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兩種物質有所接觸時,必會產生轉移現象,從一個傳遞到另一個。
—艾德蒙.盧卡德(EdmundLocard),一九一零年,鑑識科學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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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這一間約十坪大的房間內,重新檢閱自己寫的筆記。
多處刺傷。
刀刃長度不確定。
致命傷為背後脖子上的傷口。
案發期間雙方可能發生了激烈衝突。
受害者身上並無任何財務損失,因此可以判定下手人不是為了他的錢財而來的—私人原因?
我把最後一項圈起來,但並不是為了更改其內容,而是單純地將句中的「他」給改成「她」。
畢竟,受害者其實是一位女性;我怎麼會犯下這麼簡單愚蠢的錯誤?
就和以往一樣,我眉頭深鎖,嘴角下垂,旁人看見了可能還以為我在生氣,或者壓力太大。但其實我只是太專注才一臉嚴肅而已。
「唉……」
輕嘆一口氣,我在自己的鼻梁上捏了一下,每次頭痛的時候就會反射性地這麼做—而我最近經常頭痛得厲害。這倒不是因為身體出現什麼警訊,反倒是由於近來發生的一連串煩心事,讓我連睡都睡不好。
「你只有在工作的時候才會真正快樂起來。可惜工作卻也未必會帶來什麼好事!」
莫名地,前女友對我說過的話在耳邊迴盪著。
我苦笑一聲,接著深呼吸一口氣,抬起頭,再度將注意力放在工作環境上頭—
血
到處都是血。
位於這一間看似平凡的辦公室內,純白色的大理石地板被染成鮮紅色,就連漆成白色的牆壁也都染上了大量血跡,而且是以高速噴濺的方式佈滿整個房間。
觸目驚悚的景象,不禁讓人懷疑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慘案,這灘血跡的主人之後又怎麼了—即使是再愚笨的人,多半都能猜到對方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連猜都不用猜了……」我呢喃了一聲。
這是因為除了血跡斑斑景象之外,映入眼簾的還有一具躺在乾枯血泊中的屍體。屍體身上有多處刀傷,頸部有個深可見骨的傷痕,就跟筆記上記得一模一樣;只不過我還未寫下受害者身為一名年輕少女的事實。
受害者年約十八歲,褐色長髮、身高五呎三吋—
我盯著地板上這具面部朝下的屍體,橘白色相間的的水手服洋裝幾乎沾滿了血跡,秀長的髮絲也被紅點給污染,就連綁在後腦上的大蝴蝶結都免不了染上血的色澤。裙擺下裸露出的大腿部位像雪一樣白皙,藍色的血管就像細細的蜘蛛網一樣遍布開來。
眼前這幅景象是如此悽慘……甚至足以稱之為殘暴來形容這名少女遭受的對待。
世界上任何一個孩子,都不應以這樣的形象下劃上人生句點。
我不喜歡為死者哀悼,不過卻得經常為死者哀悼—這一點,不管是在過去還是現在似乎都沒變過。
我在少女的的身邊緩緩蹲下,仔細端詳眼前這具屍體。
我從來就沒有檢查過屍體—更精確地說,沒有從專業法醫的角度檢查過。我讀過解剖分析報告,也和幾位驗屍官有交情。他們敬業的程度總令人感到無比佩服,好像真能從死者身上套出話一樣。
「那混蛋對妳做的事情太可怕了。」我對冰冷的屍體低聲說道:「不過已經沒有人能夠再傷害妳了。現在,我需要妳的幫助來找出是誰幹下這起案—」
「你在自言自語地說些什麼?」
回答我的,顯然不是面前的屍體。
我感覺到有人慢慢從後頭走來,但我無需回過頭,便知道來者為何人。
「加賀。」我叫喚出對方的名字,一邊將目光轉向她的身上。
那是一位有著模特兒般高佻身材的東方美女—
她的名字叫作加賀。
擁有東方女人最典型的秀麗臉孔,恰合且不誇張的鳳眼、一雙柳眉,再加上穠纖合度的身段,冷靜自持中夾帶的端莊氣息。那一頭深色的長髮,簡樸俐落地紮成側馬尾垂在肩頭,給人一種大家閨秀、端莊婉約的印象。
這名女性有雙懾人感覺的眼睛、豐盈而惹人瑕想的嫣紅櫻唇,散發著強烈的異性魅力;除此之外,她擁有頂級外在美加上博學、聰明、言談舉止也都顯得高貴成熟。
對於這樣一位美人出現在兇殺案場合,怎麼看都讓人感到格格不入。
正常來講,我絕對不可能允許其他人看見這幅景象。
正常來講,我絕對不可能允許其他人隨意踏入犯罪現場。
然而,這名東方美女的存在提醒我正身處於非正常的情況下。因此,我決定第二度撇開這個令人頭疼的事實,並且將注意力擺在兇案上頭。
「加賀」我以嚴肅的語氣說道:「戴上手套了嗎?」
「這是當然。」加賀舉起戴有塑膠手套,回答的口吻相當冰冷;剛剛那問題也許得罪到她了吧?
「抱歉,我不該質疑妳的能力。」
「沒關係,我知道你最近壓力很大。」儘管臉上面無表情,但我仍在加賀雙眸中察覺到一絲關懷。
從門口吹進來的冷風,輕輕執起她的側馬尾,同時也吹著穿在她身上的黑色套裝和窄裙,宛如就像一位精明能幹的助理。
「所以,提督……」加賀的聲音拉回我不著邊際的思緒:「目前的調查結果如何?」
我掏出記事本念給她聽。
「原來如此。」
她看起來很冷靜。
「你看起來很冷靜。」我直白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加賀也直白地回應。
我點點頭,沒有多說些什麼。
接著,我也跟著戴起乳膠手套,像是對戴易碎物般小心翼翼地掀起死去少女的臉龐。她仍半睜著眼睛,琥珀色的瞳卻已然失去光芒。
「妳知道嗎……」
我說道,但比較接近自言自語。
「……有一種古老說話,殺人犯的臉孔會殘留在受害者的眼睛的表面。只要凝視屍體的眼睛越久,就能看看見他們生前看見的最後一幕景象。」我一邊說,一邊湊近被害者的遺體,仔細打量對方失去光芒的眼珠。
「妳是怎麼想的?」我轉頭看向加賀。
對方想了一下,接著面無表情的回答:「假如這是真的,那每個兇手必然會挖掉受害者的眼睛。」
缺乏抑揚頓挫的語氣,搭配十足駭人的句子。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
我輕揉的放下死去少女的頭,彷彿害怕她受到二度傷害。
「只不過,」我繼續說:「除了眼睛之外,我們還有其他更加可靠的方式,來判斷兇手的身分為何。」
「你已經知道是誰幹的了?」加賀問。
「不,但我大概有個頭緒。」
「願聞其詳。」
身為一名兇案組警探,我對人生發展出一種禪理。我深刻體會到凡事都有因果,一個人做了什麼事情,那件事就會在對方身上留下影響—不,在你尋問之前,這和佛教的因果論並無關係;而是相當直接,實質上的關聯。
根據羅卡定律:當兩種物質有所接觸時,必會產生轉移現象,從一個傳遞到另一個。這種轉移的因果概念,幾乎可以套用於生活上的任何層面,更甭說在兇殺案之中了……
「妳看到了什麼?」我用手指著辦公室的大門,向加賀開口問道。
「一扇門。」加賀毫不猶豫地回答。
「答得不錯,但再看仔細一點。」
她端祥了門口處一會,接著說道:「一扇完整的門。」
「有進步。」
「真令人不悅……」加賀嘟嚷了一聲。
我輕笑一聲,不過並沒有輕視對方的意思。
「這扇門沒有受到破壞的跡象,也沒有強行闖入的痕跡—正如妳所說,是一扇完整的門。根據死者遇害的時間往前推測,她是在夜晚被謀殺的。兇手無論是誰,都可能和死者認識。死者是自行開門讓兇手進入的……誰會在大半夜開門給一位不速之客?」
「你對自己的假設很有自信。」她說。
「不只如此,妳觀察一下客廳的環境。」
加賀環顧四周,不用多聰明都看得出來,這裡發生了打鬥的跡象。辦公室內的物品不是被砸爛,就是翻倒在地。地毯有撕裂的痕跡,東西也灑得滿地都是。
「經歷過這麼嚴重的衝突,對方有拿走些什麼嗎?」我問。
「……沒有。」
「雖然這裡一片混亂,但所有東西都依然留在這。錢包呢?我剛檢查過了,裡頭足以稱之為財物的東西都好好地放在原位。」
「這是什麼意思?」
「兇手的行兇意圖顯然不是劫財。我還未詳細檢查死者的身體,但光看她衣著完整個模樣,目的似乎也和劫色無關。這只讓我們留下兩個原因,一個是工作上的……或者非常私密,只有相識之人才瞭解的衝突導引線。」
「我懂了。」加賀點點頭。
「最後還有一點。」我說:「死者身上的傷……這些血高速噴濺的方式……」
萊恩望著身中超過幾十刀的屍體,以及灑得到處都是的血跡。
「依照我的經驗,僅僅是一般的行搶或闖空門,以十刀……甚至五刀內便可了結死者性命。但假如死者身上出現超過幾十刀的傷口—那是只有在兇手處於極端憤怒的情況下才會造成的傷害。因此我假設,雙方之間必定存在著什麼深仇大恨,導致這一場兇案的發生。」
「非常合理的假設。」加賀呢喃道。
「然而,只靠這些推斷根本就不夠。」
出乎意料的句子,令加賀向我投出意外的目光。
「到頭來,這些都是我以第一眼觀察兇案現場得出的基本假設……假使我們有鑑識人員在此,他們能找出更多有意義的資訊。這又不是什麼偵探小說,光靠一個人無法解決所有事情。」
「我可以理解。」她說,音量更接近低喃;宛如一縷香氣,淡薄得幾乎消失於空氣之中。
過了一會,我終於站起身子,結果卻凸顯出自己和加賀之間的身高差—我只到她胸部的高度—這幅畫面呈現出一種滑稽性,假如我們不是身處於兇案現場的話。
「青葉。」
「喲,老闆!」
我才剛出聲,元氣十足的嗓音隨即揚起。
與此同時,加賀身背後冒出了一位年輕少女的身影;雖然她擁有一張瓜子臉,但五官輪廓相當深邃。那對杏眸明亮燦爛,臉上漾起大大的笑容,彷彿不受現場的慘狀所影響。
她光看地上的受害者一眼,就直接了當地說道:「死者是輕巡級的神通系艦娘呀,曾經的鬼之教官竟然變成了這樣,實在令人感慨呢。」
「妳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犯罪現場的攝影取證就交給妳了……還有,別叫我老闆。」我說。
「遵命,老闆!」
「妳有在聽我說話嗎?」
「當然有囉,老闆!」
「……」
有時候跟她聊天的時候,會讓人強烈懷疑她剛剛才吃過什麼藥品。這方面我不予置評,畢竟青葉在攝影方面的專業程度是無庸置疑的。
當我和加賀離開犯罪現場,肩並肩走出辦公大樓的時候,一股熱氣馬上就撲鼻而來。
我抬起頭,各類形狀的玻璃窗戶表面上全是霧氣。這幅景象總讓人想起裝滿冰啤酒的杯子。這在加州很常見,戶外的高溫導致人們在屋內猛開冷氣,玻璃窗就會逐一凝結的一層霧氣;再簡單不過的自然現象,產生了與冰啤酒杯相似的外觀。
我個人覺得人類應該更努力去調整氣候,不然大家老是躲在冷氣房吹冷氣,甚至還會因為太冷而到外頭來暖身一下。這樣的習性顯然不大對勁。
不過人群的吵鬧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視線一回到地面上,我立刻便看見警方已經在辦公室外四周拉起封鎖線,另外還有一大群宛如聞到血腥味鯊魚的媒體記者。
就在這個時候,一名身材壯碩的藍衣警官走上前,我向他點點頭,而他則用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沒辦法,人矮就是有這種特殊待遇。
「你就是負責這個案子的單位嗎?」他問。
「是的,警官先生。」我很快地回答。
「再給我看一次證件。」
這句話並不是問句,所以我照做了。
「K.I.S……Kiss?(發音同等英文親吻)」他皺起眉頭。
「Kantai Investigative Service, Los Angeles branch(艦隊調查局,洛杉磯分部),簡稱為KIS。我們是聯邦政府核准的執法機關,專門處理任何有關於艦娘的案子。」
警官用嚴肅的眼神凝視著我一會,接著將證件還給我。
「祝你好運,探員。」
「謝謝。」
我發現警官的表情變得柔和了一些;多數聯邦探員在接過犯罪現場後,不過是在嘴裡咕噥幾聲或打官腔而已。太糟糕了,我心想;事實上,與本地警察機構打好關係有益無害。
「接下來你要怎麼做呢,提督?」一旁,加賀問道。
「就像以往一樣—」
我慢條斯理地推了一下無框眼鏡的鏡架,開口說道:
「找到真相和兇手。」
這就是我們一天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