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名為棕熊的龐然大物撲了過來。
眼見對方終於按耐不住性子，半獸人也無意再與這頭尾隨多時的生物多做周旋，他的左手一把抄起了地上一棵朽爛的斷木，右手則習以為常地伸向後腰握住了武器。這整套動作如奔雷般迅捷，不過彈指之間他就能將格擋物橫在身前，並準備以利斧終結對手的性命。
然而演練過上百次的動作這回卻出了點差錯，他右手的那一握竟撲了個空。一時之間他竟然在戰場上發了愣，感到不可思議。
那把戰斧早已成為另一隻怪物的陪葬品，他幾乎要忘了這件事。
嗜血的獠牙已近在眼前，獸眼中的凶光是對獵食的狂喜。他將爛木向前一揮試圖暫緩攻勢，但棕熊衝撞的狠勁輕鬆就將之粉碎成飛散的木屑，超過七百磅的體重猶如滾動的巨岩，他悶哼了一聲立刻被撞倒在地。
熊掌重重地轟擊而下，半獸人盡可能扭頭閃避或奮力用手格開，但最致命的攻擊恐怕還是那張熊口的噬咬。他以左手為盾代替脖子承受了這一咬，從那聲音來判斷，那一口尖牙甚至咬到了手骨。正當牠想乘勝追擊時，負傷的他猛然震聲咆哮，藉著背倚大地之便，完好的右手與雙腿猛然發力，堪堪把這頭飢餓的野獸推了開來。
餓熊在被推開後低吼了一聲，似乎有點不明白此時的情況：眼前的半獸人在好不容易取得喘息空間後，卻選擇赤手空拳地朝自己撲了過來。牠人立了起來舉起雙爪，顯然很樂意宰掉這個不知死活的獵物。
最後，撕心裂肺的慘嚎響徹了薄暮的山陵，艷紅的古斯之眼見證了這場死鬥的結局。
●§○§●
「你會想成為飼料嗎，洛剎？」
在結束了充滿血腥的一餐後，坐在火堆旁的半獸人突然想起了過去在部落裡，那個老薩滿向仍是孩童的他提出的問題。據說那些能與祖靈交流的長者的提問預示了一生的命運，這最初的問答至關重要。在短暫的生命中與命運相互角力，這就是糾纏著許多半獸人的宿命。
但自己當時的答案卻不復記憶，只記得這樣一個沒有結尾的懸問。洛剎將堆在身旁的枯枝丟進火裡，一把燒得赤紅的長劍插在火堆中心，他端詳著那在夜裡嗶嗶剝剝高歌的紅焰，精神終於獲得了難得的平靜。對失去了歸宿的半獸人來說，火是孤途中唯一的慰藉。
棕熊的屍體癱軟在三十呎外的土地上，四、五道深而銳利的砍痕鑿穿了牠的生命，無神的雙眼瞅著這片再也無法徜徉其上的獵場；胸腹上的血窟窿引來許多蒼蠅胡亂飛舞著，一群受死亡感召而來的蟲子，這種惱人的生物是否是莫絲惡趣味的造物一直是許多冒險者間的話題。洛剎知道過不了多久，這附近就會開始出現一群聞香而來的食腐者，貪婪地分食熊屍的血肉。可能不用半個月的時間，這頭曾經強壯的野獸就會淪為荒野間一具森白的骨架，淹沒在長草與樹影之中。
我得為牠留下一點什麼，至少牠最後死得英勇，而非懦弱地逃跑。即使自己的處境也相當艱難，洛剎仍不禁如此想道。鑲在他右手護腕上的符文封石倒映著無機質的色澤，打磨過的光滑平面上鑿刻了奇異的紋樣，這乍看下輕巧無害的東西卻是收割了棕熊性命的關鍵。洛剎心念微動，神異的光彩隨即在紋樣上浮現，六個顏色各異的符印虛影成環狀悠悠輪轉著。他從喉間發出了幾聲低吼，隨著符印的逐一消失，一柄沉重的鉛灰色巨斧便出現在手裡。
精實而洗鍊，暗綠色的手指滑過了斧面與長棍，這毫不花俏的樸實長斧是柄好傢伙，它至今不知已砍穿了多少盾盔與血肉，但身上卻沒有一點缺口或磨損。因為它並非以凡鐵所打造，而是符石裡的古老力量形塑而成的武器。
這是連五歲孩童都知道的傳說：每一顆符石裡的異能都是諸神的奇蹟。也就是說這把長斧就是由祂們所定義、最為純粹的模樣，就連矮人打造的樸實武器在它面前也是華麗而虛偽的贗品。
但洛剎不能信任它，或者說全大陸的半獸人都不會信任它。
經過三天的苦戰，洛剎用這柄巨斧打穿了九頭蛇身上無數的鱗甲，他們在沸騰的惡戰中以彼此的生命為柴薪，榮耀了烈火般的戰鬥。他身中劇毒、牠丟失了性命，但它卻甚至沒因此沾上一點血汙。所以他不會把這東西留給牠，洛剎用一把平凡無奇的戰斧送走了牠的生命。
一個半獸人身上或許會沒有一顆符文封石，但絕不會沒有一把由凡鐵鑄成的武器，即使它們已逐漸在這個時代成為過時的骨董。如果你所揮動的武器永遠嶄新如昔，你只會忘記戰鬥的意義。即使離開部落已近十年，洛剎依舊記得往昔聽到的教誨。
「短命的半獸人不配分享諸神賜予的永恆。」他用獸人語對眼前的火焰說道，那是種綿長而懾人的嘶吼，而不像精靈或人類那溫文儒雅的語言。在古老的神話裡，火是古斯撒在塵世的種子，只有轉瞬即逝的熾熱生命，洛剎不知祂是否聽得到這段他對火焰的低語。
他只剩下一種做法。
洛剎站起身來，在體內流竄的九頭蛇毒液讓頭腦有些渾沌，腳步顯得虛浮而不穩。符文之力形塑的長斧在一陣微光中消失無蹤，腕上的符石歸於黯淡。他凝視著火焰，頌了一聲古斯的名諱，便伸手拔起火堆中央的熾熱長劍。
地上的火堆因失去了劍而衰弱為細小的文火，好像它才是光與熱的中心。驚人的燒灼感在洛剎的掌上蔓延，刺激著每一處的神經，彷彿整隻手都要在高熱中融化。他平舉著長劍，只見劍刃上仍是一片燦爛的緋紅，彈跳的星火在其上流連。但這並非一把永不磨滅的神劍，歲月在刃面與護手上鑿刻了缺口與磨損，劍尖也被削去了一角。它已經服了太久的役，隨時可能在某次戰鬥中毀去。
洛剎感覺到某些驚異的視線射向了紅劍，那些在夜幕下蠢動著的窺視者，但他沒有加以理會。
劍身沒入了棕熊的屍首，刺進那顆曾經鮮紅溫熱的心臟。高熱開始蔓延，爬過牠的血管與臟器，在沒有其他助燃物的情況下，屍體開始起火燃燒。洛剎鬆開了手，暗綠色的手掌布滿燒傷的痕跡，但沒有跟金屬劍柄融在一起。至少我可以把火留給牠，半獸人凝視著竄起的烈焰連帶吞沒了那些貪婪的蟲子。
在火光之外，暗沉沉的樹影與山坡間的稜石融成了一大塊黑色平面，眼中看出去的世界顯得異常狹小。洛剎還記得，當時在沼澤裡的夜晚也是這樣的景象，只是更危險得多。潛伏著的蛇首隨時會從爛泥與陰影中鑽出，九顆噬血的頭顱吐著蛇信，發出合奏般的嘶嘶聲響。毒牙、巨口與烈火，這是他眼中唯一見到的東西。盤附在小腿的飛襲蛭、如影隨形的濕毒蚊、泥底腐朽的非人骨骸……他當時完全看不到這些，只有永無止境的死鬥，在夜裡。
如果不是這把劍，我會死，雖然那也沒有什麼……洛剎想著，同時那讓人發寒打顫的毒性再次發作，他感到一陣暈眩。
突然在恍惚中，他察覺了後心出現了幾不可見麻木，右手如閃電般向身後竄去，他抓住了那個東西，聽到了一聲難聽的尖叫。
一個巴掌大的小東西在手裡掙扎著想逃脫，青綠色的表皮、蠕蟲般的肥軟身體與不成比例的數顆眼球，醜陋而讓人生厭。那東西發出一聲尖銳的叫喊，可能是在求饒，但洛剎不可能聽得懂。
「魔胎。」這個結論猶如最後的判決，半獸人右手一緊，直接捏碎了那驚叫著的生物。散發著邪氣的黑血與肉塊噴撒開來，猶如被擠碎的多汁水果，洛剎將手裡剩餘的殘渣扔進火裡，高熱一視同仁地將之吞食殆盡。
有人在追蹤我，洛剎不愉快地確認了這個事實。
或許是之前在那酒館裡造成了騷動，也可能是有人發現了灰白沼澤裡的異狀，身為外來者的他引來了不懷好意的關注。這只是個試探，他們想要什麼？半獸人下意識看向了那把燃燒著的鐵刃，審視著。過了半晌他突然張開了口，發出了悠長渾厚的咆哮，這聲音驚動了那沉睡的樹林，但不久後它又再次沉沉睡去。洛剎側耳聽著。
那些人已經走了，但他們顯然不會就此放棄。
他不知道對方的盤算與身分，而他們對他顯然瞭解的更多，這事實沒有讓半獸人感到不安，只是不悅。雖然自己的傷勢還未恢復、毒液也仍在體內流淌，但洛剎不會畏懼，那怕龍族突然降臨眼前，半獸人也不會畏懼。如果他們妨礙他的旅途，他會毫不猶豫砸碎對方的腦袋。
放逐的歲月過了這麼久，洛剎終於能返回故鄉的土地，他要回到那個已在記憶中褪色的北方部落。不管誰前來阻撓，他都不會因此而屈辱地掉頭。
洛剎坐了下來，將左手靠在拱起的右膝上，盯著火焰的雙眼慢慢閉上了。就算這裡並非安全之所，他還是需要睡眠。
就算不幸在途中死去，至少火能是我最後的歸宿。這是半獸人在意識沉睡前，最後的想法。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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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接續上一篇，如此第一章就完整了，歡迎評論。
另外，這《法外之徒》跟《先王之醒》是採取輪流更新的模式。
創作內容
【符文重生】法外之徒．第一章（下）
符文重生 同人小說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