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梅雨時節》

作者：草壁英彥│2017-06-16 17:04:39│巴幣：22│人氣：426

　　《梅雨時節》

　　淩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
　　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
　　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賀鑄《青玉案》

　　傾盆暴雨，傾覆了一城的暴烈。

　　天上烏雲像塊漆黑的抹布，一擰便榨出轟然雨勢，那沖擊下來的水不是一絲兩絲，磅礡得像是天泉宣洩，浩蕩得一塌糊塗，毫無詩意可言。

　　只有令行人紛紛走避的狂風暴雨，刷下來沒有半分洗滌的清剔玲瓏，徒留滿街淹了半條腿的積水，與漂浮其上的爛泥、斷枝、還有形形色色的垃圾。

　　雨大得誇張，許是打起了傘也只有給雨水洞穿的命，整條街蕭瑟得空無一人，就連路邊盛開的黃梅也沒人有餘暇欣賞，幾顆成熟的梅果在積水上無助地漂啊漂，最終碰到了轉角酒樓給雨水打下來的紅燈籠，無可奈何地結夥記續向前流。

　　然後滴答一聲，在暴雨裡幾不可聞的一絲清響，一抹落在梅果上的艷紅，轉眼就被大雨沖散得無影無蹤。

　　她站在沖濕了滿城的暴雨裡，迷茫地仰頭望天，看這傾覆下來的六月梅雨，那聲勢絲毫不遜十二月的風雪，狂得嚇人。

　　雖已六月，雨下得如此猖狂，氣溫仍隨之下探，空氣裡氤氳著朦朧的煙霧，這瀰漫起來雖有幾縷煙雨的朦朧美，可雨大得太過囂張，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誰也沒有餘暇靜下心來欣賞。

　　這雨再這麼下下去，長安的六月天會變成什麼樣子，誰也不知道。

　　她也沒力氣關心那種事了。

　　一身單薄的衣裳早已濕透了，浸了水的布料穿在身上，素時尤愛的服飾也成了累贅，所幸她身上這襲有幾分旗袍般設計剪裁的衣服襤褸不堪，總是沒那麼綁手綁腳，只是無數破口下透著血流如注的傷，還兀自持續湧出濃烈的紅，未及溫暖肌膚便被大雨稀釋殆盡。

　　那破口琳瑯滿目，有的是箭傷，有的是刀傷，有的是給劍刃劃破的，有的是給槍頭割開的，傷得亂七八糟，連帶底下的傷也是怵目驚心，雨勢滂沱如針刺在傷上，疼得足夠讓人哀號出來，少女卻連一聲呻吟也不肯流露，只是任由一身傷繼續淌血。

　　肩頭被寬刃剖開的傷湧著鮮血如瀑，被雨水沖得流滿了她的手臂，最終滑上她垂著的劍，順著冷冽劍鋒在積水上暈開成一朵若梅的繽紛嫣紅。

　　她迴起手裡長劍，將肩上一塊要掉不掉十分礙事的布料俐落地削下，裸露白皙香肩，與上頭不停湧出血水、又旋即被雨水沖淨的傷。

　　任憑大雨沖打她的傷口，她不發一語，雙眸凜然盯著階梯上安坐的那人，看也不看身邊倒了一圈的屍體。

　　這些屍體，全是少女一人獨自放倒的，就憑手裡一柄青鋒劍。

　　一把鐵槍在水上靜靜漂著，最終碰在少女的腿上，被她不耐地踢開來。小巧的紅頭鞋裡淤滿了水，她有些焦躁地想索性脫了鞋子，也許行動會方便些。

　　少女的背後，是滿城的噩火。

　　那劫難的紅蓮連綿地焚了十幾條街，轉角的酒樓燒得幾乎傾圮，屋簷早給燒得搖搖欲墜，只餘一根撐起磚瓦的樑木孤單地掛在那兒，若非大雨鎮壓，只怕這火得燒上三天三夜才能滅掉，遑論死傷，多不計數。

　　但或許也已無須計數了。

　　少女，或許已是這條街上，最後的活人了吧……

　　「妳真頑強。」階梯上，安坐在屋簷下的人笑了。

　　這再往前，便是長街盡頭的禁宮前殿，此刻長安城四處大火，唯獨宮殿不受此災厄，便是眼前逆賊卑鄙的行徑。

　　那人的部下在這城裡燒殺擄掠、無所不為，之所以留下禁宮不燒，不過是方便他們接收而已。

　　滿街烈焰沖天，滿城大雨滂沱，禁宮裡不知多少生靈塗炭，那人與他的部下卻好整以暇地待在攀龍伏獅、金碧輝煌的屋簷下，注視著眼前水深火熱的悲慘場面，好似在看風景一樣悠閒得讓人髮指。

　　光瞧上一眼，那模樣就足夠臺階下的少女恨得即便咬崩了牙，也不甘在那人面前分毫示弱。

　　踏開一步，少女小腿以下都泡在水裡的右腿猛力一揚，將一具屍體連同一頂浮在水面上的頭盔一併踢開，向前重重跺下，激起一大片如浪水花。

　　長劍一蕩，披靡的劍光在充斥雨水的空間裡裂開一道清澈銀弧，銳利劍鋒劃出宛若鷹啼的嘯聲，在茫茫雨勢裡清晰如皚皚白雪間一朵紅花。

　　血順著暴雨漫流在一地積水裡，少女顫抖但堅決跨出的每一步，都彷彿拖曳著紊亂的紅線。

　　溫熱血液持續不斷自滿身傷口裡流失，冒著大雨鏖戰的身軀越來越冰冷，但少女的眼眸惡狠狠地烙印著階梯上那男人的身影，好像只要這麼做，就能憑藉心裡那岩漿般沸騰的恨意，支撐住已是風中殘燭的整個身體。

　　那男人本來饒富興致看著她的戲謔眼神，隨著呼出一口氣，慢慢轉為意興闌珊。

　　他緩緩起身，慵懶地扭了扭脖子。

　　「我膩了。收拾掉吧。」

　　他抬起右手，身後嚴陣以待已久的一排弓箭手登時踏步向前，整齊一致的步伐透露他們的訓練有素。

　　列陣在男人與身邊的軍隊面前，紛紛舉起手裡的弓，上箭滿弦。

　　男人頭也不回地轉過身，不帶一絲留戀，眼神連冰冷都省了。

　　她恨恨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最終被他的走狗們掩住，連一個回眸都不屑給她，她卻連再吼一聲的力氣都沒了。

　　以她大量失血的程度，現在還能站著已是奇蹟。

　　強弩之末。

　　她悲憤起仰起了頭，死死地咬緊牙關，仗劍挺身，半點頹勢也不肯暴露。

　　然而，她不是愚駑之徒，眼下是什麼情勢，她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她十死無生。

　　滿弦，鬆開。

　　亂箭齊發，精鋼鑄成的箭矢貫穿暴雨，挾著無情的破風之勢。

　　她閉上眼睛，任憑巨大的衝力穿透她單薄的軀體，帶出滿天血花。

　　遍地散落的血很快就被雨勢沖刷殆盡，乾淨得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只有一地屍體靜靜躺著。

　　滿街的火漸漸小了，滿城的梅雨依然暴烈地下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