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就至今為止的經驗來看,愁眠可以把麻煩的敵人分成兩種。
一是特別有默契的敵人。
二是特別沒默契的敵人。
這並非二分法,只是把相同判斷基準的極端給隔離出來。
他如此分類,如此區隔的理由其實非常單純且愚蠢。
有默契的敵人就如同字面上所述,如果配合起來,戰力會相當嚇人。
即使個體不是特別強大,但綜合在一起的能力卻超出應有的強度。
沒默契的敵人則剛好相反,要他們配合著行動簡直比登天還難。
無法順著友方的行動,常常反過來干擾彼此,自己的強勁也會因此折半。
雖說後者看來沒什麼了不起,甚至會讓人有種可惜的感覺,但愁眠並不這樣想。
確實,無法好好配合是一個罩門,但他們可能也會因此讓擅長戰鬥的人吃盡苦頭。
如果經歷過不少戰鬥,或多或少會以此建立起自己的價值觀,並以此作為戰場上臨時反應的依據,在瞬間判斷各種情勢,不僅頭腦,連身體都會跟著行動。
這樣的人,大多的團體戰,應該都是以默契好的團隊進行才是。
因此便有了既定認知,將團體戰時應有的行動刻畫在腦海裡。
遇上了這樣不擅長配合的敵人,他們便會因此吃盡苦頭。
默契差的人,在戰鬥時不會照著團體戰應有的判斷去動作。
由於不信任彼此,他們會做出對自己,而不是對團隊有利的行動。
有了認知上的偏差,隱藏在身體裡的習慣便會開始誤導自己。
前方衝來了五名成扇形排開的對手,這麼想來,最可能的方案是首當其衝的人進行佯攻。
那麼,自己就可以先配合著對方動作假裝抵擋,再藉著位置的轉換來讓那人成為護盾。
但是,不知為何,那人的攻擊卻並非佯攻,是全力的一擊,讓架勢鬆散的自己被逼退。
後方的敵人也沒有打算等他攻擊結束,武器一動便把最前方的那人和自己殺害。
諸如此類,如果說發生了這樣的狀況,便會被混淆。
最後,因為這樣微小的判斷失誤,而葬送自己的性命。
愁眠深知戰鬥的險惡,以及敵人殺意的恐怖,因此相當忌諱這樣的弱點。
為此,他在長期的戰鬥中,努力鑽研各種應對方法,終於是克服了這兩種敵人。
但,此時的狀況,卻又讓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是的,方才說過,最麻煩的敵人,是最有默契及最沒默契的。
那麼,兩者參半的呢?
愁眠苦笑著,用一手化解側邊敵人的攻擊,並舉起另一手開槍射穿想偷襲的敵人。
但是,其他敵人接踵而來,先是兩人各自夾擊,以不同的節奏朝他揮刀和射擊。
接著是一群繞到後方的人,相互配合著一人佯攻遮蔽視線,其他人從死角突入。
他費了很大的勁在擋住刀刃的下一瞬間躲開子彈,接著反手拉住刀去刺向那名射手。
而後他蹲低身子,射穿佯攻者的腳後將其踹飛,擋住一半敵人,並且射擊另一半的人。
在這其中,他雖然都巧妙避開了致命傷,但由於節奏切不過來,反應不夠快,他還是不幸被子彈擦過腿部及臉頰,手臂和側腹也被砍傷。
熟悉的疼痛感侵蝕著思考,但他卻沒有停止那腥紅的運轉。
情況很糟糕,如果負傷繼續增加,難保自己不會有更多失誤。
敵人還有一半以上沒有倒地,再這樣下去,他或許會死。
剛才撿來的槍已然彈盡,看來不得不冒險靠近屍體再弄一把來。
他抹了抹沾血的下顎,冷眼望著周圍,利用短暫的時間觀察。
該怎麼辦?現在可以說是毫無勝算的消耗戰,是死局。雖然能逃跑,但對方有持槍的人,即使是他也無法在背對人的情況下躲開槍擊。正面迎擊會死,逃跑更是萬萬不得,究竟要怎麼做才能獲得勝利?
果然還是耍詐,才有勝跡吧。
愁眠嘆了口氣,臉上的苦笑緩緩轉為令人毛骨悚然的壞笑。
他一把拉住了朝他揮刀的對手,利用重心的轉移將其摔過肩。
接著,他搶過了長刀,並藉著瞬間的加速將其投射出去。
面前拿著步槍的敵人被刀貫穿了頭部後,愁眠衝上去奪過槍,將槍背在身上。
其他人見狀,也跟著衝上前打算攻擊,他抽出刀迅速擋下砍擊,並猛力壓制。
感受到後方傳來的殺氣,他順著使力的方向側身,前方眾人向前踉蹌,並且受到後方的槍枝射擊生亡,緊接著,愁眠往槍手們的方向移動,躍上牆壁躲開連射,再換子彈的瞬間解決對方。
他混進了後方敵人之中,一邊巧妙地擋住攻擊,一邊移動。
終於,他在短時間內殺到殺手們後方的轉角前,並迅速衝刺。
即使只是短距離,他也因為剛才背對敵人而讓右腿中彈。
不過也罷,等會兒基本上是不需要再繼續跑了。
他忍著痛移動了一段距離,在對方追上前,迅速射擊通道的天花板。
移動到炸裂開的通道後方,愁眠將自己與敵人用爆炸的煙霧區隔開。
但光是這樣還不足以逃跑,這個通道相當狹長,如果轉身逃跑一定會被射殺。
不過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選擇這裡。
往後退了幾步,愁眠露出猙獰的笑容,等待著。
首先是數人,接著是十數人,殺手們很快的趕了過來,並對愁眠不斷射擊。
在射擊的途中,不知為何通道內燃起了些許的火光,還聞到些許的惡臭。
但殺手們不以為意,繼續前進著。
愁眠隱忍著身體中彈的地方越來越多,好不容易逃到「安全距離」。
敵方殺手終於全部集中在方才站立的地方,硝煙與惡臭不斷刺鼻地交合。
愁眠取出早些之前從紙箱裡面偷來的塑膠炸彈,由於將信號器拆掉了,所以一直沒爆炸。
他使勁一扔,將炸彈扔到殺手們的方面,並且用步槍射擊。
眾人似乎被這突然其來的動作嚇到,錯愕地無法動作。
炸彈在殺手們之間引爆,並且炸傷了數人,可這還不足以擊倒他們。
不過,愁眠的目的並非如此,他要的不是塑膠炸彈的威力,而是──
轟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殺手們的身影被巨響以及煙霧吞沒,如同雷擊般的爆炸聲撕裂空氣。
在殺手們四周飄散的惡臭以及汙濁空氣,被火花以及炸藥給引爆。
那是沼氣。而愁眠方才射擊的,則是方才非夜前往軌道的通道。
透過流瀉下來的汙水以及沼氣,讓通道裡蔓延無形的炸藥。
接著利用準備好的炸彈,引爆這不可視的武器。
不過,如果僅僅只是如此,那些訓練有素的殺手或多或少會有存活的人吧?
愁眠這麼想著,架起了步槍。
接著,掃射──
不使用方便攜帶的手槍,便是為了這個目的。
他換上了摸來的彈匣,繼續射擊。
當子彈用完之後,他便丟棄步槍,轉身離開。
褲管、大衣、臉上,已經分不出哪裡是汙水或是鮮血。
他收起了嗜虐的笑容,右眼也也失去了色澤。
只是,踏出步伐。
任由血腥在冰冷的心上綻放。
※
經過這一次的潛入任務,柿慕清楚明白到,自己與地底相當不合。
陰暗潮濕的環境,源源不絕的霉味,這些令人煩躁的元素衝擊著她的感官。
時不時爬出的小蟲子是很可愛,但很快就會看到他們被其他蟲子給獵食。
但這樣的她還可以忍受,應該說這種環境還算是可以的了。
她無法承受的是,每次轉角後就有八成的機率會遇上械鬥。
由於灰羽成員正在跟永夜的殺手廝殺,老是不分青紅皂白殺向他們。
害她不得不一直保持謹慎,以免轉角遇到子彈,被愛到去見閻羅王。
相較之下,諾亞對於這種環境的適性就比較高一些。
藉由金屬牆壁的反射,諾亞常常能夠潛入牆中,並迅速暗殺敵人。
在柿慕誘敵,諾亞攻擊的配合之下,兩人迅速地朝著深處前進。
或許該說他們運氣不錯,在這途中都沒遇到人數太多的隊伍。
即使有,那也是在狩獵灰羽成員的永夜殺手而已。
據說拿著一些有懸賞金的人頭回去,就能從上級那裡拿到錢。
這是今晚聚在這個區域的永夜殺手的目的,他們很多人並非真的想阻擋灰羽。
然而他們在獵人頭的同時,也算是在對任務做出貢獻,認真在調查的人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就柿慕沿途詢問的結果,永夜的殺手們似乎也不清楚灰羽的目的。
而灰羽的成員們貌似也對自己在這裡的理由不大清楚,只是按命令行事。
由於沒有多少灰羽成員活下來,倖存的人又抵死不從,因此他們的情報量並未增加。
柿慕開始懷疑著自己在這裡的目的。
他們是不是在浪費時間呢?
如果跟終夜他們一起在地面上,或許能夠獲得更多情報。
再這樣下去,說不定他們會在什麼都不明白的情況下就讓灰羽得逞。
她微微蹙起了眉,難得做出了困擾的表情。
大概是太久沒有這樣思考了,她的頭異常疼痛。
但是,頭痛歸頭痛,她的意識卻莫名地清楚。
彷彿在為了接下來的再會鋪陳一般。
讓她的意識能淨空到只能裝得下「他」的身影。
「柿慕,先停下來。」走在前面領頭的諾亞突然停下腳步。
他溫和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伸手擋住想繼續前進的柿慕。
「怎、怎麼……了……」柿慕還來不及問,便從味道明白了。
比之前的還要刺鼻許多的大量硝煙和瘴氣,衝進她的鼻腔內。
混合在其中的,是再怎麼難聞也掩飾不住的血腥味。
「……怎麼回事?」這麼重的味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先過去看看,在這等我。」說完,諾亞便潛進反射的牆壁中。
片刻過後,一陣炸裂貫穿了柿慕的鼓膜,接著是更多的爆炸聲,串連成一首由毀滅以及殺意所組成的樂章,伴隨著節奏,卻不聽從指揮,一次一次震撼了空氣。
接踵而來的,是沒那麼大聲,卻連續不斷的爆裂聲。
柿慕突然理解到,這是槍連續射擊的聲響。
感到擔心的她忘記了諾亞的話,嚇得跑向前。
方才往前探勘的諾亞,不知道會不會被波擊。
見到眼前一片煙霧,她緊張地四處張望,終於看到躲在牆邊,看傻眼的諾亞。
才打算趕到他那邊,想辦法先離開這裡,柿慕便發現此時要撤退已經來不及了。
伴隨著輕巧到有些異常的腳步聲,一個身影從煙霧中走了出來。
柿慕和諾亞警戒著向後退,以免對方突然攻擊。
方才製造爆炸和開槍的就是他嗎?柿慕不禁想著。
時間大概也沒有過多久,但在這只有腳步聲陪伴的須臾間,卻讓兩人感到相當漫長。
終於,煙霧散去,兩人都看到了走出的人。
雖然戴著連衣帽,但從體格來看大概是一名男子。
因為種種因素無法看清他的臉龐,不過他們可以輕易看到對方臉上的血跡。
這大概不是他的血,而是方才他所殺的人流出的血。
「柿慕,小心點,這個人……」諾亞似乎感覺到他的危險,打算警告柿慕。
然而,柿慕卻為了與諾亞完全不同的理由,讓心臟胡亂地加速。
「終於找到了……」
「誒?」聽到柿慕的喃喃自語,諾亞不禁愣了愣。
轉頭看去,只見柿慕瞪大雙眼望著對方,情緒相當激動。
「喂,妳……」諾亞好像打算說些什麼。
可柿慕只是定神望著那名男子,甚至向他走去。
這樣很危險。諾亞不禁這麼想到,但卻沒能攔下她。
人與人對彼此的了解太少了,若無法理解對方,便不得胡亂行動。
即使,此時對方的行動會害死自己,也一樣。
「那、那個……」
柿慕似乎想叫喚對方。
男子並未回應她。
在連衣帽下,只朦朧透出了一隻冷酷的眼睛,隱隱閃爍著。
男子連看都沒有看向兩人,只是緩緩地向前行。
身上散發令人無法靠近的氣息。
即使是貌似和他有些關係的柿慕也無法進一步搭話。
突然之間,男子說話了。
意外細膩的聲線,柔和地摩擦空氣。
但突如其來的話卻震撼著兩人的心臟。
「是?怎麼了?」他停下腳步,按著自己的右耳,在帽子下似乎有戴著耳機。「要準備撤退了嗎?啊,好的,我明白了。計畫?不,不需要特別告訴我。」
「那一點事情我已經預先猜測到了。」
男子說完最後一句,手便從右耳旁放下。
他輕嘆了一口氣,接著繼續向前。
再這樣下去,他一定會經過柿慕和諾亞的身旁。
雖然就目前為止他還沒有任何動作,但很有可能一個閃神就殺了他們。
兩人都不敢輕舉妄動,只能默默地觀察著男子的動向。
如果全力戰鬥,能夠殺死他嗎?
在一般的狀況下思考,應該是可以的。
可此時兩人被未知的恐懼壟罩,無法正確判斷。
壓力會使人失常,會讓人緊繃到快斷裂的程度。
因此,在男子走過兩人,從他們來的原路離開時,整個空間都像彈性疲乏般鬆懈了下來。
諾亞沒有什麼表情,無法看出他對此的感想或是情緒。
而柿慕,雖然還在發抖著,卻仍用雙眸追逐著男子的身影。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呢?
──為什麼,你會沾滿鮮血呢?
──為什麼,此時我們的立場會不相同呢?
──為什麼,你和我的距離,會如此遙遠?
──為什麼,要做出那種悲傷的表情?
──請告訴好嗎?曾改變我世界的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