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武者的決心——薄田隼人正兼相
一
在大阪之陣期間,困守大阪的武士們總體上分為兩派——
以毛利勝永、木村重成為首的譜代眾和以真田幸村、後籐基次為首的浪人眾。
前者本來就是豐臣氏的家臣,其中的多數一開始就在大阪城中任職,
但同樣被認為是大阪名將之一的薄田兼相的身份所屬卻搖擺不定。
一種說法是這樣認為的——
薄田兼相,官居隼人正之位,乃是名門橘氏的旁枝,出身在山城國。
他武藝高強,尤其是以力大過人聞名,曾經留下「狒狒退治」的逸話。
兼相早年的經歷沒有太詳細的記載。
據說曾在前太閣秀吉軍中任職,作為秀吉的「馬回眾」之一而立下戰功,獲得了三千石的知行封地。
大阪籠城開始之後,兼相作為豐臣氏的譜代家臣,理所當然的進入大阪城,成為了一軍之將。
另一種不確切的說法認為,薄田兼相與傳說中身負怪力的豪傑「巖見重太郎」是同一個人物。
巖見重太郎是小早川隆景的家臣巖見重左衛門的次子,從小由叔父薄田七左衛門撫養。
其人因豪勇而出名,被主君小早川隆景以五百石俸祿招募,
但很快又因為家中騷動而出奔,作為浪人而雲遊諸國,期間留下了大蛇退治、狒狒退治、等逸聞而聞名於世。
後來,又在丹後國著名的名勝「天之橋立」手刃殺父仇人——小早川秀秋家臣廣瀨軍藏,廣播豪俠之名。
後來為了避禍,繼承了叔父的姓氏,自稱薄田隼人正兼相,與塙直之、後籐基次等著名浪人相識,
一同出仕大阪城的豐臣家,領受了五千石的俸祿,以侍大將的身份成為了一軍將領。
不論兼相確切的身世如何,或者說到底是不是傳說中的巖見重太郎,
各種記載都表明,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而且力大過人。
在大阪軍中,兼相常身著華麗鎧甲,腰跨三尺三寸大刀,威風凜凜,經常侃侃而談,倍受城中女性的歡迎。
二
「薄田兼相」這個武士的名字之所以能超過「巖見重太郎」這個豪傑的名字而流傳於後世,
更多的是由於他「橙武者」的稱號。這一稱號,來自於大阪冬之陣中的「博勞淵之戰」。
博勞淵位於大阪城西南的木津川邊,作為聯絡大阪城船場的要衝,豐臣軍在此修建了防禦工事,
並由薄田兼相、米村六兵衛、平子主繕三名將領帶領700名士兵防守,
其中薄田兼相作為總大將全面負責指揮防務。
由於在1614年11月的大阪冬之陣中,接連發生了木津川口之戰(詳見前作《明石全登》)、
鳴野之戰、今福之戰(詳見前作《木村重成》)等戰鬥,大阪城西南一帶聯接河川的要塞相繼被攻陷,
博勞淵的戰略位置就顯得愈發重要了。
對於如此重要的位置,只派遣如此少量的部隊守衛,不能不說是豐臣軍的重大失誤,
而德川方則沒有放過這一機會,一直在策劃佔領博勞淵的計劃。
1614年11月下旬,在木津川口之戰中立得頭功的德川方大名蜂須賀至鎮,
從逃離戰場的商人們口中得知了博勞淵守備鬆懈的消息,急忙向德川家康匯報,
提出和自己的女婿池田忠雄共同出兵攻打該地的計劃,但並沒有馬上得到家康的許可。
隨後,德川的家臣籐田重信則向家康推薦道:
「鄙人認為,還是由前田利孝、小笠原秀政、淺野長重三家大名共同出兵比較妥當……」
對於這樣的建言,老謀深算的家康同樣沒有採納。
對於他來說,要統帥由數十家貌合神離的大名組成的大軍,
要依靠的不光是運籌帷幄的兵法,還需要高超的御下之道。
於是,他先派水野勝成、永井直勝、堀直寄三隊人馬在博勞淵砦對面木津川中的狗子島建立陣營,
並先後派遣本多忠朝、水野勝成、永井直勝前往破壞博勞淵砦的水上柵欄。
最後,才接受了最終完成破壞任務的永井直勝的建議,任命石川忠總為大將,
於1614年11月28日在狗子島南面的葦島佈陣,統領兩個小島的諸部,並由淺野長晟擔任總後援隊。
對於這樣的安排,曾在先前的木津川口之戰中立下頭功的蜂須賀軍來說是難以接受的,
他們就駐紮在博勞淵對面的木津川口砦,暗暗策劃著同時發動進攻。
11月29日凌晨,石川軍趁漲潮之際從葦島出發,渡河向博勞淵砦進攻,但遭到了守軍的鐵炮射擊而損失慘重。
但仍然有數名德川軍士兵躲在被燒燬的破船中,順水漂流到博勞淵岸邊登陸,與守軍展開戰鬥,
造成了不小的混亂,這些人後來被稱作「博勞淵の破れ船七人?#092;」
緊接著,從狗子島出發的九鬼守隆隊有三艘船在北面靠岸,
同時從木津川口出發的蜂須賀軍從南面登陸,博勞淵的守軍遭到三面夾擊。
而在此危機時刻,擔任總大將之職的薄田兼相竟然不在戰場之上——
他前一夜私自離開了陣地,在神崎的一個妓女家中宿醉,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呢!
沒有總大將指揮的豐臣軍很快全面潰敗,大多數守軍在撤退中戰死,
守將之一的平子主繕也中了池田軍的埋伏而被殺。
此戰之後,在妓女家中得知戰敗消息的薄田兼相隨殘兵一起逃回了大阪城。
他雖然依靠自身譜代家臣的地位而沒有受到嚴厲的軍法處置,
卻因此遭到了敵我雙方將領的蔑視,被冠以「橙武者」之名。
這一稱號的意義是這樣的——
冬天裡的橙子雖然外表好看,卻因為尚未成熟而完全不能食用,只能被當作正月裡的裝飾物。
也就是說,薄田兼相雖然看起來相貌堂堂,卻是和正月裡的橙子一樣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對於外界如此的評價,兼相感到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但作為身負勇力的猛將,他並沒有選擇切腹自殺來逃避批評,而是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用戰功來洗刷罪名。
三
隨著博勞淵砦的失陷,大阪方的軍事領導層再次展開了爭論。
豐臣軍的七手組( 青木一重、伊籐長次、伊籐長昌、仙石定盛、中島氏種、野々村吉安、速水守久、
堀田盛高、真野助宗、真野賴包七將組成的軍事組織 )提出:
「我軍前期防守範圍過大,兵力分散,不如就此放棄天滿川及船場一帶,集中兵力守備大阪城。」
而大野之房和塙直之則持反對意見:
「還沒有和敵軍接戰就先行撤退,真是豈有此理!」
然而大野治房雖然身居高位,卻缺乏應有的統帥力和個人魅力。
諸將不顧他的提議,紛紛燒燬自己駐紮在城下町的兵營,撤到城下防守。
豐臣軍的陣線,已經幾乎收縮到大阪的城濠下了。
此後,雙方也再沒發生什麼大規模衝突,在1614年12月的和談之後,
豐臣德川兩家暫時休戰,大阪城迎來了短暫的和平。
這樣的和平對雙方已是疲憊不堪的將士們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
但對於尚在豐臣軍中任職的薄田兼相來說,卻是一段十分難過的日子。
自從他在博勞淵之戰中戰敗以來,每天都活在鄙視的目光和嘲諷的話語之中。
「橙武者」的稱號使他在戰友中間抬不起頭來,他每天所想的,只有一件事——
早日領兵再上戰場,洗刷自己的污名,哪怕戰死也在所不惜!
終於,隨著德川軍背信棄義的破壞了大阪城外圍的城濠,再次的開戰已經在所難免。
1615年4月6日,德川家康再次於尾張的名古屋下達了討伐豐臣家的動員令,
戰爭的陰雲再次籠罩了大阪城,而薄田兼相也終於等到了證明自己的機會。
四
大阪夏之陣開始之後,豐臣軍連戰連敗,再加上大阪城外的工事已經被破壞殆盡,
號稱天下第一堅城的大阪實際上已經無險可守。
在這樣的最後時刻,聚集在大阪城中的諸多名將,
如真田幸村、後籐基次、毛利勝永、長宗我部盛親等人一致認為應該出城迎敵。
尋求決戰,但眾人在決戰的方式和場所上有所異議。
最終,以大野治長為首的豐臣家領導層採納了後籐基次提出的「在小松山設伏,夾擊德川軍」的戰鬥計劃。
但豐臣軍內部的不合,於5月6日的出兵過程中再次顯現出來——
率先出發的後籐隊2800人在午夜零點就出發,並迅速佔領了小松山陣地。
緊隨其後出發的是薄田兼相、井上時利、山川賢信、北川宣勝、山本公雄、槙島重利、明石全登諸隊約6400人。
著兩隊人馬本來應該是同步行動,卻不知什麼原因拉開了距離。
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作為後續部隊的真田幸村,
由於部下的將士士氣不高,集合的過程中紛紛遲到,以至於耽誤了預定的出發時間,
又因為遇到大霧而在行軍路上耽誤了行程,以至於遠遠的落在了後面。
這樣的事情,對於以善於用兵著稱的真田幸村來說,簡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不得不使人懷疑,也許幸村是由於自己的決戰計劃沒能被採納,而在不自覺中減少了戰鬥的激情和責任感?
但這種說法沒有可靠的證據,所以也並不能讓人信服。
主力的進軍如此鬆散和混亂,其他側面部隊一樣缺乏統一領導。
具有很強戰鬥力的長宗我部隊和木村隊自作主張的從大阪城南出發,
向八尾、若江一帶進發,想從側面夾擊德川軍。
這樣與其他部隊缺乏協調的行動不能不說是令人遺憾的。
總而言之,大阪軍雖然聚集了眾多頗具勇力和智謀的名將,
但由於缺乏強有力的統一指揮,最終迎來令人扼腕的失敗也是在所難免的了。
5月6日凌晨2點,小松山上響起了槍聲,雖然後籐基次依靠自己卓越的指揮才能,
取得了對小松山的控制,並苦苦支撐了數個小時,但面對十倍於己的敵軍,終於無力回天。
上午九時左右,後籐又兵衛基次中彈身亡。
擊潰後籐軍後,德川軍的先頭部隊乘勝追擊,渡過石川,直奔大阪。
此時,薄田兼相等隊剛剛到達道明寺村,從殘兵口中得知後籐陣亡,
德川大軍已經渡過石川的消息,並很快與隨後追擊而來的德川軍展開激戰。
由於剛剛經歷前軍戰敗主將陣亡的打擊,豐臣軍士氣低落,各路將領都無心戀戰,甫一接戰便即退卻。
只有薄田兼相,絲毫沒有要退卻的意思,仍然指揮部隊迎著如潮水般用來的德川大軍衝殺過去。
在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必須要證明自己的勇氣,要證明自己絕不是什麼「橙武者」,即使戰死也在所不惜了!
薄田兼相當時身邊的兵力不過一千左右,但在面對敵方數倍的大軍,被團團包圍之時仍然奮勇向前。
他本人手持三尺三寸大太刀,衝進敵陣奮力殺敵,直到身邊的的士兵已經死傷殆盡,
依然一步不退,彰顯了震驚鬼神的勇氣和決心。
終於,薄田兼相還是寡不敵眾,胸前中彈,首級被水野勝成的家臣河村重長取得,迎來了他必然的結局。
但他這次最後的奮勇作戰,贏得了敵我雙方的尊重,其英勇行為被記載進《難波戰記》,流傳後世。
從此,他「橙武者」的污名被徹底洗清,代之以「豬武者」的稱號——
這裡的豬是指野豬,野豬一旦認準了敵人就會奮不顧身的突擊,
哪怕粉身碎骨也不會後退,在日本民間代表著堅定和勇猛的精神。
薄田兼相終究還是豪俠型的人物,缺乏指揮大軍方面的能力,
作為獨當一面的一軍之將,遭受恥辱的失敗也是難免了。
但他本身絕不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反而是個奮不顧身的武士,可以用戰死的方式來洗刷污名。
這樣的勇士畢竟不能給大阪軍帶來勝利,但他個人的壯烈行為,卻在這場戰爭的回憶中留下了令後人嗟歎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