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幾度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深秋的西湖映著皎潔的月華，赤裸的腳踏在地上薄霜，碎裂的聲音在靜夜中漫延開，白袍委地，劃出一行痕跡。這湖光山色，依然那麼美，恍然間，我似乎見到你斜臥在湖中的小船上，一邊溫著酒，一邊淺笑著斟酌我送你的那本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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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騎竹馬來，遶床弄青梅。」
江南的春季百花齊放，縱然西湖邊總是聚滿了前來賞春的人物，從小生活在此的我和他，自然是知道景色最美卻最罕有人煙的秘密地點。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說完，他笑了笑。
「你笑什麼呢？」我撇了撇嘴罵道。
「沒什麼，只是想到這詩中的姑娘十四歲就成親了，妳都年過二八，妳爹娘什麼時候才肯放人？」他依舊笑著，卻透露出一股無奈。
他父親早逝，與老母親相依為命，老母親年紀大，天天盼著能早日抱個孫子，雖然不是刻意催促，但無意間還是會流露出希望他早點成家的想法。
我和他從小青梅竹馬，鄉里間都知道咱們倆的事，所以他、他母親及鄉人們就也只是等了。
我眼神暗了暗，我知道我爹娘嫌他沒個功名，卻也不好意思說破，所以他們也在等，等他功成名就或是等我們放棄。
這些話是不好說出口的，於是我看著湖水，瞎說了句：「嫂嫂懷有身孕，家裡很多事都還需要我幫忙呢，更何況她身子骨不好，我一個做小姑的總不能只顧著自己吧？」
他輕笑了笑，幽幽地道了句：「家裡人多倒也是個麻煩……。」
我記不清那日我們是怎麼分別的，只覺得腦袋有些混沌恍惚。只知道之後的好幾天他都沒來找過我，我整天在家中望著小池塘發呆，想著他什麼時候才要再約我出去看西湖？隨著時間流逝，我心中的不安愈來愈狂，好幾次都常常做事做到一半失神，卻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薰兒，妳最近這是怎麼了？」嫂嫂扶住我手上那碗差點打翻的安胎藥，滿臉愁容地問我。
「我……。」
「但說無妨，讓嫂嫂替妳出主意吧。」她溫柔地撫著我的手，試著平和我的情緒。嫂嫂人本就恬靜，有了孩子後母性使她愈發愈嫻雅了。
我理了理思緒，將事情的前後一五一十地全說了。
「爹娘也確實為難人了，這時代並不安穩，北方的戰亂也尚未平息，要求取功名哪是那麼容易？」嫂嫂嘆氣搖頭道，「若不是家中經商賺了不少，恐怕咱們現在也沒這麼舒服的生活可以過。妳那情郎雅好文書個性散逸，要他真去做個官，又怕那腥風血雨害了他。」
我也是苦惱這個，我實在不想見到他和高官應酬的虛偽模樣，我實在不願意……。
「這樣吧，我來和相公說說看。」嫂嫂皺著眉頭道，「我讓相公去說服爹娘，說不定可行。」
我眼睛一亮，驚呼道：「真的？」
「總得試試的，反正不試怎知道不行？」
「你們兩個女人家說那什麼不切實際的話？」哥哥推開門進來，一手朝桌上扔了袋果子，一手拉了張椅子到我身旁。
「相公……。」
「要我說吧，薰兒從小就當成官家千金養了，那個市集賣字畫的哪配得上？薰兒要是嫁過去能不吃苦嗎？」
「別這麼說，那公子氣質真的很好的，沒準哪天能做成事業呢。」
「等他真行再來說吧，而且聽鄉人說他最近在置辦些遠行的物品，誰知道什麼時候才回得來？」
聽到這，我的心狠狠一沉。
他……要遠行？
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懼，我幾乎發狂地質問我的哥哥：「他要去遠行？！他要去哪？！」
哥哥揉了揉太陽穴，道：「我怎麼知道？妳自個兒去問他吧。」
我像隻脫韁的野馬，推開門，撞開所有擋在我面前的事物，一路狂奔到他家裡去，正好見到他正向他母親辭行。
「你要去哪？！」我涕泗縱橫著揪住他的衣袖。
「薰兒？妳怎麼……？」他相當錯愕。
「回答我！」我狠狠地打斷他的疑問。
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像打翻的墨，暈開在我和他之間。
許久之後，他才開口道：「我……要去北方參戰了。」
不解、恐慌、絕望，我甚至不知道這是夢還是現實。為什麼？！為什麼要去北方？！為什麼要離開？！是什麼讓你就這麼留下我，還有你孤苦無依的母親？！
我不知所措地哭了，我想那是我此生哭得最慘烈的一次。
「薰兒，別哭、別哭了。」他將我緊緊擁入懷中，我感覺到他的掙扎與不捨，讓我稍微安心了些。
「薰兒，妳聽我說，如果我能在軍營中得到賞識，便有機會能領到軍功回來；再不濟，返鄉的兵士也能領到一份餉銀。到那時，我便有能力給妳和娘更好的生活，好嗎？」
我只是繼續哭，如果可以，我多希望他能陪在我身邊，我不要穿金戴銀，不要當什麼夫人，如果能和他相守，要我陪他擺攤賣字畫、一起吃粗茶淡飯我也甘願！
但他還是要走，他還是明白了為什麼我爹娘不肯我嫁給他，他知道，他還是知道了！
我在他懷中泣不成聲，哽咽的老半天，總歸只擠出一句話：「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笑了笑，寵溺地道：「要是和妳說了，我還走得了嗎？」
我用盡力氣抱住他，我多希望我能留下他。
「薰兒，等我，等我回來。好嗎？」他在我耳邊輕輕地道，那是諾言，是試圖想改變什麼的我們能給彼此的諾言。
我知道他一定要走的，所以我只能點頭。
他微笑著鬆開手，轉身離去。我看著他毅然決然的背影，覺得距離正慢慢地撕扯著我的心。
「小薰兒，別哭了。」他慈祥的母親拍了拍我的背，憐愛地摟緊了我，道：「等我那傻兒子回來，老太婆一定讓他用最紅的轎子把妳抬回來！」
他還是走了，在那柳葉新芽發得正放肆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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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起，我便天天到他家去陪他母親。有時幫忙挑菜去賣，有時也做些女工賺點小錢，雖然僅夠基本的吃穿用度，但也確實安穩樸實。
他的母親相當疼愛我，幾乎把我當她自己的女兒一樣，有次我被繡針刺傷了手她緊張了好久，只差沒請大夫來而已。我甚至懷疑她對自己的兒子有沒有如此愛護？
偶爾也有幾封他寫的家書傳回來，內容不外乎是些問候、近況以及他存下來的銀錢。我們看得出他相當努力，據他所述，有位將軍看上他的謀略才能，有意提拔他，若是真的成了他便能衣錦還鄉。
在喜怒哀樂之中，家鄉的我們平凡地過了一個年頭。但在他離開的第二年夏末，一個比烈日還毒辣的消息傳回來。
當我接到消息趕過去時，只見他母親抱著一個染血的頭盔痛哭失聲。
太嚴酷的打擊讓一名故作堅強的老婦人頹然倒地，她自此一病不起，請了城裡的大夫來看也是毫無起色，一個月後她便離世了。
我典當了自己的首飾華服，替她好好安葬，因為未過門而不能正式披麻帶孝，我便裁了塊麻布放在心口以表心意。
這事很快讓我爹娘發現了，他們理所當然地大發雷霆。
他們恨我行為不檢點，尚未明媒正娶前就給人守喪，將我狠狠毒打一頓後關入房中，只能在一片死寂中面壁思過。
據前來送飲食的嫂嫂所述，他們將我許給了某個官家公子，我靜靜地聽完她說的每一句話，表情沒有任何波動。
「薰兒，對不起，嫂嫂沒用，幫不了妳……。」說完，她已是潸然淚下。
我握住她的手，微笑道：「嫂嫂，不要緊的，只是希望妳能再幫我最後一件事。」說完，我攏了攏身上的白棉袍，望向深秋的窗外，望向西湖的方向。
她愣了愣，忽然瞭解什麼似的驚呼：「薰兒，妳……。」
我點點頭，依然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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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襲來，雖不像大雪紛飛的風那樣刺骨，但在這白露為霜的夜裡也夠淒楚的了。
我望著這片湖水，想起從前的點點滴滴，想起我們的諾言，想起他不知在何方的魂。
一步踏在湖畔的青苔上，我淺笑著看著深綠染溼了我的衣袍。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我輕輕地吟詠著那首詩，以往相處的甜蜜浮現眼前。
「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冰冷的湖水淹沒腰際，我彷彿看見湖中央升起溫和的光芒。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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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年冬，兩國停止了戰爭，釋放雙方的戰俘。一名青年回到那個小鎮，在小鎮中掀起驚滔駭浪後，他獨自佇立在西湖邊看著波瀾不驚的湖面，任憑周遭如何喧嘩，他就是那樣靜靜的看著，不發一語。
次年清明，他造訪兩個墓區，一個墓碑已經爬滿苔痕，一個卻是新立。黃昏時分，他到了那個新立的石碑前，因長期粗活勞動而布滿厚繭的手撫上那他含淚親自刻上的字，眼神專注而溫柔。
他不記得他是怎麼刻完這些字，只知道當時門外迎親的鑼聲哀鳴似地響寒了他的心。
「薰兒，等我……。」他輕輕地道，一如當年。
風乍起，艷紅的花散落在藍天白雲之中，沉澱出剎那、永恆。
創作內容
花開幾度
短篇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