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碎之星 觀賞心得

　　前陣子觀賞了兩部寬叔「遺作」，結果因為繁忙外加突然挖了小說坑陷害自己，心得一併拖了好幾個月……如今終於強迫自己抽出一點時間，先聊聊比較早的一部《Fractale》，巴哈這邊譯為《碎之星》。是一部中古奇幻與未來科技雜揉的奇妙作品。應該是想讓人專心看劇情、別被其他東西吸走了焦點吧，雖然是2011年的作品，作畫從人物、背景到特效都出奇的平庸，到了刻意的程度。以作品想表達的內涵而言，或許這是不得不為之？因為從第一印象開始，這部動畫給觀眾的感受就是：這是一部反科技的作品。

　　究竟是否真的如此？撇開當初寬叔的放話爭議，也盡量避免關鍵捏他，這篇心得就來簡單探討看看《碎之星》這部作品究竟想拋出怎麼樣的問題，又提示了什麼樣的回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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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防雷線

　　碎之星的世界中，「自由」是許多角色的重要信念，但他們亦徬徨在何謂真正的自由的課題中。這部動畫探討的，並不是「你以為自己有選擇的自由，其實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或「你以為自己有思想的自由，其實你的思考都是被環境決定的」……這類自由意志或心靈層面的命題。《碎之星》問的問題是較外在層面的，或許我們可說它想討論的是：怎麼樣才是一個自由的世界。

 

　　在作品中，因為「替身」的存在，人們可以自由享受各自的人生。「替身」可以作為本人的代理在需要工作的世界過日子，也可以代本人應付各種人際交際。而人世間的經濟活動，全部都在虛擬實境構成的都市完成，本人不需要親自涉足。有了替身應付對外事務，人們可以自由自在的到處旅行、享受人生，不需要為經濟問題和工作煩憂，更不需要和其他人互動，因為人與人之間的牽絆也是打擾「自由」的有害物。同時，濃縮食物的存在使人可以快速完成日常飲食，降低物質需求，省下了更多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然而，為了達成這樣的「理想」世界，必須藉由強大的Fractale系統運作，而人們必須在自己體內植入晶片，接受Fractale的管制與安排，才能看見並接觸籠罩世界虛擬實境、也才得以使用替身，享受Fractale系統帶給自己的一切。並且為了防止系統下的人們對生活產生不滿，人們必須定期接受系統「資料更新」，更明確的說，洗腦。於是，生活在Fractale的控制中，人到底是更自由了、還是更不自由了呢？

　　這是個兩難。或許類似的問題也圍繞在我們自己的生活中。比如說，究竟是孩子自由，還是成年人自由呢？對一個小康家庭來說，孩子可以完全不用憂慮家庭經濟，外在的事情小至家族事務、大致國家給予的負擔，全部由父母擔下來。孩子可以把心思都花在自己喜歡的事，無論是社團活動還是網路世界或其他，也有充足的時間可以緩緩思考自己的人生。然而，這孩子可能覺得受制於父母，被指示要念書、要考試考高分……很多事情自己做不了決定。相對的，成年人不需被管束、只要有錢可以愛去哪裡就去哪裡，只要不犯法什麼都可以做，看起來自由多了。然而，成年人必須直接暴露在社會帶給自己的各種壓力中，無論是經濟負擔、家族事務、社區、社會、國家的要求……全都必須自己承受。最直接的莫過於他們必須工作，被綁在現代社會的分工體系當中。這樣看來，孩子和成年人，到底是誰自由、是誰不自由呢？

　　或許對上述案例的其中一種解釋是：身處現代社會，誰都不自由。但是我們常聽說現在是個自由的社會(至少「自由」國家們如此標榜)。和古代的王朝帝國比起來呢？現代國家對人民的管制，絕對比古老的帝國們幾百倍，古代的平民除了被迫服錢役、勞役外，可以一輩子和帝國政府沒有任何瓜葛，不想繳錢還能逃到山裡去；相較之下，現代國家底下的人民從出生開始就接受政府的登記、管制，在國家的安排下去上學……從此一輩子必須和政府打交道，還隨時被GPS定位躲都躲不起來。可是現代國家用法律保護人民，保障人們各式各樣的自由權，並禁止任何非法的方式剝奪這些權利；而古代帝國平常不管平民，但突然發起瘋來要大徵兵、要強制遷居、要殺人，平民完全沒有反抗的餘地，當然也無處申訴。於是，究竟是身處現代國家、還是身處古代帝國比較自由(不自由)呢？

　　若空泛一點來說明，無論是Fractale、父母、還是現代國家，都是保護傘的概念。保護傘可以保護人們免於各種生存、經濟、身家安全的直接威脅，在庇護下享受被賦予的自由，但同時傘下的人們也被框住了，他們同時被剝奪了許許多多的自由。可以想像，人類最無拘無束的生活形態，莫過於原始人了，但原始人類是最自由、也是最不自由的，他們每天都在與生存掙扎，絲毫沒有享受人生的餘地。保護傘便是這樣的兩面刃，而它的基礎又必須建立於財富之上。沒有財富的建立的經濟基礎，不管是Fractale系統還是國家體系都是空的，因此我們看到Fractale系統下仍然存在著難民，就如同現代社會中因經濟掙扎的家庭，國家保障的「自由」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因此，《碎之星》中反抗Fractale的組織「失落千年」，在鼓吹離開Fractale尋找真正自由的同時，第一件任務便是確保他們組織能維持生計。無論如何，「自由」作為理念本身就是有缺陷的，它對於人類重要，但它自己需要被其他事物支撐，亦有非常多問題無法解決。因此，劇情中無論是主角們、還是失落千年，隨著劇情進展，都須在追尋人生中的旅途中尋求更多不同的答案。

　　「Fractale」作為全作靈魂一般的架構，想探討的自然不僅僅是一個想像的未來世界。其實，看著劇情中對Fractale的描述，一件件顯然都有所影射。影射現實的作品當然是不少，但影射的露骨如本作的，恐怕還是不太常見。Fractale這個系統所象徵的，到底是什麼呢？毫無疑問，就是我們的網路世界，只是劇情將它的每個特色都放大的更誇張、更徹底，徹底到讓人差點認不出來。身為網路成癮者，許多片段是心有戚戚焉，恐怕本作的劇情也包含著對現代的資訊社會發展下去的恐懼。

　　對Fractale系統的描述，動畫中有兩個經典的畫面。一個是當人們在儀式中接受「系統更新」，一群人眼神恍惚、全身抽搐，彷彿意識完全不是自己的。那是讓男主角克萊因真正對Fractale開始失去信心的重要一幕。另一個場景是全國最繁華、五光十色的大都市”Xanadu”，因為奈紗的憤怒一瞬間消失而化為廢墟。前面那一幕場景的被「洗腦」中的人群眼神其實不怎麼罕見，那是盯著螢幕呈現失神狀態的常見表現手法，許多動畫都會這麼畫(比如說……彈丸論破3)。令人想起對電視、電腦等聲光效果影響思維能力和專注力的批判。後面那一幕，亦是對虛擬世界的不安全感的常見表現手法，其實和我們現代身處的社會非常接近。我們可以想像如果哪家銀行的數據庫突然崩壞，造成的災難絕對不會和動畫中整個城市化為廢墟相差太遠。其他如「替身」的各種特性，指涉著現實中各式各樣的網路匿名身份，常見的性別假扮也上演了一下；還有Fractale導致人與人的關係疏離冷漠，也是現實中有人對資訊社會的批判。對Fractale運作細節的各種想像，確實是以對現代資訊社會的性質為出發點的。

　　不只是對系統的描寫，對身處其中的人的描寫也有生動之處。最引人玩味的例子，莫過於一群在虛擬都市中享有身份地位的富豪，其本人卻都刻意在郊外過著放牧的「逍遙」生活。人們既要在資訊社會中享受便利、追逐名利，卻也有另一股天性導致著人們嚮往被自己丟一邊的大自然。在過去，大自然在人們眼中是危險、變化無常、不適合人生存的；但隨著科技發展，人們將大自然改造成人類想要的都市時，大自然卻重新被想像成美好的「原鄉」，讓不少過慣都市生活的人想去旅遊旅遊，吸收一下其實不存在的芬多精。這和動畫中描寫的那群富人其實也就是懷念大自然烏托邦的一般人，當然要我們到荒野去住是不可能的，大家要的是有一群工作人員在背後偷偷經營整理的人工大自然。

　　不過，本作利用Fractale做出最尖銳的反諷，大概是按理說是超級「科技」系統的Fractale，其管理組織竟然是以宗教團體的形象登場的。教會的教士使用炫麗的光束砲，對抗著使用傳統軍武的無神論者(失落千年)，構成了一幅弔詭的景象。這種和一般印像正好相反的身份設計，大概也是刻意的。無論是科學的思考方式(其實就是歸納+演繹)，還是宗教的思考方式，都是一個建構化的思想體系，然後構成了對整體世界觀的想像(雖然以主觀視角的感受而言，可能是先有世界觀再構成思想體系)。當人們對「科學」的思考模式產生了一股絕對的信心，那科學也就變成了信仰，有了信仰便出現了權威，然後出現了核心與邊陲。那麼科學是否也變成了新的宗教呢？往另一個方向想，或許《碎之星》這樣的設計，也暗示著宗教會不斷轉化，不會隨著時代。因為再怎麼強調批判、懷疑的社會，人們真正的希望，仍然是尋找自己願意相信的事物。

　　雖說種種藉由Fractale系統隱喻對科技社會的批判，不過《碎之星》的世界，在激烈進行著的劇情背後，總是給著一幕幕祥和的自然風景。印象中，幾乎整部劇情的背景都是晴天，無論主角正開心悲傷、還是白天夜晚。處處都是祥和風貌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碎之星》的世界中人口真的非常少，少到讓人疑惑人類都死哪去了。劇情中唯有作為恐怖份子的失落千年，會有較多人類聚集(也只是小村莊的規模)。至於城市，全城都是虛擬的「替身」並不意外，而且整部唯一出現的大城市就只有Xanadu(劇情中號稱最完整的都市)，搞不好全世界菁英都把自己的替身聚集到那裡去，才好不容易擠出一個大城市。為什麼人口會這麼稀疏呢？想了想似乎不意外，如前所述Fractale讓人與人的接觸不再需要，那生育率自然低了，加上過了一千年，當然人口所剩無幾。就好像現代國家開發越徹底、生育率就越低一般。那麼，全作對Fractale(和資訊社會)做了這麼多批判，如果以自然至上的角度而言，其實Fractale挺有貢獻的呀。人口變少了、物質需求低了、城市全都衰退了，留下來的是一望無際的自然景觀，而且不知怎地天氣變得無比祥和。這樣看來Fractale雖然洗腦、箝制人心、疏離人際情感、充滿虛幻……但留下了寬廣清靜的大地，或許它真的成功締造了美好烏托邦？這點劇情似乎沒有給出答案，要讓觀眾自己追尋到底理想的世界應該長什麼樣了。

　　若要說《碎之星》的劇情發展哪裡讓人感到意外，個人意外的倒是，最終這部看似在探討科技與未來的作品，竟然也與神話式的少女情結連上了關係。當然，意思並不是此類劇情罕見，反而這是大量被使用的劇情元素。而這類劇情元素，似乎又與世界上常出現的原始神話有些淵源之處。作為犧牲者的少女，通常擁有某些美好特質，純真、善良、慈愛，最好再加上一點點任性。然後擁有這些美好特質的少女就犧牲了自己，為世界承擔了一切……或許默默犧牲完了不為人知，或是幸運一點為後人所景仰。

　　雖然著名的男性犧牲者也存在(還更有名)，只舉幾個例子也不能說明一切。但少女犧牲劇情的兩項元素：創世(或守護世界)的神話、和一貫類似特質的少女使人崇拜，還是讓人有些好奇。以動畫和遊戲劇情舉例的話，這類神話形式大約是從熊巫女提到的那類原始的、赤裸裸的性要素的神話傳說，演化到小圓那種較為精神層面的犧牲故事(只是舉例，和動漫本身出版時間無關)，故事太多我也未必都看過，這邊無法盡談。至於(特定特質的)少女崇拜，看來也不是單一孤立的現象，是跨越文化的某種具有普遍性的心態(主要是男性視角下的)。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認為未出嫁的少女是最純淨、最可愛的存在，可說是少女崇拜的典型代表；在歐洲也有過是否應繼續讚揚「南丁格爾精神」的爭論。雖然我也喜歡小圓、友奈、還有很多可愛的少女角色，然而如今(尤其在在仍對女性普遍壓抑的日本)繼續製作宣揚女性的善良、慈愛甚至犧牲精神的作品，是否有加深刻板與壓抑的危險？值得警戒。

　　當然，就算是相同的少女崇拜情結範式，不同的作品處理方式和想表達的意涵也會有些許不同。這點，在未來風格中插入少女神話的《碎之星》，究竟想描繪的是怎樣的人物形象與心境呢？這點就請隨著劇情發展自行確認了。

　　寫到末尾，突然覺得我好像把這部動畫寫成是很犀利尖銳的作品，其實……未必如此XD短短11話的劇情中，《碎之星》確實帶領觀眾到處闖蕩，問著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但同時，這部動畫同樣帶著觀眾駐足，緩緩觀察並體會身邊的風景。以劇情節奏而言，這表現方式不見得順暢，而顯得忽快忽慢。然而，這也正顯現了它想要娓娓道來的事物，不一定是從劇情中那些關鍵劇幕、壯大場面彰顯，而可能是從緩慢的劇情鋪陳中偷偷讓觀眾體會的。觀賞完結局後靜靜回想，可以發現《碎之星》作品確實散發著一股婉約之風。

　　現在的動畫作品往往有資訊爆炸時代特有的焦慮：非得在短暫關鍵的片段中，趕緊彰顯出這部動畫多精彩、多有特色、多有內涵，從「三話定律」的出現到第一話超展開變成習慣，在眾多競爭者中為了吸引觀眾駐足而不得不大聲嘶吼。身在其中的《碎之星》則繼承了一點點上世紀的風範，緩步從容而與觀眾保持了一定距離感。結果而言，這策略可能沒有如預期奏效。但若擺放在近幾年動畫清單之列，這部動畫是能顯現它的特色的。像龍貓那樣花了兩個小時只為了散發一股無以為名的心境的作品畢竟很少了。

　　於是，這部寬叔(前)遺作的心得就到此為止了。若是當年已經觀賞過的觀眾，或許可以找機會再看看，因為當初播放的時候，可能還沒有遍佈的wifi和滿街上網的手機呢，再看一次體會可能又會有點不同XD 沒看過的觀眾，這部可能不是最棒的動畫，但還是值得看看的作品，也希望不會因為這篇心得對這部產生壓力XD《碎之星》其實是溫柔的故事，雖然有激烈和沉重的片段，仍適合泡杯熱茶慢慢品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