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就不只是他的門下徒弟。我是他的最愛，同時也是他的傷痕。
這麼多年以來，他認為我一直束縛著他，但他不知道真正被綁縛、囚禁，曾以為自己永無天日的人，是我。我的難熬與痛苦，他不曾為我分擔。
我的命運由不得我來選擇，當我被他發現時，只不過是個襁褓中的孩子，但師父，他有決定的權利，他可以選擇讓我繼續躺在道場門口，挨餓受凍而死，然而，他卻選擇了付出與慈愛，他將我收留，對待我如同身上的骨肉。
在我還未感受到寒冷之前，我已經感受到了他不求回報的溫暖。
我是看著他每天晨起禪坐、午間練功長大的，無疑，只有我能來為師父複寫那萬夫莫敵的模樣；他寄予我厚望，我寄予他我全心全意的信任，因為我的世界裡只有他了。
師父很嚴厲，從那拳拳到肉的段式當中，我看得出來他也希望我變得如此果斷，若我心有不一，出招時不夠堅決，他的棍棒隨時會敲在我的腦袋上；他告訴我，英雄聖殿裡看顧著所有不屈的風骨靈魂，在那兒沒有一把長刃不經烈燄鑄刻，一顆心禁不起考驗，就無法做出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然而，他卻總為我破例、心軟，當我把自己操過頭，練功練到子夜時辰，隔天逃不出柔軟被窩時，他竟不打不罵，只是端了一碗熱粥放我床頭，告訴我涼了不好吃的話就自己看著辦。只因我是他一直以來都不後悔的決定，是他認為最正確的選擇。
他曾說：「也許我現在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將來，當你成為神龍大俠，廣惠天下眾生徒子時，也能如我一般。」
神龍大俠，那是我的目標，也是師父和我最後的歸屬，一同的歸屬。為此，我焚膏繼晷、不眠不休的苦練──
我與木樁對打，打得關節浮腫瘀青，打得肌膚早已又厚又軔，打得木樁各個接合處鬆開脫落，越來越承受不住我的重擊；我牢記每一種套路，甚至能將不同的技法混合在一起，連師父都猜不出我的下一步；我精通棍鎚刀斧，把自己削成最銳利的武器，以至於我能成為所向披靡、蓋世無雙的戰士……。
但龜大仙否定了這一切。
「功夫，是圓融的，看太極卦象便能明白。功夫不是利刃，無意傷人，功夫是為了以柔克剛──若你想成為神龍大俠，你必須先明白這一點。」
不，那並不是真的。我擁有的一切都是從師父身上習得而來的，師父告訴我如何毫不猶豫地面對眼前的敵人，我能說沒有人能比我更有資格，定義「青出於藍」這個詞彙。我不可置信，看著我多年來的血汗滴落在神龍祕笈跟前，卻無人認可──
我心急如焚、一時鬱憤全積塞在腦門處，喘不過氣來，我的審判在龜大仙面前，只落得一個「你根本不明白功夫」的斷言。
我鎮日沒有練功，徒坐於玉皇宮的石板前廊，慍怒著這樣一身絕世身手究竟何錯之有；然而，一整天下來，我只從我敬愛且崇仰的師父那兒聽到這樣一句話──
「也許，這就是你的宿命。」
當晚，和平谷括起了狂風暴雨，而我逃離了玉皇宮，將那排山倒海的怨懟與憤恨，捲入了那無風無雨、一片死寂的暴風眼裡。
宿命？
宿命？
宿命？
那是你唯一給我的東西，一盞希望，一個存活的價值與意義──！我的生命就是為了爭取一份榮耀而存在──為你爭取一份榮耀──否則榮耀即為塵土。現在，你卻告訴我那一切全都是註定降臨在我身上的事、那全都是無可避免的『宿命』？
師父從不知道，我痛心的，不是成為不了神龍大俠，而是連他都覺得我不值。
我無惡不做，大鬧和平谷，徹底推翻龜大仙所說的：功夫無意傷人。我希望所有經我摧殘的人，都能看清『功夫』的真面目，看清這世界上的努力是如何化為烏有。
而無論是否擁有『神龍大俠』這個頭銜，『殘豹』這名字，已令人聞之喪膽──師父的得意門生竟成為和平谷的惡夢，也許，那也是你的宿命，師父。
你的愛徒可沒遺漏半句你說過的話，一顆心禁不起考驗，就無法做出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當我再次闖進玉皇宮時，雙手早已玷汙，雙眼早已混濁。
我看見了師父與龜大仙，站在聖池前堅守著那只神龍祕笈，我奮而躍起，疾速奔馳，儘管要與師父正面交鋒，在這條英雄聖殿的路上，已沒有人阻擋得了我。
師父朝我一掌揮來，步伐俐落而手勁猛烈，我身邊的氣流被他捲起，劃破我的毛皮；但我躲掉了，出拳重擊在他的腹部，讓他彈飛一旁──！
「也許我現在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將來，當你成為神龍大俠，廣惠天下眾生徒子時，也能如我一般。」
我多麼想跟他說聲抱歉，我讓他失望了。
那一擊令他苦不堪言，蜷縮在地上而害怕、陌生又憐憫地望著我……。我對他毫無保留的愛，必須在這時候死去。因為我不能再愛他，我也不能再更愛他了。
**
我失去了意識，醒來時只感覺到一陣窒悶，彷彿這身體不是我的。
當時龜大仙封住了我的穴脈，讓我渾身動彈不得，接著，我便被關進了長順大牢。裡頭並不複雜，他們便是將我禁錮在地牢最深、最黑、最幽暗之處，然後，看好大門就行了。
我的前肢被平行拉扯，背上鑲滿了讓筋骨血肉全都麻痺的穴針，所以，我只能跪著，頭低垂著，像個乞者一樣乞討著那個能成為神龍大俠，讓師父引以為榮的命運。
師父，你認識一個作惡多端的罪人嗎，一個手段凶殘的暴徒？你可曾記得他原來的樣子？他在你心裡是否一直以來都是那般讓你驕傲？一夕間的變卦，有辦法把那個他從你腦海深處抹去嗎……？
這個牢籠比我的雙手更殘忍，在裡頭我一跪就是二十年，二十年，我有能力逃，但我不想逃，我想做的，是改變這一切，但我卻沒有能力改變。
直到那一天，守衛在我頭上魚貫而行，拖著他們手中的武器，那金屬刮擦著地面而發出的刺耳聲響，令我想到腳鐐與手銬。我聽見他們粗聲粗氣的交談──
「嘿，你聽說了嗎？龜大仙選出了真正的神龍大俠，就在今天！」
「神龍大俠？究竟是誰？」
「哼呵，很諷刺吧，竟然不是蓋世五俠當中的任何一個……。」
神龍大俠，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了，為了那個殊榮，我遍體鱗傷；為了它，我讓我的師父蒙羞，為了它，我恨了一個我應該要愛的人。
我想知道這個真正成為神龍大俠的人，究竟有什麼是我沒有的？究竟，師父是如何訓練他的？那些招數是否和當時訓練我一樣？在玉皇宮裡，他取代得了我的位置，那麼在師父心裡呢？
……到頭來我發現，我想知道的不是他究竟是誰，我想知道的是師父認為他是誰。
於是，我逃獄了，輕而易舉。我說過我能逃，而如今，我也不想再碎成一地，只能用枷鎖固定了──
這個消息令和平谷滿城風雨，殘豹的陰影早已讓所有的人聞風色變；這麼多年來，我的罪孽仍然沒消褪，我的所作所為，只是提醒我、提醒所有人，我是多麼無能為力。
我聽聞和平谷在師父一聲令下，已開始讓村民往另一頭撤退，而師父，則留了下來，留在玉皇宮裡，恭候我的光臨。我多希望這是我和他的團聚，而非戰事。
今晚，如我逃離玉皇宮時那樣的狂風暴雨，紛亂而激烈的雨絲之下，我看見了玉皇宮敞開的大門。
──「我回家了，師父。」
當我直視師父那雙凜然無畏的雙眼，我的雙腳傳來雷電轟頂時隱隱的震動。
「這裡已經不是你的家，而我也早已不是你的師父。」
他以一種疏遠、對我無法釋懷，對他自己也難以原諒的神情，拒我於三呎之外，我想他想說的是，在他早已放下過去，重新開始，訓練出一位真正的神龍大俠時，我的出現無疑只是種侮辱，甚至連譁眾取寵都不如。
我勾起嘴角，露出一個連自己都害怕的笑容──此刻我覺得自己噬血的靈魂再次佔據了我的理智，原來我和他終究得落得這樣的下場，原來這就是我和他的宿命。
我扭動手腕，伸展筋骨，而他正襟肅立，備好攻防；這一次，師父打算將我以死亡封印，而我，打算讓他以死亡謝罪──
但，在那之前……，
師父，且讓我們再走一回道場好嗎？看看那裡是不是有隻小雪豹和木樁練得汗流浹背，看看那功夫了得的老師父，是不是仍然在那兒吹奏一曲晨調？
如此一來，這場戰爭之後，你便可以不再自責，我便可以不再流浪。
創作內容
SilverCarnival(結束)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