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價
「我……不是……這樣的……我不要……死掉……不是……我……的錯……」
「只要是擁有生命者,必會面臨一死,這就是我──死亡的化身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無力地往後癱倒,雙眼已經無法對焦,滿臉都是眼淚和鼻水,嘴旁甚至已經留下了唾沫,死神看著眼前的佳航似乎已經無法承受現實──神的殺戮遊戲,意志瀕臨了崩潰的狀態。
「我……沒有……希望……死掉……不是……不要……」
在與現實掙扎當中,幾乎已經完全陷入瘋狂的佳航,憑藉僅存的理智與意識,催動著近乎慘白的唇瓣,不斷吐露出了破碎的字詞。
眼見佳航已經陷入了這副狀態,就連死神也是百感無奈──即使臉上的表情未曾有過任何變動──地,踩踏著黑色霧雲靠近了佳航。
然後,一把攫住了佳航前額的頭髮,硬是湊近了眼前。
「不管是系統,還是那位大人的存在,你做的事情不會有所改變。因為你、我,還是其他玩家,都是這場遊戲當中的共犯,殺死了那些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原因而死亡的人。」
「………………」
面對已經陷入沉默的佳航,死神那對了無生氣的瞳孔,望著眼前完全沒有做出任何反抗的佳航。
「你,就是殺人犯。」
這句話彷彿成了壓垮理智的最後一根稻草,死神放開了揪著頭髮的手,佳航像是失去了操線的人偶,無力地癱軟在宿舍的地板上。
死神只是強調了現實,無論是再怎麼無稽的情況,看似人類脆弱的精神似乎沒有辦法接受突如其來的異變,才會在生物自我防衛本能的驅使下,選擇切斷與現實的聯繫,失去了意識。
「可悲的人類。」
死神並不會為佳航失神感覺到任何的事物,只是用著毫無感情可言的目光,望著癱臥在地上的他。
「為什麼……這種肉體與精神都無比脆弱的生物,能夠生存到現在呢?」
以往不曾對人類有過任何興趣的死神,第一次問起了不屬於自己權責之中的問題。
那位大人──以人類所能理解的方式來解釋,就是神──是為了什麼,才命令自己執掌系統──死神陷入了思考。
「嗯?」
倏然,死神耳中聽到了些許的呻吟。
原本以為是不是佳航從昏迷中想來,然而眼前那名年輕男子,並沒有明顯的變化,依舊是可憐地癱臥在冰冷的地板上。
只不過,聲音依舊存在。
即便是細微地難以聽聞,但仍然不停地述說著。
「這是……」
死神終於注意到了,聲音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就算是已經失去了意識,眼前的人類──佳航仍舊是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一條生命。
擁有生命者,就無法抗拒生物的本能。
所以,佳航就算是陷入了昏迷,仍舊說出了近似夢囈般的話語。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得知了聲音的由來,死神一對眼睛看著佳航,靜靜感受著眼前那條生命的存在。
「這是……什麼感覺?」
死神不明白為什麼佳航即使是失去了意識,卻還是在潛意識之中對於那些失去性命的人,懷抱著根本沒有必要的歉意。
佳航大可把所有的罪惡感全部鋪灑到自己身上,或是背離眼前的現實,徹底忽視已經發生的事情──但是他沒有。
所以死神內心裡浮現了迷惘。
「我沒有……不要……不是……故意……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佳航的囈語未曾停下,死神仍是靜靜地看著佳航。
是什麼樣的力量,才會讓脆弱的人類,能夠發展到如今這般地步,足以危害到其他生命的龐大存在──死神無法理解。
「你的願望,是什麼?」
所以,死神問了。
問了眼前的佳航,是什麼在支撐著他的最後一分理智。
「我……不想……殺死誰……只想……交個……女朋友……過正常的……生活……」
與第一個願望完全相同的內容,然而相較於方才腦海裡無意識間閃掠而過的惡質玩笑,昏迷中的佳航所許下的願望,確實是發自於內心當中最為誠懇的部分。
「正常……嗎。」
死神口中複誦著佳航願望中的最後一部分,依舊平淡的語氣似乎摻雜著些許的情緒。
然後──
那超脫任何事物規範的存在所建立的系統,佳航所許下的第三個願望,在這一刻實現了!
「……那位大人,還真是壞心。」
死神低下頭來,看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說出了這個結論。
原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死神,並不存在著性別的概念,然而現在的死神,外觀上所發生的變化,確實在人類所建立的概念當中,能夠明顯地被定義為女性──豐滿的胸部、黑羽絨般的長髮、纖細如蔥白的五指、包覆在黑色洋裝下的身軀、毫無贅肉的雙腿,這些都是發生在佳航所許下的願望,同時也是那位大人附加在死神身上的惡意。
「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就算是死神,面對眼前的情況,也是不禁面露難色。
※ ※ ※
從打工的飲料店下班之後,佳航拎著從小7買來的便當,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了現在住的房子。
一如往常地,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電腦,在網路上衝浪一番,把打上書籤的網頁全都瀏覽一遍過後,這才拆開了免洗筷,邊看著實況,將溫熱的白飯送進口中。
「先說好,我沒有買妳的份喔。」
將嘴裡的飯菜仔細咀嚼一番過後,佳航頭也不回地,對著房間裡本來不應該存在的「那個人」,說出了這句話來。
「無須操憂,我不需要像生物一樣,靠著進食才能夠維持生命──因為我並不存在生命的概念。」
彷彿悅耳的鈴音般,在平淡的口吻中,那位肆無忌憚地躺在床上的女性,同樣是隔空喊話地對著坐在電腦桌前的佳航這麼說了。
當初到底許下了什麼願望,佳航並不曉得。
他唯一還記得的,就是當雙眼睜開,除了看到宿舍的地板之外,一抬起頭來,就是一個表情冷淡的美少女,對著自己打了聲招呼。
死神為什麼會突然變成女生,然後就此定居在自己住的宿舍的這間房間裡面,佳航並沒有過問太多,唯一從死神那問來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關於零界異點這款遊戲,是不是還有必要繼續玩下去。
「系統仍在持續當中。」
她那對毫無感情可言的雙眼,望著神色凝重的佳航,還以了這個答覆。
在那之後,花了將近一個禮拜的時間,佳航在大多數的時候,都把自己關在宿舍的房間裡面,幾乎沒有外出和其他人有所接觸。
而死神,就只是待在這裡,什麼也不做,用著平淡的表情、淡薄的眼神,看著佳航時而抱頭、時而痛哭的舉動。
最後佳航所做的,就是從電腦裡面,把跟零界異點這款遊戲相關的任何東西,通通刪除。
「這就是你做下的決定嗎?」
「……就算不是我,還是會有其他人,或者是別的方法,來維持『系統』的運作吧?」
「沒有生命能夠從我身邊逃離。因為死亡是一個結果,而不是過程。」
「可是,我還是站在這裡,因為我還沒有死,我還活著。」
「時間的概念無法拘束我,卻能夠限制你。」
「那,真的等到那個時候了,還請妳不要嫌棄我了。」
人難逃一死,何時何地都有可能,卻也不是隨時會出現在眼前的事物。
所以佳航會活著,繼續活著。
理解、接受,然後背負起曾經執行過死亡的現實,接著繼續活下去,直到死亡。
這,就是佳航做出的最後答覆。
「人,還真是容易改變的生物。」
躺在床上的死神翻了個身,伸手從佳航床底下的抽屜裡,拿出了漫畫來看。
「妳是說我都不玩網路遊戲的事情喔?」
「是,也不是。你不再對死亡感到恐懼,卻也不會因此而選擇接受。」
「嗯,這個嘛……大概碰過了那種事情,而且我整天都跟死亡住在一起,才會變成這樣吧?不管再怎麼怕死,跟一個長這麼漂亮的女生住在一起,還是會習慣妳現在這個樣子啊。」
佳航翻轉過那張椅子,露出了些許尷尬的笑容,看著躺在床上的死神。
「再說,我跟妳告白,妳也沒拒絕我啊。」
「很遺憾的,就算我現在擁有了人類的外表,可是我能不能跟你履行人類繁衍生命的義務,這個就不是我身為死神必須承擔的責任了。」
「妳是在講三小啦!」
突然把話題扯遠了的死神,害佳航頓時面紅耳赤的,腦袋裡瞬間浮現出了許多詭異的想法。
「難道你沒有思考過嗎?生物的本能。」
「……不要問,我也不會回答!」
「可是,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妳那個該死的讀心術可不可以不要亂用啦!」
「這個不是讀心術。不過用你們人類所能理解的方式來說明,的確可以被這麼解釋。」
「跟妳講話真的有夠累……」
嘆了一口氣之後,佳航轉身過去,把超商便當裡最後一口飯菜扒進嘴裡,然後就把便當盒丟到了垃圾桶裡面。
「你會後悔嗎?」
就在佳航準備從衣櫃裡面拿出衣服,好到浴室裡沖去上班一整天的疲勞,死神突然這麼問了。
「後悔什麼?」
「遇見我。」
死神直接了當的說出了這句話,害佳航頓時就是一愣。
「我是不曉得跟妳這樣算不算在交往啦,雖然說妳沒有拒絕我當初跟妳告白,可是如果要說會不會後悔什麼的喔……應該是不會吧?」
「是嗎?」
「以前是會覺得看到死神這種東西,要不是我瘋了,不然就是準備跟這個世界說拜拜。可是現在我卻只會覺得,說自己是死神的妳還蠻可愛的。像是那張臉,還有身材啊,不然就是說跟妳講這些話的時候的感覺,都很可愛。」
「我無法理解。」
「別人腦袋裡面想什麼,本來就沒辦法理解吧?因為妳覺得很正常的事情,我不一定會覺得很正常啊……雖然說妳腦袋裡面那些很正常的事情,只要是人都一定覺得很不正常才對。」
「那,你覺得現在這種樣子,會是正常嗎?」
「我還能怎麼辦?都習慣了,不正常也就變正常啦。」
「……是嗎。」
很難得的,佳航在死神所說的最後一句話裡,感覺到了有那麼些許的開心。
「喂,跟妳住在一起這麼久了,我到現在還是不曉得妳的名字到底是什麼。」
「我並沒有姓名的概念,所以你打算怎麼稱呼我,我就會是什麼。」
「這樣會很麻煩耶,總不能每次都叫妳喂還是死神吧?」
「就要看你怎麼使用藏在換洗衣物裡面那個盒子裡裝的戒指了。」
「……該死的讀心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