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裡傳來海浪的拍打聲，鼻腔充斥著海水與汗水的鹹味。自大氣吸入的空氣如同數隻黑山蟻，不斷地撕咬著喉間、啃食著肺部。身體虛弱地躺臥在晃動的地面上，早已脫離意識的支配。我睜開生鏽的雙眼，看見幾隻海鷗在炙熱的陽光下盤旋，正尋找著獵物。此外，我還注意到自己身上蓋著一件有著許多彈孔的破舊棕色大衣，上頭還有些不明的血跡。
眼前漸漸出現霧氣，空氣也變得潮濕許多，稍稍舒緩了我鼻腔內的不適。不用幾秒鐘，視野已經被濃霧所遮蔽，但仍能些微看見太陽的位置。突然間，地面猛然震動了一下之後，搖晃的頻率便降低了不少。就在我還未完全回復意識時，如同在水中說話的聲音出現在我耳邊。
「她……」
我試圖看看四周，找出那些聲音的來源，但身體卻不聽使喚，只能勉強轉動頸部以上的部位。我使力讓頭轉向左側，便看見一只錶面破裂的電子錶橫躺在我面前，並在霧中散發出螢綠色的光芒，顯示著：「07/23/2516，10:35」
「妳沒事吧？」一張臉突然從霧中冒了出來，是一張有著東亞面孔的青年男子。身上穿著普通的白色襯衫與黑色長褲。這時候，男子伸手抓住我的肩膀，試圖喚醒意識不清的我。
看見男子的瞬間，腦中閃過試圖拔槍對準他眉心的畫面。但自己已經餓得動彈不得，就連撐起身子的力氣都沒有。
「食物……」我無力地發出聲音。現在的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向他尋求協助。
「啊，妳醒來啦。食物的話，再稍微忍耐一下吧。我看妳像是許久沒進食的樣子，剛才讓我的朋友去拿點吃的過來了。」男子說完後，又接著對後頭大喊：「還沒來嗎！」
「來了！」遠方傳來了模糊的回應聲。
沒過多久，男子手上出現了一個金屬瓶，我看不見裡頭裝著什麼東西。「來，喝下這個吧。看妳的身子餓成這樣，吃流質的東西會比較好。」說著，便旋開了瓶蓋，逕自將瓶子接到我的嘴邊，倒了一口進來。
流質食物緩緩地從我的舌尖流入口中，但這食物比我期望中的還要無味，甚至可與白開水作比較。不過，卻要比我故鄉的那些「東西」要美味上一百倍。
故鄉……
一艘艘燃燒著大火的船艦、人們驚悚的慘叫聲，以及充滿燒焦味與腥臭味的空氣……還有一個人——有著一張南亞面孔、額上包著紗布，穿著卡其色軍服的男性士兵，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笑容，跌跪在我眼前，接著倒臥在血泊之中——在想到「故鄉」的瞬間，腦海中突然出現了許多怵目驚心的景象。
『我是誰？這是哪裡？我為何在這裡？』
此時我的思緒變得十分混亂，記憶如同霧中的影子，無法捕捉。男子給我吃的東西，不僅讓我感受到體力快速的回復，也止住了口渴。此時，我方才注意到自己隨著洋流不知道漂到何處去了。靠著自己的力量坐了起來，發現自身正處在一艘小木船上，半艘船身擱淺在岸邊，上頭放著空無一物的麻布袋、那只電子錶、散亂的空彈匣，與一把在霧中反射出朦朧黑色光澤的手槍。我環顧四周，才察覺到男子身旁多了一個穿著差異不大的人，估計是他剛才所說的朋友。
「能自己坐起來嗎？太好了。」男子說道，臉上露出一抹微笑，並遞出剛才的金屬瓶。「這個就給妳吧，妳會需要的。」
我心存懷疑地接了過來，懷疑眼前的這位陌生人對我釋出善意是否有什麼企圖。但他畢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沒什麼理由去想那些瑣碎的事，反到是自己身處何方更讓我感到困惑。我將瓶中的東西一飲而盡，並嘗試從船上站起，但無力雙腳卻發出了悲鳴，反抗我的意志。
「雪白的膚色、紺藍的瞳孔、紅棕的髮絲……從妳的外表來看，應該不是這裡的人吧？是來自哪個船隊的？」眼前的男子向我問道。「啊，差點忘了自我介紹。我叫做六四，是一位學生。旁邊這位是四五，我的部下。」
「妳好。」身旁的人回應道，並恭敬地鞠躬行禮。
「名字」。
『快逃……』
『只有妳……才能……』
『活下去……』
零碎的記憶再度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那些模糊的身影燃燒著熊熊烈火，貌似在呼喚著我的名字。現在的我什麼都記不得了，唯獨他們臉上那充滿悲傷與痛苦的表情，清楚地呈現在我的眼前。
「我……好像失去了來到這裡之前的記憶……」我回應道，並稍作深呼吸，整頓一下雜亂的情緒。「你叫做六四？聽起來不像是名字呢。」
他聽了之後，笑了一笑。「我是不能擁有名字的，因為名字會賦予人們靈魂。我不過是個由眾多意識所組成的意識體罷了。我的朋友也是一樣的。」他指向他的友人，身旁的那位「四五」又再度向我鞠躬。「失去記憶嗎……從妳的樣子看來，妳的生活相當辛苦呢。年紀大約也才二十出頭，臉上卻充滿著滄桑的痕跡。在如此艷陽下漂流在海上，肯定吃了不少苦頭吧？」
「滄桑……是嗎？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我不大能理解他所說的話。靈魂、意識體……是指什麼意思？我也不打算去深究。看著身旁的這把黑色手槍，努力回想著自己到底是從事什麼行業？這些空彈匣，以及大衣上的彈孔與血漬，透露著我之前曾經歷過激烈的戰鬥、過著不平凡的生活。然而現在已經沒剩任何一發子彈，身上也沒有任何類似戰鬥會留下的傷口，我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話說回來，這裡是哪裡？現在海水佔地球表面積已經接近九成，像這樣子的沙灘可是相當稀有的。」隨著體力的回復，我順利地從船上站了起來，並拾起船上的手錶與手槍。然而在我接觸到手槍的瞬間，就像是觸電似地，冰涼的觸感如同電流般傳入大腦，記憶的碎片正逐漸地拼湊起來……
從谷灣望向海平面，一艘艘來自南方的船隻正在靠近。不久，喧囂聲瀰漫在空氣之中，美麗的森林瞬間化為一片火海。我手持一把步槍與同行的夥伴不斷地殺戮、浴血於戰場之中，時人管這場戰役叫「諸神黃昏」。敵人的數量如大海般永無止盡、如海嘯般摧殘著我的故鄉。即便裝備遠不如我們，但他們卻一個個都像是要赴死似地，直衝而來。終於，我方彈盡糧絕，身旁的同伴們命令我先行離開戰場，接著便拔出腰際的長刀，衝向腥紅的大海，一去不返。
我不斷地奔跑，不斷地喘息，踏過無數被染得鮮紅的野罌粟，拋下無數仍在掙扎的同伴們，獨自一人，躲在安全的地方哭泣。
黃昏時分，敵人遭到殲滅的消息輾轉傳入我的耳中。我再度踏上了絕望的戰場，那片綠意盎然的森林已然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灑上赤色鮮血的荒蕪大地。夕陽西下，停留在西方地平線上。我獨自一人佇立於天地之間，站在赤色大地上，望著被夕陽染紅的大海，實在美得可怕。
就在我呆望著大海的時候，一隻本應是純白色的森林貓，悄悄地走到我的腳邊。我蹲了下來，撫摸著牠那因沾上鮮血而失去光澤的毛髮。我看著牠，想要向牠傾訴我的心情，但總覺得，不需要任何的言語，牠早已理解我的感受。然而就在此時，牠竟然向我開口說話：
『快醒醒，娜塔莉……』
「怎麼了？身子有什麼不適嗎？」恍惚之間，耳邊傳來了男子的聲音。
「娜塔莉……」我的意識慢慢回到了現實，六四和四五站在我的身旁，正等待著我。
「娜塔莉？」六四一臉疑惑的看著我。
「我叫做……娜塔莉……」嘴裡不自覺地吐出了這些話。「……為了逃避戰亂，離開故鄉，獨自一人漂流在海上……」我像是錄音機似地，重複敘述著腦中出現的畫面，同時也拾起了那把手槍，將其收進腰間的槍套之中，並順便收拾好其他的東西。
「是嗎。回想起來了是嗎。」六四露出帶有一點憐憫的笑容說道，也絲毫不在意我身上帶著槍枝。「既然妳還沒辦法馬上離開的話，那麼就讓我來帶妳看看，我們的世界吧。」說完，便示意要我跟在他的身後，往霧的深處邁進。我邁開步伐，走在濃霧之中，只見前方六四他們若隱若現的背影。
「我說，你不懷疑我嗎？一個來路不明的人，身上還帶著槍，你不但救了我，還向我釋出善意……你心裡頭在打什麼如意算盤？」
對於他的友善，我始終抱持著警戒心態。然而就算我忍不住開口問了，他——自稱是意識體，名為「六四」的男人——也只是稍稍轉過頭來，對著我笑了一笑。
即便他救了我，我也不能對他掉以輕心，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如果對每個人都輕易相信的話，我老早就死在敵人手中了。雖然我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子彈，但我還是將手放在槍上，隨時準備拔出，至少能夠裝個樣子。
「就快到了，離城鎮的入口不遠了。」過了不久，六四在前方喊道。
霧漸漸地淡去。轉瞬間，刺眼的陽光從霧的縫隙中穿透進來，讓我的雙眼一時無法適應。就在我的視野回復正常時……
「這是……」我看著眼前的美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六四轉身過來面向我，並露出親切的笑容。他張開雙手，吸了一口氣之後，便大聲說道：「我由衷歡迎，娜塔莉來到我們的世界、眾人的希望之地——『迦南』！」
雲霧繚繞著青山，青山腳下是一大片霧中林，而被森林所包圍的，正是這座城鎮。我才發覺，剛才陽光會突然照射進來，是因為遠方高大的針葉林遮蔽使然。淡粉色的桃花綻放於附近的樹梢之上，與霧氣形成一種朦朧之美。
「這種感覺……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是因為這涼爽舒適的氣溫呢？還是這不可能存在於現代的景色呢？不管怎麼樣——我從未感受到如此自在的感覺。
「讓我們進入城鎮裡頭吧。」六四說完，又繼續向深處前進。
這個城鎮並沒有過多的人為開發，與大自然合而為一，卻又充滿著來自世界各地各式各樣不同特色的建築，也有各式各樣不同的人走在街上。我看見一位穿著像是16世紀西班牙貴族服裝的人，與一位身穿破舊衣服的黑人坐在咖啡館外相談甚歡；還有一個穿著20世紀納粹軍服的年輕德國人，與一位有著希伯來面孔的中年男子走在路上時而打鬧時而歡笑。
「覺得奇怪嗎？這個景象。」六四像是察覺到我的心思似地，走在前方並向我問道。
「不……」我也說不上來，心裡頭的這股情緒是什麼感覺。
「這裡是希望之地——『迦南』。只有心中懷抱著希望的人，才能夠到達這裡。」他又對著我露出笑容。「至於妳呢……對了！有個人說他想要見見妳。」六四貌似想到了什麼，與四五兩人走進了一條巷子之中。
「想要見我？」我跟了上去，穿越了五、六條巷弄，與兩人來到了一個圓形的中央廣場。以廣場為中心，四周連接著五個街區。
「我看看……啊！在那兒！」六四指向一家招牌寫著印度文的餐館，外頭一張張的餐桌旁坐著各式各樣的人們，但以南亞面孔的人居多。
「他在那裡，背對著我們，正在向服務生點餐的那位。」我朝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從人群尋找著符合敘述的人。終於，我找到了。一個正在點餐的人——身穿卡其色軍服的人。
「那是……」那個人的背影強烈地勾起了我的回憶。卡其色軍服、南亞面孔、臨終前的笑容……他不正是被我擊殺的敵方士兵嗎！
諸神黃昏的那天，射殺多到無法計數的敵軍，我到底送走了多少性命，早就記不得了，更何況是認得他們。但是，唯獨那個人——那位南亞士兵，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記憶之中。無數臨終的敵兵裡頭，只有他，用笑容迎接死亡。
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他不是已經……
「去吧！他不知道妳會在今天來，給他個驚喜吧！」六四從我身後推了一把，示意要我自己去找他。
為什麼……他要找我？他會恨我嗎？他想要報仇嗎？甚至是打算要殺了我？我轉頭回去看著六四，他只是露出一臉笑容，並點了點頭，像是在對我說：「別擔心，沒問題的。」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為什麼我現在對六四毫無警戒？明明一直以來都是戰戰兢兢地過日子，為什麼我現在全身上下到處都是破綻？
我……到底怎麼了？
我跨出了猶豫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接近那位南亞士兵。從側面觀察，發現他額上的紗布已經拿下，露出了一大片傷疤。
我停止了腳步，站在他的斜後方。正想著要怎麼向他開口時，他卻剛好轉過身來，要從掛在椅子後的背包拿東西。剎那間，他注意到我了。他的身子突然間停頓一下，接著是雙眼睜大，一臉訝異地看著我。
「哩、你是諾、挪威的那個女兵系不系？」他口吃地操著印度腔的英文，讓我聽不大懂。
「好久不見……」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話回應，只好用些客套話打招呼。比起我，他好像還要更吃驚。
「哈……哈哈哈！」突然間，他又開懷大笑了起來。「我一直想要見妳呢！從那天看見妳眼神的瞬間，我就覺得，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面！」他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拉開了旁邊的椅子。「來，坐、坐！哈哈哈！」
他好像是要讓我坐的樣子，我便如他意，與他同桌。
「哈哈哈！真是嚇到啦！居然會在這裡見到妳，嚇得駱駝都要跳起來啦！」他一直大笑，還說著一些不明所以的話，讓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叫做卡普！那妳呢？啊！謝謝！」他向我詢問名字，並對甫才端餐點過來的服務生道謝。
「娜塔莉……」我低聲地回應。
「娜塔莉啊！嗯嗯......好吃......妳要吃嗎？」他用手抓了一團飯伸了過來。
「呃不……」我委婉地拒絕。卡普聽見我的回覆，點了點頭後，便低下頭繼續猛塞食物進入嘴中，完全不需要咀嚼的時間空檔。
「你不恨我嗎？對於殺了你的罪人，你絲毫……都沒有任何怨恨嗎？還有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為什麼你和我……會在這裡？」猶豫了數秒之後，我將心中所有的疑問全都一吐為快。從甦醒之後到現在，還有太多我所不了解的事情。
「咦？六四沒跟妳說嗎？這裡是『迦南』啊！」
「所以說，『迦南』到底是……」
「迦南就是迦南啊！大家的希望之地，只有心中有希望才能來的地方。不論過去、現在、未來，還是人，或是意識……反正就是這樣啦。嗯嗯……」他在吃飯的同時，又瞄了我一眼，像是覺得我還有些疑惑的樣子，又再度開口補充道：「像妳跟我，都是內心希望和平的到來，才會出現在這邊的。這一條街的人都是這一類的，所以穿著軍服的人佔了不少的比例。而六四他們則是『自由』，他們兩個是很久以前人們的意識，名字好像是什麼事件發生日期的樣子。嗯嗯……」
「和平……是嗎……看來我已經……」
聽了卡普的話，看著我身上這件充滿著彈孔的棕色大衣，我似乎明白了，我和他，為什麼會同時出現在這裡。
「還有妳說怨恨嘛……難道恨妳就能改變什麼嗎？就算那時死的不是我而是妳，能有什麼改變？能換來和平嗎？能換回我的故鄉嗎？嗯嗯……」他將最後一口飯吞了下去，繼續說：「怨恨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會衍生出更多的悲劇。」
他的身子靠在椅背上，伸個懶腰後，有感而發說道：「小時候，我的老爸原本在故鄉加爾各答是一家大公司的老闆，但他卻在一次颱風來襲時，丟了性命。而我的母親跟和我的祖父母，在這之前的熱浪就去世了。我不明白，我們到底是造了什麼孽，老天要這樣懲罰我們。唯一了解到的，就是在這個時代，再怎麼有錢都沒用。人都是一樣的渺小，一樣的脆弱，天災一來，就什麼都沒了。親人一個個都因為可怕的氣候變化走了，一個個都葬入大海之中。這時我們才警覺到，我們的國家，早已不能住人，我的大半人生都是在軍艦上度過……」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所以我們別無他法，只能往其他地方求生存。但世界各地的陸地都沉得差不多了，僅剩的北方大陸也面臨著源源不絕的難民潮，我們毫無容身之地。終於，艦隊面臨能源危機，進也是死，退也是死，不如拼上性命，奮力一搏，為了生存而戰。殊不知，到了最後卻像是要趕著赴死似地，完全沒有任何作戰計畫，大家全都一股腦兒地衝向敵軍，然後一起客死異鄉。」
聽著他的故事，心裡頭突然感到一陣愧疚。「我……我只不過是想要保衛家園……才……」
「妳何必自責呢？這時代沒有人是錯的，錯的是過去的人。他們並沒有意識到，當時所做的一切，會奪走現在無數條的性命。三成的陸地淹到剩一成，100億的人減到剩30億，我們光是求得一個立足之地就要拼上性命，每天都在想著明天就要熱死了，難以想像幾百年前還有所謂的『冬天』。但就如我剛才所說的，怨恨無法解決一切。或許要拜古人所賜，我們才能發展出如此特別的海洋文化吧。走在不會搖晃的地面上，聽著沒有海浪的風聲，我也會覺得渾身不對勁。雖然現在坐在這裡說這話沒什麼說服力啦。哈哈！」他說完便站了起來，收好隨身物品，準備離開。我也跟著起身離開。
「那妳決定要留下來了嗎？這裡沒有沒有貧富，沒有貴賤，沒有爭執，也沒有任何負面的事物。沒有人會因為外表或是過去的罪惡來評斷一個人，雖然說時間不能重來，但卻能沖淡一切。當時的仇恨，在這裡都不過是茶餘飯後的閒聊罷了。總而言之，這個世界就是所謂的『理想鄉』吧！我很喜歡這裡，不像以前的生活一樣，需要無時無刻繃緊神經。」
「留下？難道不是已經離不開了嗎？因為我已經……」
「好像不是妳所想的那樣喔。看看那邊！」卡普笑著並打斷我的話，指向我的身後。
轉過身來，在我身後的那面矮牆上頭，有一隻白貓就蹲在那兒。那隻白貓，從牠身上被染紅的毛髮來看，正是在我記憶中出現的那隻森林貓。
『娜塔莉……快醒醒……』看著那隻貓的同時，這些聲音不斷地重複傳入我的腦海中。接著，牠從牆上一躍而下，走到了我的腳邊，抬頭仰望著我。
「看來，妳的故鄉還有人在等著妳呢。」這時候，六四走了過來，帶著微笑向我說道。
「故鄉……」
的確，我的家園仍然處在戰火之中。但眼前的理想鄉——迦南，卻是我一直想要追尋的世界。
「你就留下吧。就算回去了，也無法改變什麼。」六四用柔和的口吻說著。
回憶諸神黃昏那天，我為了保護我的家園，殺死了無數絕望的敵軍，還拋下了我的同伴，自己逃走……我是不是不該舉起槍殺戮？是不是應該留在戰場上，與大家同歸於盡？哪邊是對的？哪邊是錯的？真理何在……或許就像卡普所說的吧：「沒有人是錯的。」我想……一切都是命運使然。
「我果然……還是回去好了。」在沉思了許久之後，心中浮現出了答案。
「為什麼呢？來到這個世界，不正是妳內心所嚮往的嗎？為何要回去？回去之後妳打算怎麼改變？」六四說道。從他的語氣可以得知，雖然他告訴我還有機會回去，但他卻不希望我再度受盡苦難。
「謝謝你。不過，我覺得只要回去了，總會有辦法的。」我回應道，並抱起了那隻白貓，撫摸著牠的毛髮。
「……那好吧。」六四再度露出笑容。「我尊重妳的決定。」
漸漸地，周遭聚集了人潮。以我為中心，各式各樣的人們圍成一圈，個個都露出祝福的微笑，像是要準備替我送行。
「一定，還要再回來喔！」卡普向我說，並展現出堅定的笑容。
「我相信，這不會是永遠的離別。」我回答。只要心中還有希望，「迦南」永遠都會等待著我的歸來。
「那麼，妳準備好了嗎？」六四問道。
「嗯。」我看著懷裡的白貓，深呼一口氣，做好一切的心理準備。
瞬間，我的身體化為一道光芒。緊接著一陣暈眩，眼前變得白茫茫一片，全身感受著如同遭受火焰紋身一般的折磨，以及快要被四分五裂的痛楚；持續時間如閃電般快速，也如大海般永恆；如疾風般狂暴，亦如止水般平靜。我一生所經歷的一切，全都壓縮在這段旅程之中。最後……
呼吸著悶熱的空氣，聽著心電圖的聲音，左手臂上傳來微微的刺痛。溫暖的陽光照耀著我的容顏，規律的氣流吹拂著我的身體。身體……好沉重……如同那天，在那艘船上時……船？那是……總覺得我……像是做了一場美夢的樣子。我緩緩張開雙眼，視野還十分的模糊。
「這裡是……」
從周圍的環境來看，想必是在醫院吧。
轉動頭部，看看四周。現在這個病房內只有我，並沒有其他人。
我試著坐起身，氧氣罩與手背上的點滴針頭被順勢扯了下來。
「戰爭……結束了嗎……」
我靠著牆壁慢慢走向窗邊，望著外頭的景色。
在晴朗的天氣之下，一支支我國部隊正在從距離醫院不遠處的路上行進中。由於自己也曾當過士兵，我很明白，那是準備去作戰的軍隊。即便從遠方看，也能夠感受得到緊繃的氛圍。
「還真是剛好呢……或許，一切都是命運使然吧……」靠著牆壁的支撐，我獨自一人，緩緩地走向病房門口。
我的親朋好友，一個個都去世了。到了今天只剩我一人，孤獨地躺在病床上，昏睡不曉得多久的時間……但那些都不重要。既然我現在醒過來了，只要還有人需要拯救，我就無法待在這裡……只要還活著，一定會有辦法的！我必須再度舉起槍，回到那腥紅大陸——諸神黃昏……我不得不去！不得不去！
乘著一艘小木船，看著海面所映照的容貌。容貌早已白髮蒼蒼，失去了往年的風采。
霧氣遮蔽了視線，無法判斷方向。但我很清楚，海流會將我帶往我的目的地。
到岸了，船身突然停了下來。我站起身，望向岸邊，一位身穿卡其色軍服的青年男子跑了過來，並向我招手著。
我踏上沙灘，男子也來到了我的面前。我們四目交望了一會兒，然後一同露出微笑。他牽起了我的手，然後開始一同向霧的深處跑了起來，將我帶往眾人希望之地——「迦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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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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