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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怪談系列《くらげ系列:短篇集》

作者:ღ茉律│2016-05-31 01:16:04│巴幣:2│人氣:734


『釣屍體的男子』

國中時期的某一天,我一早就約了一位朋友去海邊釣魚。

當時我們所居住的城鎮隔一座山就是太平洋。小時候我很常騎上單程約一小時半的腳踏車去海邊玩。

還是小學生時我都是去游泳,國中開始我就學會釣魚了。

抵達我們的集合點,那座城鎮中心的地藏橋時,朋友已在橋端等著我。

他是水母。當然不是指那個在海裡浮游的刺胞動物,也不是他的本名。

水母是他的綽號。

我國中時對靈異現象產生興趣,那個機緣就是水母。

水母是『自稱看得見那種東西的人』。

從他在自家浴室看到水母漂浮的那天起,他就開始能看見一般人看不見的東西了。

他總是說「因為我有病」。

和水母一同前往傳聞中會出現『那種東西』的地方時,偶爾我也能稍稍看到他眼中所見的東西。

水母說的病,是會傳染的。

「抱歉久等啦,那我們出發吧」

我說完,水母默默騎上腳踏車。

他沒有帶釣竿。他不釣魚,我沒聽他說過原因。

「只是看我釣也好一起去啦」我這麼講。

會邀水母去是有理由的。因為在我們準備要前往的地方,流傳著奇妙的謠言。

據說附近的漁村,有個釣屍體的男子。

就是所謂的都市傳說。

騎著腳踏車走山路,我逞強地不讓腳觸碰到地上,騎過石子路。水母牽著腳踏車慢慢從後面跟上。

越過山嶺後,眼前是一片寬廣的藍色大海與天空。

純白的雲飄著,晴空萬里無風。彌漫著海水的味道。

騎上山後汗流浹背的身體,因高速順坡而下產生的風冷卻下來。

小港口有個向海突出的防波堤。我們將腳踏車停在附近的松樹林旁,沿著混凝土單行道朝前端走去。

防波堤全長約五~六十米,中間像是『ㄑ』字般的折起。

走到防波堤盡頭,我坐了下來,開始準備釣魚工具。

海浪平穩地打著,豎耳傾聽可以聽到微浪敲著防波堤發出的波波聲。

往旁邊一看,水母坐在防波堤的邊緣,腳往海的上方伸出。靜靜眺望遠方。

在看什麼?本來想這麼問他,還是作罷。一定什麼也沒在看。

「喂水母,你有聽過釣屍體的男子的謠言嗎?」

水母還是繼續看著海的方向,歪了下頭。

「……釣鯛魚*的男子?」

「不是啦,釣屍體的男子」

「啊啊,屍體……嗯,我知道喔,是在這座港口的歐吉桑對吧」

我嘖了一聲。原來知道啊,不好玩。

在魚鉤尖端掛上餌,沒有灑下餌食我就直接拋出釣竿。因為是坐著隨便一甩,沒有飛得很遠。

紅色浮標在不遠的海面上冒出。

據說釣屍體的男子也是像這樣,在防波堤前端以木製釣具箱為椅,釣一整天。

但不曉得是他不會釣,或者是根本就沒有認真在釣,謠言說他總是空箱而歸。

「他的名字是道先生」

水母開口說。我看著他。

「道先生?啊─釣屍體男子的名字啊」

「對。以前我曾經被送來給這附近的親戚照顧過,那時候跟道先生變得熟識。我們聊了很多事,釣魚也是他教我的」

我的內心感到震驚。他們居然認識,不過這樣也感覺別有趣味。

「我在這裡待了大概三個月,那段時間我也會一個人來釣魚」

可能是海流的關係,這港口和附近沙灘都會有很多漂流物被打上岸。

雖然大多都是垃圾,但之中也有被海浪送回來的溺水死者。

道先生,也就是釣屍體的男子,曾釣起過幾十具泡水屍。

人在海上遇難死亡時,保持完整屍體回來的情況非常少見。

許多遺體臉部會被小型魚類啄到無法辨識的程度;更多的則是體內腐敗產生瓦斯而膨脹,外表變成白色、一碰就會爛掉。

「……可是,那些被道先生釣起來的人,大部分人的臉都是完整的,也沒有缺手缺腳」

「很不可思議對吧」水母轉向我說。

我知道他說的這些也是屬於謠言流傳的內容,然而後面這段我卻不曾聽說過。

「你知道道先生最後怎麼死的嗎?」

被水母一問,我搖搖頭。

關於釣屍體男子的謠言,只有說在這港口有位老人經常釣到屍體,沒有提到男子的下場什麼的。我連他已經死了都不知道。

「道先生,掉進海裡了。在釣魚的時候……」

真是個好故事。釣起無數溺水屍的男子最後溺死了。

「但是這麼有趣的事情怎麼謠言沒有提到呢,啊不,用有趣來形容是我冒犯了」

「可能因為當時是黃昏,天色已暗的關係吧,旁邊也沒人在」

我看著水母。我臉上大概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吧。

「啊啊、抱歉」

水母莫名道歉了。

「是我,把道先生釣起來的」

我有一陣子不知該作何反應。

那一天在晚餐時間前,水母無意間走到防波堤前端。

但是道先生不在,只有釣竿立著擺在一旁。

水母想,會不會是忘記帶回去了,於是拿起了釣竿。

結果釣魚線的另一端,釣到了道先生。

想像那情景,那已經不是讓人覺得不舒服的等級,而是超自然現象了吧。

「……啊、上鉤了喔」

水母出聲我才回神。雖然手裡的感覺很微弱但確實有鉤到東西,中獎了。

不過我卻想,釣魚線的那頭,真的是魚嗎?

慢慢收回線,只看到魚鉤還在。似乎真的只是魚而已。

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沒來由地覺得會因為這種事情害怕起來的自己很蠢。

「我,不釣魚了」水母在旁邊淡淡地說。

「因為教我釣魚的,是道先生」

我吹起口哨裝沒聽到。

然後我站起身,再度將掛上餌的釣竿朝水平線拋出。

--

*原文鯛魚音近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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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母星』

這是在我還小的時候,第一次去那位『自稱看得見那種東西』的朋友家所發生的事。

我那時小六,朋友就是在那一年轉來我們班的。

最一開始對他的印象是『陰沉無趣的傢伙』,也沒說上幾句話。後來因為某件事我們變得要好起來,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季節是初秋。

放學後我把書包往家裡一扔,便騎著腳踏車前往我們的會合地,那座城鎮中心的橋樑。

來到被稱作地藏橋的橋樑,朋友已經在等我。他的手放在欄杆上,呆望著河水。

為了不讓他發現我,我安靜地停下車,放輕腳步悄悄接近。

「哇」

我從後面抓住他的肩膀搖晃。

可是他的反應與我預期的不同,沒有大叫,連抖一下都沒有。

他慢慢轉過身,看著我。

「嚇我一跳」

「哪有啊你」

他是水母。當然是他的綽號。

從他小時候看見自家浴室有水母在漂浮的情景以來,他就開始能看到常人所看不見的東西了。

我今日的拜訪,就是打算一探究竟。

換句話說,我想知道他家浴室是否真的有水母,以及我能不能看見。

過橋後往南走,我們並排騎著腳踏車。

我們居住的城鎮有條將全鎮對分成南北兩半的河川流過,我住在北區,水母則是住南區。

離住宅區稍遠的山的中段,水母家就在那裡。

很大的房子。房屋四周被白色圍牆圍繞,穿過木門,眼前是鋪滿小石子的寬敞庭院。

前方水母的家,就算說是大宅邸也不為過。不是往上蓋,而是往橫向延伸的日本住宅。

或許是歷經了很長一段歲月,木造外觀與其說是木頭色,更像是黑墨一般。

要說房子哪裡奇怪,就是看起來異常的黑吧。

可能因為這外觀的關係,我在進屋時猶豫了一下。

「不進去嗎?」

我看過去,水母讓玄關的門打開著,正看著我。在他催促下我走進房子。

屋內打掃得非常整齊,感覺不出房屋外觀帶給人的異樣感。

水母說,現在這間大房子只住了四個人。

阿嬤、爸爸、水母的二哥,然後就是水母。水母是三兄弟中的老么。

我知道他媽媽已經不在了。生下水母後就離世,詳細情況我沒問過他。

大哥就讀縣外的大學,二哥是高中生,爸爸在工作。

阿嬤應該在家,不過沒有見到她的身影,也沒有聲響。

問了水母她在哪以後,「在這房子的某處吧」他回說。

從玄關往左方看去,是家人一起用餐的大餐廳,右邊則是每個人的房間跟浴室廁所。

爬樓梯上二樓,一上來就是水母的房間。

他的房間比我的還要大上兩倍有餘。

西邊的牆整面變成了書櫃,房間一角有張對小朋友來說稍微大了些的書桌。

「這裡本來是阿公的書房」水母說。

看起來的確不像小朋友的房間。

偷瞄書櫃,上面放著的是關於各地區歷史、和歌集之類的書,也有一些像是醫學書的書籍。沒有漫畫書那些。

「水母都在這裡做啥?」

「看書,或是睡覺」

有夠簡單的回答。

雖說是水母的房間,感覺也沒什麼好玩的東西。這麼想以後,我就叫他帶我參觀屋子。

二樓似乎都是小孩房。樓上三間房間,最裡面是大哥的,中間是二哥,最前方是水母。

拜託他讓我看一下哥哥們的房間後,「他們平常就很討厭我了,所以不行」他說。

「話說回來,你那兩個哥哥也是看得見那種東西的人?」

水母搖搖頭。

「在這個家只有我跟阿嬤是」

下去一樓,二人在各個房間繞來繞去。

放滿掛軸等物品的房間、用抹布來擦地板時應該會相當費力的長廊、還有廁所居然是西式的。

每個地方水母好像都覺得很無趣,但我卻因為能在古老又寬敞的大宅探險而感到興奮。

「這是浴室」

就在我們閒晃的過程中,今天的重點總算來了。

從脫衣間往浴室一看,有個能容納兩名大人的不鏽鋼製浴缸。

跟剛剛看到廁所時一樣,我還以為會出現像泡澡桶那樣的東西,害我呆了一下。

想說會不會有水母呢,結果也沒有。

裡頭沒有水。不過現在才下午五點左右,也是理所當然。

「在做什麼呀?」

聽到沙啞的聲音,我被嚇到跳了起來。

驚訝的轉過身,走廊有位駝著背的白髮老婆婆,手中抱著竹篩。

「阿嬤」水母說。

看來這位就是水母的祖母了。

「你去哪裡了?」

「我在那邊,和平常那個人說話呀」

老婆婆說著,把視線移到我身上。

「啊啊,我之前有提過,今天會帶朋友來玩;這個人就是我朋友」

「您好」我點頭後,老婆婆那張彎在腰前的臉往我的臉靠近。

她瞇起眼,感覺都要區別不出眼睛和周圍無數的皺紋了。

臉上的皺紋一下子曲起,她笑了。

雖然看不太出來,但有聽到她發出「呵、呵」高興似的笑聲。

「浴室裡,有什麼東西嗎?」

突然被問到,讓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回答不出她的問題後,老婆婆又「呵、呵」的笑了。

「在這邊吃晚餐吧,剛才我在山裡採了山菜」

「呃不,那個……」

正想推卻時,老婆婆往天花板一指,「要下午後雨了,雨停之前你就留下來吧」她說。

午後雨,是指西北雨吧。可早上看天氣預報說,今天應該一整天都放晴才對。

「從剛才開始我就看水母不停湧出,要下雨了」

我下意識看向水母,『真的嗎?』無言的問他以後,水母面無表情歪著頭,大概是在說『我不知道』。

幾分鐘後,我從水母房間的窗戶往天空望去。

下雨了。就如水母的阿嬤所說。

即使看起來不會下很久,雨勢卻很強。可以用傾盆大雨來形容。

我打了通電話回家,說在雨停之前我會待在水母家;『是喔,不要給人添麻煩囉』只得到這樣的回覆。

我家是採放任式教育,爸媽不太管自己小孩在做什麼。

「每到雨天,城鎮四處會充滿水母。向上漂浮著、往天空移動,像逆流而上的鯉魚那樣」

坐在椅子上看書的水母輕聲說道。

「……真的假的。你看得見?」

結果水母搖搖頭。

「我看不見,我只有在浴室有水的時候才能看到」

我邊看著窗外的雨,邊問他我之前一直很想問的問題。

「吶,你在浴室見到的水母,是長什麼樣子?」

「是普通的水母喔,白色圓圓的,有尾巴……啊,不過似乎有微微發著光」

我閉起眼睛想像了一下,無數水母逆著雨勢升上天空的樣子。

一隻隻水母發出微光,有如幻想般的光景。

再度睜開眼,我面前是下著雨的陰暗庭院。正常不過的景象。

這段期間,水母的爸爸下班回家了。

說是在大學做研究,他有一張跟水母完全不同、嚴肅的臉。

水母向他解釋我的事以後,他往我這裡一瞥,只說了句「我明白了」。

省話的個性倒是跟水母相似。

二哥還沒回來。不過好像一直都是這樣,晚餐總是少他一個。

大家聚集到大餐廳,圍坐在同一張餐桌。可以拿來辦大型餐會的房間,卻只有四個人,有種寂寞感。

滷山菜、白飯、味噌湯、馬鈴薯沙拉、蔬菜炒肉。

感覺就像是平時阿嬤會準備的晚餐。

等阿嬤入座後,伯父首先說「我開動了」,便開始吃。

我也跟著他的動作,做出連在家裡都很少會做的雙手合十,說「我要開動了」。

桌上放著一瓶酒。一公升裝、看不清瓶上的標籤寫什麼,像是燒酒。

可是,伯父一直沒去碰那瓶酒。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桌上有五人份的晚餐。

我一開始以為那是還沒回家的二哥的份,但不是這樣。

阿嬤拿起酒瓶,倒進一個空杯。那個位置沒有人坐。

「吶老頭子你聽我說,這孩子今天帶了朋友回來喔」

阿嬤朝沒人在的地方說著,彷彿那邊有人似的。

老頭子,是後方牆壁上黑白相片中的某位吧。

她在和某個看不見的人開心聊天。偶爾還會回話、發出笑聲,好像在看一場默劇表演。

見我愣住,坐在我對面的伯父小聲的說:

「……不好意思,請別在意。她瘋了」

「呵、呵」老婆婆笑著。

旁邊的水母沉默地動著筷子。

我什麼都沒說,故意發出聲響扒飯。

用完晚餐大約晚上七點半,剛才的豪大雨好像騙人的一樣,已經停了下來。

走到戶外,涼爽的風吹過。

婉拒了伯父說要開車載我的好意,我獨自騎著腳踏車回家。

「阿公和雨天出現的水母,還有經常跟阿嬤說話的那個人,我都看不見。所以,我沒辦法說出『阿嬤她沒有瘋』這句話」

為了送我離開,水母一個人來到門前,在分別時告訴我。

「……因為,說不定她是真的瘋了」水母這麼說。

──可是你也一樣看見水母了不是嗎──

哽在喉頭的這句話,我好不容易嚥了回去。

『因為我有病』我想到以前他曾經說過的話。

當伯父說出『她瘋了』那句話時,水母是怎麼想的呢?

騎車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著這些事。

過了地藏橋,來到北區,我不自覺停下腳踏車回頭看。

因為我覺得在那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什麼東西。

不過在我轉頭的那一刻就立即消失了。我在原地待了一下。

那東西發著光,白色、淡淡的,似乎有尾巴般繩狀的東西連接著。

那是沒能回到天上的水母嗎?

如果是真的,那我是不是也有一點點瘋了呢?

但是這想法並沒有那麼讓人討厭。

水母是個好人。儘管剛才的氣氛很糟,阿嬤做的飯菜還是非常美味。

我再次踩下踏板。仰頭往天空望去,星星從雲間探出臉龐。

我開始想像那些回到天上的水母,接下來會怎麼樣呢?

可以變成星星就好了。水母星、水母座、水母星雲之類的。

等我知道其中一個真的存在時,我已經稍有成長;而那也是另一個故事了。

--

『綠之潭』

沿著將城鎮分為南北兩半的河川往上走,來到中上游交界。在河川緩和彎曲的外側,有個被河水淘刷成圓形的凹陷處。

那裡被叫做綠之潭。

對鄉下小孩來說,夏天的河川跟市營游泳池是一樣的。不過進到綠之潭底下會突然變得很深,似乎也有暗流產生的漩渦,每年深潭的附近都會被列為禁止游泳區域。

但是,漩渦從河川外是看不見的,而且那邊正好有個適合跳水的大岩石,因此綠之潭變成少數沒有危機意識、或是想以錯誤的方式展現反骨精神的年輕人們試膽的場所。

當地人都會用『被吞噬』來形容發生在綠之潭的溺水死亡事件。

爸爸在消防隊服務的關係,我也曾親耳聽過。

──又有人,被綠之潭吞噬了──

我國中一年級時發生的事。

九月中旬,看月曆也該進入秋季,放完暑假心也收得差不多了,日光跟氣溫卻還是十分炙熱。

那天不用上學、沒參加社團活動又不認真唸書的我,早上約好朋友就騎著腳踏車前往綠之潭。

對小時候經常上山下海的我而言,單程一小時半的距離有如散步一般輕鬆。不過陪我一起來的朋友,我那時只對他說了句「我們去河川釣魚吧」,他應該沒想到居然要騎這麼遠吧。

再說要沿著上游走,就得一直騎上坡;等我們抵達綠之潭,朋友已經臉色發青了。

他是水母,當然是綽號。

他家的浴室好像會冒出水母,是『自稱看得見那種東西的人』,也看得見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他的外表就像水母一樣白,而我則是跟他對比似的黑。

我先在對岸河床翻起河邊的石頭,收集螻蛄幼蟲之類的當成活餌。

雖然我有帶蚯蚓,不過我的理論是拿現場取得的餌來釣才能釣得最多。

水母先一步坐在綠之潭旁那個被當成跳水台的大岩石上,盯著河水。

順便一提,他不釣魚。

他似乎很喜歡有水的風景,可以連續幾小時一直眺望海跟河川等等。

收集完餌食。我往水母在的位置上方前進,停下腳踏車、跨過護欄。

從岩石高處往下看綠之潭,顏色比起旁邊的河流來得深。就像它的名字一樣。

「……不要跳下去喔」

身旁的水母小聲說道。

不是『不要掉下去』,而是『不要跳下去』,表示從小學六年級認識以來他已經充分了解我。

「別擔心,我今天沒帶泳衣」

他看著我,一貫的面無表情,眼睛卻在說『我想說的不是那個意思』。

「開玩笑的啦」我說完,他輕嘆了口氣。

「……看起來很像長在腦血管裡的靜脈瘤」

水母用了個讓人似懂非懂的比喻形容綠之潭。

「你小心點,掉下去似乎就浮不上來了」

順便一提,以往我釣魚的時候沒有很執著一定要釣到魚,但這次情況有點不太一樣。

在水母旁邊坐下,攤開釣魚工具。岩石上方與水面距離約三米。

掛上魚餌,我將釣竿向深潭正中央甩去。

『總覺得綠之潭裡面有什麼東西潛伏著呢』我聽爸爸這麼說過。

他說這話時可能只是想嚇嚇小孩,卻變成我今天來這裡的主要原因。

「溺死在這裡,連屍體都不會浮出來喔」

水母瞥了我一眼,說了句「嗯─」。來的路上應該是真的累到了,他微露出想睡覺的表情。

『被綠之潭吞噬』不只是句形容。過去發生在這裡的死亡事故,大多數的遺體都沒有浮上來。

排除大雨或颱風時河水暴漲的狀況,在河川溺死、屍體卻沒有浮上來的情形,似乎不怎麼常見。

參加過幾次搜救的老爸曾經半開玩笑說:『該不會是有隻巨大食人鯰住在這吧』。

水母向上伸了個懶腰。

『今天是來釣食人鯰的』這種話連我都說不出口。

還沒有東西上鉤的感覺。

深綠色的水面上,順時針的漩渦從圓形深潭中心點緩慢劃出。

漂流過來的小樹枝和樹葉等小型垃圾聚集到潭中間,慢慢旋轉。

看著這景色,難以想像這裡會被叫做吞噬人的深潭。

北面天空有塊直向的厚重雲朵,越過山朝這裡徐徐而來。時間緩慢流逝。

微風吹過、草木晃動、魚沒上鉤。身旁的他開始打起瞌睡。

不知第幾次拋出釣竿。

等了一下後,想說怎麼完全釣不到就收線回來看看,發現魚鉤上的餌被吃了一半。

看來是有魚的嘛。

「……好痛」

要換新餌時,食指被尖端刺到。

想不到還出了血,不過因為嫌麻煩我還是用原本的魚鉤掛上餌,再度甩竿。

沒帶OK繃,我舔了下手指就放著不管了。

旁邊的水母用充滿睡意的眼睛盯著我的手指。

「幹嘛?」我問他後,他的視線往下落到裝著活餌的箱子。「……沒事」他說。

真是個奇怪的傢伙。

就在那一刻,釣竿突然被往下拉。發生在一瞬間的事情讓我來不及反應。

要不是水母立刻拉住我的衣服,我很有可能就掉下去了。就是那麼強的拉力。

嘰嘰、釣竿發出悲鳴聲。

水母可能也心想危險,沒有放開拉住我衣服的手。

難道真的釣到巨大鯰魚了嗎?

在拼命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想線的那端到底是什麼生物。

那東西也沒有前後左右亂動,就只是不停往下拉。

像要把我拉進河裡一樣。

這根本不是釣魚,而是拔河。

這麼不自然的拉力讓我顫抖了一下。

可是我沒有鬆開抓著釣竿的手,我想知道上鉤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結果對決在一瞬間結束。線斷了。

使盡全力不被拉下去的我在下一秒跌坐到地上。

線那頭只剩下浮標還在。其它的都被帶走了。

「還好嗎?」

我維持四腳朝天的動作點點頭,回答水母的問題。

慢慢起身,呆望著被拉斷的線。

本來還猜想是不是真的釣到食人鯰,可我的直覺告訴我那不是魚。

那不然是什麼呢?卻又沒辦法回答自己。

「……沒釣到,說不定比較好呢」

看向河川,水母喃喃地說。

我也再度瞄了一眼。綠之潭靜靜座落在一旁,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

後來,我重新弄好釣竿不放棄地繼續釣。那種強大的拉力卻沒再出現,反而釣到兩隻珠星三塊魚;我便將魚鱗和內臟清乾淨,在河床升起火烤來吃。

取出魚的內臟時,在旁邊看著的水母小聲說了句:「……你果然是個奇怪的人」

「我才不想被你這麼說」,反擊回去後,水母淡淡地笑了。「也對」,他說。

綠之潭在隔年夏天再度發生了溺水事件。

鎮上三名男高中生為了測試膽量,同時從岩石上跳下。

根據一名留在岩石上擔任攝影的目擊者表示,三人跳下去後,沒有任何人浮起。完全不見蹤影、水面也平靜無波。

三人就此一去不回。

有人懷疑是不是目擊者在說謊,但那人手上的攝影機確實有拍到三人跳下水的瞬間,還有跳進去後水面平靜的樣子。

──又有人,被綠之潭吞噬了──

沒人可以清楚解釋這件事。

有些人堅決否認這是非科學事件,即使如此,綠之潭直到今日依然存在,靜靜座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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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北之墓』

我國一時發生的事。

十月上旬,那一天是星期六。

吃完午餐,我將竹掃把固定在腳踏車後座,準備前往朋友的家。

從我家所在的北區出發,騎過東西向流經鎮上的地藏川,往南前進。

晴空下讓人忍不住想大喊天氣超棒,綁著竹掃把的腳踏車感覺可以飛上天。

當然只是感覺而已。

朋友家位於南側住宅區外的山的中段,建在俯視城鎮的位置。

把腳踏車停在屋外圍牆下,拿起掃把往大門走。撐著拐杖的朋友已經在門外等我。

他是水母,這是他的綽號。

他的左腳打上了石膏,我記得他好像還有裂幾根肋骨。

在上個月、九月底時他因為颱風造成的意外受了傷。

「你待在家裡也沒關係啊」

我說完,水母摸了摸裂掉肋骨所在的側腹。

「……不行啊。你不知道墳墓的位置」

我今天會來這裡,是要來掃他們家祖先的墓。

上個月正好在秋彼岸*時期有颱風經過,墳墓變得雜亂不堪。平時會去打掃的水母的阿嬤身體不太舒服,我就變成代打者自願前來。

「阿嬤現在身體狀況還是不太好嗎?」

「對啊……她自己是說『恢復得差不多了』,但看起來還是不怎麼好」

水母說著,往家的方向看去。

水母是三兄弟中的老么,大哥在唸縣外的大學。現在家裡只有水母和阿嬤、擔任大學教授的爸爸,以及高中生二哥。

不過他爸爸跟二哥似乎完全沒有去掃墓的意願;我問過水母原因,他不肯說。

這事本就該自己家裡面的人去做,但現在水母跟阿嬤都動不了,另外二人又那樣,也沒辦法。即使明白擅自去掃別人家的墓很失禮,可我已經有他們家的同意,應該就沒關係了吧。

再說,水母受傷的那場意外多少與我有關。我覺得我該負起部分責任。

「這樣啊……那晚點記得幫我跟她說『請多保重』」

「嗯,我知道了」

接著我們二人朝房屋後方的墳墓走去。

沿著山面斜坡上的小徑往上走,就會到達墳墓的樣子。

既然已經知道路了,想說讓水母在這裡等就好,他卻堅持自己也要去。

「你不是我們家的人,假如被誤會了會很困擾吧?」

『會被誰誤會什麼事啊?』我本來想這麼問,最後還是沒講出口。

前面忘記說了,他是『自稱看得見的人』。水母的阿嬤也看得見,而且那種力量還在水母之上。哥哥們和爸爸似乎都看不見。

我內心很緊張地擔心水母會不會跌倒,一邊爬上被綠意環繞的山徑後,來到了一處空地。

墳墓分為三層並排著。

墳地看起來真的超慘的。

折斷的樹枝和樹葉四散,幾個花瓶從地上被拔起,有些滾落在地。

看著這慘狀,我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就是覺得哪裡怪怪的。

不過都亂成這樣了,會覺得奇怪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掃乾淨以後這種感覺應該就會消失了,我當時這麼想。

總之我拿起從家裡帶來的掃帚,從角落開始將看到的垃圾掃起來。水母也動手拔起附近的雜草,盡他所能地幫忙。

打掃到一半時,我注意到那座應該是墓地中最新的墓。

仔細看了以後,發現側面上寫的歿年正是我出生的那年。

墓碑上刻著的是女性的名字。這樣的話,會不會是水母媽媽的墳墓?

我曾聽他說他媽媽在他一出生時就離世了。

剛出生媽媽就不在了,那會是什麼感覺?幸福的我根本想像不到。

對他來說阿嬤就像媽媽一樣吧。我搖搖頭,把這多餘的猜想甩掉。

我們忙了大約一個小時。假如我媽看見,應該會碎唸說『整理自己房間的時候有這麼認真就好了……』。而我們的努力也沒有白費,墳地周圍變得相當整潔。期間水母回家一趟,拿了寶特瓶裝的果汁、水、饅頭過來。

「辛苦了」

「喔,謝啦」

在墓地最高那層的草皮上坐下,水母拿了一瓶果汁和饅頭給我。

一旁的樹木被微風吹著沙沙作響。

伴著濃厚的大自然味道,不知名的小蟲在我旁邊飛來飛去。

喝著果汁、吃著栗子饅頭,我由上往下望向剛才打掃過的墳墓。

覺得奇怪的感覺還是沒有消失。掃乾淨後那種感覺反而變得更強烈。

莫名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怎麼也摸不著頭緒的我,問了坐在旁邊的水母。

「吶,水母,如果你覺得不舒服的話我先跟你道歉……」

「什麼事?」

「這裡的墓啊,是不是哪裡奇怪?我也說不清楚,就是怪怪的感覺……」

「啊啊,嗯」

我看著他,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和平時的他一樣。

「這些事都是我聽阿嬤說的……」水母開口。

「從很久以前開始,這附近就流傳著人死後靈魂會回到海裡的說法」

從鎮上出發,越過我們目前所在的這座山就能抵達太平洋。

自古以來,海洋對這座城鎮的人們而言,是個非常親近的地方。

「因此,為了讓靈魂順利回到大海,附近所有的墓都是朝向南方」

聽到這裡,我總算發現為什麼會覺得不對勁了。

如水母所說,至今我所見過的墓,刻著名字的那面都是朝向南方而建。

但是此處的墳墓有名字的那面卻是朝著北方,背對著應該要回去的海洋。

或許在不知不覺間,『墳墓面向南方』的概念已在我心中根深柢固,第一次看見朝北的墳墓才會有奇怪的感覺。

「……不是有村八分*這個詞嗎?」水母淡淡說道。

「這是在說,只有處理死後之事還有發生火災、水災等災害時村民才會提供協助。除了這二件事,其它事情一概被村子隔絕在外……我們家不是被村八分,而是被村九分……死後不能和村民去同一個地方,所以,連墳墓都要朝相反方向蓋」

我說不出話來。他慢慢喝了口果汁,呼出一口氣。

他們家被村子排除在外的原因,跟水母和他的阿嬤是『看得見那種東西的人』有關聯嗎?

「……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後來會朝這個方向蓋,好像是因為必須要跟祖先一致,才會這麼做」

話說到這裡,水母抓起剛才跟饅頭一起拿來的袋子,撐著拐杖站起身。

然後蹲在最前端的墓前。裝在袋子裡的是水和米。將水淋在墓上、供上米,合掌祈禱。

結束後,他移到旁邊的墓,從最上層開始按照順序拜。

我盯著他的動作一陣子,後來才突然回神,慌慌張張的加入他。

第一層與第二層拜完,我們來到最下面那層的墓。

「這位是曾祖父」

水母邊說邊淋上水。

「……這位是曾祖母」

一個個說完稱呼,水母雙手合十。

「這是阿公……」

水母祖父的墓。目前為止祈禱得最久的墓。

我沒有見過水母的祖父。之前去他們家吃飯時,他的祖母在應該已經死去的祖父座位上擺了料理和酒,對著沒有人的空間聊天聊得很開心。

當然我看不見祖父,那次就像在看默劇表演。水母好像也看不見。

「……吶,水母的阿公是怎樣的人?」

祈禱完,水母抬起頭。我問他。

「是個可怕的人」

水母這麼回答。

「可能因為他是醫生,完全不相信幽靈什麼的……所以他非常厭惡我跟阿嬤說這種事。我也曾經被他打過,他叫我『像個正常人』」

我再度想起那次晚餐的空位。

雖然我只去過那麼一次,但在那個家,那樣的場景在每一天、每一餐都會重複出現。如果水母的祖父真的變成他生前否認到底的東西了,不知他現在作何感想?

水母邁向最後的墓。那是他媽媽的墓。將剩下的水全部淋完、供好米,他將拐杖夾在腋下,拍手兩次後闔上雙眼。

水母的媽媽,不曉得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呢?我開始試著想像。

片刻後水母睜開眼,往我這裡看了一眼,然後像感覺到什麼似的緩慢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因為我什麼也不記得」

聽到我無聲提出的疑問,他做出回答。

我看著刻有名字的墓碑。對媽媽毫無記憶的他,眼前這塊墓碑代表著什麼呢?

「回去吧」水母說。我沉默地點點頭。

正要離開墓地,卻突然颳起強風,旁邊的樹木開始騷動。

這是在感謝我來掃墓,還是在罵我這個旁人多管閒事呢?或者兩邊的聲音都有?

面向北方的墳墓。

無法回到大海的靈魂,會去哪裡?

「今天真對不起,明明是假日」下山時水母輕聲說。

他不是那種把事情丟給別人做還會覺得開心的人,或許他在旁邊看著我工作心裡也難受吧。

但這些都是我的事後猜測。那時候我還無法體會他的心情。

「啊啊,那倒無所謂……」

有件事我從剛才開始就很在意。

「應該不會……被誤會吧」

我那麼拼命地打掃,萬一在墓地下長眠的人們只把我當成是個來墳墓搗亂的外人就太不值得了。

聽到我的話,水母眨了眨眼、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噗」,不知為何忽然笑了。

因為笑的關係牽動到肋骨,他縮起身子按住側腹。

「喂,你笑什麼」

我嘟起嘴,水母瞄了我一眼,

「……搞不好真的被誤會了喔」

說完他又笑了,按著側腹說:「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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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彼岸:秋分前後各三日,是祭祖掃墓的日子。

*村八分:日本村落對破壞規矩等不合群者祭出的消極制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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