是拿來演奏的工具,是用來教訓你們這群石頭腦袋的武器!」
我不顧眾人的尖叫,踩在他的身體上。
「所以說,很多事物總是不能用表象來斷定他是什麼作用,懂嗎?」
那天我把圍觀的群眾嚇得四竄,然後現場留著幾位外地的旅行者張著嘴拍手,然後我就被城鎮的守衛依傷害居民的罪名追捕,倉皇逃離那座荒謬的城鎮。
過了幾個月後。
我輾轉聽說當時有一位叫做羅耶的魔法師帶著那兩位孩子離開那座城鎮,變成生意做得有聲有色的商旅。
我依舊繼續唱歌,跟其他吟遊詩人請教怎麼表演。
記得有次,一位年輕的男性同行興奮地對我說著:「最近很流行的一首新歌,歌名很莫名其妙,叫做『正義的木吉他攻擊』,而且在演奏的過程必須使用大量的打板技巧,可是我超喜歡,整個超激昂的耶!」
「那還不唱來聽聽。」
他開始唱的時候,我聽得冷汗直冒。
那是首音癡吟遊詩人為了正義與整座城鎮戰鬥的詩歌,現在已經傳唱得遍布大陸各地。
據說因為這首詩歌的關係,決鬥場的戰士也流行拿著吉他互毆,甚至還有搬鋼琴的大力士說:「雖然我看起來是一位鋼琴家,但你不可以那麼認為。」然後就拿整架鋼琴投向那倒楣的對手。
……算了,反正我的旅行仍會持續下去。
~全文完~
後記:
都怪上一篇作品啦,我真的有點改不掉對話寫髒字的習慣。
憋著不能寫好痛苦哦,不行,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