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那天，我殺光了我的同學

　　全世界的人都在詛咒我。

　　是啊，犯了那樣的錯，即使不被眾人所詛咒，也肯定會被自己的罪惡感給逼死吧。

　　在空蕩的私人套房裡，我茫然的凝望著刺眼閃爍著的液晶電視，看著上頭的畫面交映，把我的陰影打在牆面上頭。我靠的很近，光線使我的剪影顯得特別廣闊，遮住了牆上的時鐘。

　　「台中ＸＸ私立高中資優生持槍掃射」

　　這是今晚的頭條，管他哪家電視台，恐怕全都在播著這難得一見的罪案。我上下按著轉臺的按鍵，從中天看到TVBS，大同小異的新聞標題赫然出現在電視下方，唯恐還有哪個人不知道這件事一樣。

　　「全班無一人生還，兇手仍然在逃」

　　主播的播報畫面切到了預先錄好的新聞內容。灰色的監視器畫面撥送著，一名穿著厚學生夾克的學生從畫面一端走進走廊，手上提著一把黑漆漆的東西。畫面暫停，員警的錄音搭配著一隻紅筆在上頭圈劃著。

　　他們說，兇手使用一把來路不明的衝鋒槍，在中午午餐時間時回到教室，然後殘忍的開槍射殺每一個人。

　　過往的同學、朋友、不分男女、在片刻就成為了一連串槍響的犧牲者。畫面實在太過於血腥，以至於連偏好腥羶色的新聞媒體都不敢把案發教室的照片給公開出來。

　　這是台灣第一次發生這麼嚴重的校園攻擊事件。

　　我的手機不停的震動。

　　來自臉書的訊息不停傳來。自從事情發生已經過七個小時了，而自從我躲藏到這裡來之後，這樣的通知就再也沒停過了。嗡、嗡、嗡。在床墊上，幾乎毫不停歇的震動著，每分鐘就會震動一次，一點都不停下。

　　新聞畫面轉出，是一個平頭學生的照片，照片上的他一臉端莊，平靜、平穩的坐在座位之上。即使我早已有心理準備，在那刻，我的心跳還是瞬間漏了一拍。主播說出我的名字，接著開始重播臨時對那些我們同校同學的採訪訪問。

　　我扶起手機，看著上頭不停跳出的通知。

　　「你這個人渣，社會敗類，做這種事情很屌嗎」

　　「去死一死算了」

　　「台灣因為有你這種人才會沒救」

　　「廢物，孬種」

　　我的汗水在流下，心跳加速跳得飛快，快的我必須閉上眼，把我的呼吸調整穩定。手機滑落到了我的大腿上，在那還染著血的長褲上頭，那褐色的長褲曾經是那麼的黑、那麼的紅。「據報導，該學生在校的情緒狀況並不穩定，常常與同班同學有衝突......」

　　再度睜開眼，我看見的是電視上的一張照片。那是我們班的合照，才剛拍，大概才兩星期前。這些有力的媒體到底是怎麼拿到這張照片的，我也納悶。畫面上將我的臉放大。將焦點聚在我那了無生氣的面孔上。

　　那張臉跟上一張一樣，煩悶、厭惡、冷漠，就像是天生失去了感情，完美的符合殺手的定義。符合一個社會對冷血機器的定義，太完美了。

　　事到如今我還能為自己辯駁什麼呢？我瞇著眼，感受一股模糊的熱流沾著我的臉龐，是汗水還是淚水，我不清楚，但是我的視線卻是篤定的清晰。就那樣準確的、穩定的凝視著床鋪上躺著的那個.......那個玩意。

　　黑色的外表、洗練的身形，還有充滿威脅性和代表性，一個跟我一樣被準確定義為殺人機器的玩意。

　　他比我還冷靜，就像沒有生命的物體應有的一樣，只是靜靜的躺在那邊，槍口像是一支深重的眼眸回望著我。子彈退膛、彈匣退出，這把我第一次使用過的——致命性的玩意玩世不恭的看著我，似是一點炫耀。

　　強烈的就像如果他會說話，我很確定他會向我說：「啊，管他們說什麼屁話，你做得很好，我們去喝點什麼吧？」

　　我做得很好。

　　我做到了。

　　我做到了，我看見他們的鮮血、看見他們哀嚎、求饒、死亡的樣子，簡直太痛快了。我捏住套房附贈的礦泉水，張開嘴巴將瓶口湊到嘴旁，咕嚕咕嚕的喝下一口水。這是敬這把槍的，我的夥伴。
　　新聞畫面轉到了那些痛哭失聲的家屬身上。

　　最優秀的班級、他們是這麼說的。多才多藝、成績和體能雙全，自有傑出的長處。品德、知識、堪稱全台灣的典範。很多人很有機會出頭天、或許至少也有一半能考上台大，大展長處。

　　一個父親崩潰了，他的女兒死在槍口下，但她只是一個活潑外向的女孩，是班上的焦點、開心果。她幾乎不認識那個男孩，只是拒絕了他的告白，因此被槍殺，可能連帶葬送整個班級。

　　那個男孩子是惡魔，既不懂如何跟班級相處，甚至還痛下殺手。他說。

　　「痛快啊。」槍這麼說，帶著彈匣進入的靠牢聲。

　　一對祖父母在一個男孩的身旁悲痛的哭嚎，他的臉被打的支離破碎，一點皮肉也不能保持原有的形狀，只能靠繡在胸前的學號認人。這是他們唯一一個孫子、父母早死，全家就指望這個年輕有為的孩子了。如今他卻死在一個同班同學的槍口下，再也沒有希望。

　　他的成績是全班第一，勝過了加害者——班上永遠的第二名。為什麼他要痛下殺手？祖父母喊著：嫉妒，他嫉妒我的心肝寶貝。

　　槍用扭曲的金屬聲說，槍枝上膛的聲音。「太痛快了。」

　　那角落，一個數學資優生被打死了，脖子被整個打斷了，後腦杓被整個打穿，手法特別不人道。聽說他是導師最關照的孩子，各式各樣的競賽都由他出賽，是代表整個學校的驕傲。他也總是以自己的成果獲得勝利，沒讓人失望過。

　　老師說，太可惜了。開槍的那個兇手一直都沒能代替他出賽，一直都是，看著那個數學資優生得到獎項。

　　「沒錯，太完美了。」搭、搭搭，保險轉動的聲音。

　　然後老師說，只是因為午餐盒被藏起來了，這個學生就動手殺了自己所有的同學。

　　「混蛋」

　　「草莓喔、抗壓力低成這樣」

　　「機掰人，這麼跩不會去混黑道膩」

　　「幹，打死他」

　　我滿意的抓著被子，往後躺下，用聆聽的欣賞這場自己的表演。太完美了。

　　這把槍有著危險的魔力，引誘人去犯罪的能力。他是惡魔，他滿足了我的罪惡、滿足了我的嫉妒心，滿足了我的慾望，把所有我憎惡的一切都乾脆、痛快地解決掉。

　　那你們還知道什麼不夠痛快嗎？

　　我把槍口含進嘴巴裡面。

　　兩分鐘的新聞落幕，切換畫面。當下政界反應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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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說，古老的埃及有所謂掌管死後去處的神。

　　他會要你把心臟放在一個與羽毛相對的秤子上。旁邊的怪物阿米特，他用鱷魚的眼睛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你把心臟放上去，能讓心臟跟羽毛等重，便能上天堂；但要是比羽毛來得重、或是輕，那隻惡狼就會撲上去，把你的心臟給一口吞下。

　　我幻想過很多不同的畫面，而我堅信死前的人是這樣的。我會像古埃及人一樣虔誠的祈禱、虔誠的告解、把自己與罪惡兩字給完全分開。

　　有人說，這過程是不存在審判的，當你死去再張開眼的那瞬間，你就會復活在地獄、天堂。也有人說，天堂、地獄這種東西是沒有分別的，惡人放在同一個地方，那裡就是地獄。把善人放在同一個地方，那就是天堂。

　　也有人說他們的罪惡是如何。希臘神話中，為父親而復仇的厄瑞斯忒斯殺害了自己的母親。這是罪嗎？為了自己尊嚴而戰鬥的中古騎士們，他們殺人是罪嗎？終究人類想要不受懲罰，必須遺忘，必須原諒？

　　是堅信什麼，最後就會去哪裡嗎？一生避免什麼、逃避什麼，最後才能在當時不切實際的、死後才會知道的世界得到救贖嗎？

　　我站在天秤前。

　　那裡沒有什麼阿努比斯、沒有什麼什麼阿米特，那裡有的只有一個天秤，在一片虛無中，只有我，還有那片羽毛。

　　我試著摸自己的胸口，想知道那裡是不是還有心臟，我摸著卻什麼也沒摸到，我的手就像是摸到一般的埋入自己的胸膛。這裡沒有槍、沒有一切。

　　我走了兩步，靠近眼前的天秤，手掌再度打開時，卻看到了一顆子彈。

　　一顆古銅色的子彈，光華、暗沈、美麗美好的反射著我的臉龐。

　　我看著，轉動那頂端尖著的子彈，然後看著自己的臉。

　　我看見一張無精打采的臉、沒有靈魂、沒有意識、沒有自我，悶悶的、悲傷的，像是萬年都被什麼纏繞著。被一股不能自拔的哀傷、不能控制的痛苦。

　　我看見我的臉、然後整個身子，我看見一切。我想起一切。

　　我想起這顆頭是如何被班上那些同學們嘲笑的。我看見這張厭世的臉被泡進發臭的小便斗裡頭，混著尿液、混著骯髒的穢物。

　　我想起其他同學是怎麼嘲笑這張臉的。一張只會凝視著課本自做自事的人，這樣的人還需要眼睛嗎？全新的眼鏡被從這張臉上扯下，丟掉地上，踩碎。他們再也看不到這付眼鏡了。

　　我想起這張臉是怎麼被老師忽視的。點名時有意無意的錯過，只因孤僻的個性和班上落後的成績。大家笑他，笑他空氣人。

　　我想起這張臉是怎麼被心儀的對象打上兩個巴掌、吐上唾沫。他慌張的臉脫不開那愁眉苦臉、脫不出那無地自容的羞愧。女孩們看到他的臉、連眼睛都不敢跟他對上，說他是鐘樓怪人。

　　我想起這張臉是怎麼被揉捏嘲笑的。我看見成績一直以來是第一名的那個資優生心高氣傲的捏著他的臉龐。警告他隱瞞好事實。這張臉有把柄，這張臉知道他作弊，他看見了，可是不能。在那之後每個人都不屑碰這張臉。

　　我想起這張臉是怎麼被瞧不起和逃避的。這張臉一出現，那個竊取他成功的學生就避開他。這次老師都允諾他讓他拿自己的參賽作自行參賽，但他的作品卻被歸到了那個竊賊身上。他的臉上只有痛苦、但還是那樣的不值得一看。

　　還有好多好多的臉，太多臉了，我都快想不起來了。只是當他看著便當盒時，看著自己被藏起的便當盒時原來就在馬桶裡時，他的臉第一次扭曲了。

　　然後這些罪行被歸在了唯一的一顆子彈上。

　　就像是戰爭爆發的原因在教科書上永遠都只有導火線、就像小孩子打架時老師永遠只追究動手的孩子、就像一部部艱澀的小說在人們簡單的閱讀下只會嘲笑內容的扭轉生硬。

　　我舉起那顆子彈，輕輕地、輕輕地放在天秤的另一端。



　　一樣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