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旦評金庸之一。怪哉，為何大長篇總有不良出家人？

　　我非常喜歡日本王道式的勇者漫畫跟金庸武俠小說，所以某個角度來看我是一個金庸迷。但是身為一個金庸迷，不代表對金庸大師的小說內容完全沒有疑惑。今天，我們來談一個，我從小就覺得算是有些奇怪的部份。那就是金庸先生身為一個對儒、道、釋三教都有些研究的傳統文人，為何在他的小說之中，常常出現不良的出家人。

　　先來談一下，一個正常的出家人在武俠世界裡，到底該是怎樣的形象？起碼來說是出世莊嚴、慈悲智慧、寬弘愛仁，而這些形象來自戒、定、慧這三樣普遍佛教出家人的基本涵養，而在宗教史上，東漢開始規模化的道教，是傳統中土信仰為了對抗外來佛教所以產生的制度化。正像是蘋果有什麼，三星就要出什麼一樣，所以道教出家人也是會堅持許多美德。而這樣的族群，出現在一個法治沒有辦法解決問題的暴力裡社會「江湖」的時候，為了對應這些美德，通常性的描述會表達他們學武是為了保護寺產僧財，制服敵人，並非傷害敵人。同時寬仁平等，在「江湖」上擁有一定的公信力。而通常這樣的正面形象，最早帶給我們讀者的具體化樣貌，便是「少林武功蓋天下，天下武功出少林」的少林寺僧眾了。

　　在金庸大師的筆下，通常少林寺還是代表上述的武林公義。不過，我想喜歡金庸小說的人，大概都發現了，在金庸大長篇裡頭，其實常常出現不具這些美德的出家人。甚至可以說，一但去除了一部作品中的不良出家人，搞不好故事的結構就會被破壞，而所謂武林公義善良品德的出家人，其實存不存在倒是跟劇情主線沒綁在一起。所以我要提出一個論點，在金庸大師的筆下不良出家人是個慣性重點，照例要出現的特要配角。或許有人會覺得我這樣立論太誇張了，那我們等等就一起來檢視，各大長篇中的不良出家人。

　　先來看看三本柱之一的笑傲江湖，這部明顯有不良出家人吧！儀琳算是小尼姑，沒看破俗世就從小出家，她偷想一下令狐大哥，說真的我並不會把她當成不良出家人，因為她的出家本來就是一連串的家庭不幸造成的結果。但是儀琳他爸絕對就是一個不良出家人吧？縱使在道德眼光下有功有過的行為不算，比方把田拔光的寶貝沒收，讓第一淫賊成為閹人這種事，把這種有功有過的事去掉不算。光是他已經出家了，還強娶儀琳他媽，生下儀琳，怎麼樣看都是大大不良吧？而且笑傲江湖不能缺少這個不良和尚，要是去掉他，就沒有儀琳，沒有儀琳，故事主線就噴了吧。

　　再來也是三本柱的天龍八部，這部也是明顯有不良出家人。當然我說的不是犯了，喝酒、吃肉、行淫、窩藏女眾入寺的虛竹。一個公道正直的批判要前後一致，虛竹也是因為家庭悲劇不得不出家的可憐孩子，他雖然內心向佛，但是他沒有足夠的歷練跟力量去持戒，所以我並不怪罪他犯戒。天龍八部的不良出家人當數玄慈方丈，他地位之高，威望之重，力量之大，還是犯了跟儀琳他爸一樣的錯誤。不戒和尚把不戒當作法號，本來就是個不重戒律外法修行的和尚，但是玄慈方丈不但是少林寺之首，更是全武林俠道的表率，他敗德破戒令人感慨，若非以命受罰，正其寺規，恐怕晚節不保。同時天龍八部也不能沒有玄慈方丈，即便他不是虛竹的父親，在蕭峰線仍是舉足輕重的角色。鷲摩智雖然最後改過自新，但是他在段譽線明顯是不良出家人要角。

　　鹿鼎記？拜託不算皇帝將軍這些大和尚，也不算不通俗務的老和尚，韋小寶本身在劇情上就是個狗皮和尚，就算他是替身出家，出家期間大逛妓院，根本不成體統。他是鹿鼎記的主角，更是去他不得。

　　轉過頭，回來看射鵰三部曲吧。第三部，倚天屠龍記不用講了吧？主要反派就是個和尚，去掉他整套書的劇情就跑不動了吧？倒是第一部，射鵰英雄傳，沒有主要角色的不良出家人，會有人認為靈智上人是主要角色的嗎？這種根本就是練功加經驗的小頭目，換了誰對故事本身都沒影響吧？所以第一部算是我論點的反例。第二部，神鵰俠侶。主要反派是金輪法王，確確實實是個不良出家人要角，還外加不良道士幾個，道士其實是道教的出家人，不管是欺善怕惡、陽奉陰違的趙志敬，還是那偷吃小龍女、令人羨慕的尹志平，都算是不良出家人。

　　以上六部大長篇是金庸比較成熟知名的作品，上面除了一部射鵰英雄傳以外，都有不良出家人擔任劇情要角。因此我想，這個說法應該還算有本。所以金庸大師描寫不良出家人，是一種寫作慣例的話，那金庸大師想表達什麼？

　　今天比照西方文學，其實西方文學，是比較不敢在宗教這隻大獅子上拔毛。就連被譽為現代童話的哈利波特，都曾經被天主教部份基本教派指為宣傳巫術，何況哈利波特這些良善派的巫師，在劇情上明顯是相信上帝的好教徒。而金庸大師主動向獅子拔毛，創作了一堆不良出家人，到底是想要告訴他的讀者什麼？這就是我童年未解，現在逐漸能夠體會的謎題。

　　我現在認為這種刻意描寫，故意讓主要劇情出現不良出家人的原因，不是為了詆譭出家人，或是挑戰宗教權威。是在表達這個世界並不是黑白非明的二分法社會。通常有深度的小說，在它的社會敘述中，一定找得到現在社會的社會現象。隨讀者出社會的時間變長，像不良出家人這樣掛羊頭賣狗肉的混帳傢伙是不是充斥在大家身邊？是否曾有過仁慈和藹的長輩，讓你覺得可以學習效法，長大以後才發現就是這老傢伙在背後猛力補你刀？連神職人員都可以不道德了，那還有誰的道德可以相信？我認為金庸大師是故意使用這種筆法讓人產生反思，最後再告訴讀者誰可以相信。通常金庸筆下的主角跟不良出家人完全是一個相對性的存在，一開始主角可能沒有名聲、力量、地位，但是在他痛苦、崎嶇的一生，他還是想盡辦法維持他心中的公平與正義。也能說是把不良出家人當成一種反差，更突顯主角難得可貴的俠義精神。

　　如果道德是容易堅守，不會被動搖的崇高理念，那俠義主角的存在，會變成為一種畫蛇添足。因為德道容易堅守，好人一定是好人；道德不容易動搖，即是沒有人會學壞成為壞人，那一個都是好人的社會何必需要俠義之士出來主持公道？打抱不平呢？

　　執筆於二零一三年三月十八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