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段落-百迴
首演場來的觀眾數量超過整個演藝廳內座位總數的一半；我不知道以現代舞的標準、以草歌舞團的標準來說，這樣的觀眾數算多還是算少。
舞劇簡介封面上，林明燕一臉素白，身穿寬鬆袍衣，一看就知道她是舞團中相當有地位的舞者。
今天要演出的是草歌舞團最新作品：「百迴」。
「百迴」以藏族轉世為靈感，講述主角百世輪迴之經歷──
簡介還沒看完，黃燈閃爍幾下，暗了下來。
聚光燈打在舞台上，紅幕前，一女子身穿深色衣袍，走至中央。
我認出她是那天在電視上接受採訪的草歌舞團團長。
團長語調輕柔，簡單講解了草歌舞團的歷史和這齣「百迴」的創作源起。
短暫致詞後，紅幕升起。
舞者們身上的衣裝不多，且皆為赤足。
他們隨著古樂伴奏，舞動著、扭動著，和我見過的芭蕾舞不同，和街舞也相差甚遠。
肢體的延展具備巧勁而柔美。拉、收之間，身體和四肢的線條一覽無遺。翻滾、轉圈的節奏極緩，彷彿舞者已經超脫地心引力般，任何動作都不再受到拘束。全心全意的將情感、將意識流露到肉身軀殼外，渲染整座演藝廳內的空氣，使我們在呼吸之間，感受到那股雀喜、那股惆悵，和百世輪迴之孤寂。
舞劇到了第二段落，我才辨識出其中一位身穿淺色袍衣的中性舞者就是將長髮藏在網帽下的林明燕。
她扮演的正是劇中穿越百世輪迴的主角。
她的一伸、一收，都充分展現出她於台下扎實訓練的成果。
在第四幕時候，明燕換上了金色雙馬尾假髮，這樣的造型在現代舞中相當突兀，卻也因此讓人眼睛為之一亮。
金髮女孩最後脫掉了袍衣，留下一身素白的衣褲。
她狂喜的舞蹈著，直到最後伸手抓向探照燈，迎接「百迴」的結束。
劇終，紅幕放下。
再拉起時，所有舞者一字排開，牽手鞠躬謝幕。
掌聲中，團長從舞台一角現身，一一唱名每位舞者的名字。
被點名的舞者舉手微笑，台下觀眾在這時候上台獻花。謝幕儀式在熱鬧中進行著。
當團長點名到林明燕時候，上台獻花的觀眾明顯較多。
我猶豫了一下，兩手空空的排隊上台，來到林明燕面前。
狂舞之後的林明燕，臉上的白妝已經被汗水給弄花了。素白衣褲上也有一塊塊的汗漬，可見舞蹈之激烈，一點也不像是坐在台下欣賞時候那樣輕鬆。
明燕捧著觀眾贈送的花束，笑容在見到我的時候變成了困惑。
可能是覺得我面熟，卻又叫不出名字吧？
「……我是王青竹。有事情想請教妳。」我壓低音量，盡量不破壞舞台上熱鬧的氣氛。
不過我的名字像是一枝銳箭，勾起了她的回憶。明燕明顯的想維持住笑容，但最後還是垮了下來，對我低語：「……如果是關於一年前車禍的事情，等謝幕結束以後，我們後台商量。好嗎？……賠償金的部分我都有如期的──」
「不是賠償金的問題。」依稀記得子若跟我說過，車禍主因是眼前的明燕的過失，所以修繕費和醫藥費都由她負責，「……我來找你不是要追究車禍的事……不對，好像也有一點關係。我想和妳討論關於『夢魔』的事情……妳聽得懂我在說什麼？」
明燕抿嘴點頭。
我頓時間鬆了一口氣。
因為這些日子以來，終於有個人可以討論了──雖然說明燕的角色與其說是「同伴」，不如說是「整起事件的罪魁禍首」還比較恰當一些。
×
根據明燕的說明，我在表演全部結束後，在後台休息區找到她說的小型會議室。
會議室內，明燕卸了妝、放下長髮，身上搭著淡粉色浴袍，坐在長桌那端。
「……所以，『夢魔』口中說的『第一個選擇者』就是你嗎？」她在我關上門的瞬間發問。
「我不知道是不是第一個，不過他給了我『多』和『少』這兩個選項。」我說。
「而你選擇了『多』？」
「沒錯。」
「嗯……那團火球沒有跟我多說什麼，只說我能夠使用『少』的契約。」明燕用手抹臉。
應該是表演後累了？
留著長髮的她給我一種不拘小節的灑脫氣質。
那或許就是一名專注於「舞蹈」中的「舞者」應有的模樣吧！
「所以呢？選擇『多』的你有什麼問題要問只能使用『少』的我？」她問。
「當數字減少的時候你都不會覺得焦慮嗎？……一想到無法再繼續現在的生活，我就害怕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因為明燕了解我的狀況，我才毫不避諱的告訴她我的想法。
「會呀。」她說，「不過只要規劃一下，不要讓它消耗得太快的話，應該可以再撐個三到五年吧──」
「三到五年！怎麼可能？我現在最樂觀的情況就是再維持三個月而已……」
「三個月？」明燕皺眉，歪頭，「你也用得太不節制了吧？」
「要是不使用的話，我連最基本的生活都沒辦法維持住……」我懊惱的說著。
「這樣啊……」明燕瞭解了我的困境，眼神中沒有多餘的同情或憐憫。
「我問妳，妳身上的灰色數字還剩下多少？」
明燕明顯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84』。我剩下的次數是『84』。」
「『84』……」
真少……不過，等等，只剩下84的話，怎麼可能撐得了三到五年這麼久？我一個月就花掉不只這個量了！
「有什麼問題嗎？」可能是見我若有所思，明燕問道。
「只剩下『84』的話，應該沒辦法撐這麼久吧？」
「可以啊，為什麼不行？」
「難道妳無論台上台下，跳舞總計的次數就這麼少嗎──等等，妳雙腿復原後，起始的數字是多少？」
「一開始是『100』。」
「『100』……所以說妳這一年來只跳了16次舞？」我驚訝。
「正確來說，是十六『場』舞才對。那個契約，只有在謝幕的時──」
「只有在謝幕？意思是說你私下練習都不會扣點？」
「阿……是阿……」可能是我突然靠近她的關係，明燕滑動辦公椅，向後退。
「這怎麼可以？可是不對呀……我無論是完成什麼樣形式的作品，手臂上的數字……」
「我沒記錯的話，青竹先生是一位作家？」
「對。」
「那方便說說你……『多』的契約是怎樣嗎？」
「好……」
在理解明燕所說的狀況之後，我腦筋已經攪成一團混亂。
但我還是試著冷靜的向她說明我這一年來的狀況──
「……這樣啊。無論長短或格式，只要完成到一個段落，灰色數字就會減少……這麼說起來『1000』次的確相當不夠用呢……」
「沒錯。妳有辦法和『夢魔』接觸嗎？」
明燕搖頭：「不，我不知道。」
「那妳有什麼什麼辦法能讓數字減少得更慢一點？」
「……這我也不知道。」
「妳一定知道些什麼！像是心態上的轉換？只要保持某種平常心就能夠避免契約的判定，讓數字不再減少之類的？否則為什麼上台表演會扣點，私下練習就不會？……這沒有道理呀。」
「……我是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在我發現數字、發現上台表演之後，數字就會減少這件事，我就沒有再探究更深一層的可能性了。總之，我只要推辭掉不重要的演出機會，三五年應該不是問題──」
「這不是我想聽到的答案！我跟妳的工作性質不同！我這一年來已經因為契約的關係不得不停掉我用來當作『興趣』的小說寫作了！現在連工作稿件都拒絕到快要無法維持收入的狀態……」
「青竹先生，我知道你很焦慮，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任何再見到『夢魔』的辦法或讓數字不再變少的方法──」
「你一定知道！否則只有『100』點的妳怎麼可能維持健全的手腳比我還要久？既然我選擇了『多』，那使用『少』的契約的妳不就是為了負起那次意外的責任嗎？這樣的發展怎麼可以──」
「青竹先生，『多』或『少』的契約內容是什麼？扣點的判定是什麼？那些我都不在意。而且我為了要支付那次車禍的賠償金，我也是有很多壓力的。」明燕說，「……如果沒有別的事情的話，我們的談話就到此結束吧！青竹先生，我沒有你想要知道的情報了。」她說完站起身子，朝會議室的門口走去。
「等一下，林明燕！」
當我抓住她的手腕時，明燕看似精瘦的手卻異常的有力。
她輕而易舉地掙脫我的控制，步出會議廳。
×
雨水拍打在墨綠色斗篷雨衣上，隨著布料上的皺褶匯聚成小河，沿著褲管流至地面。
我在演藝廳後門的巷內等候著她。
林明燕。
她一定知道如何在契約中鑽漏洞。
否則，「多」和「少」的扣點方式如果不同，那數字的「多少」就不是重點了！選擇「多」的我沒有得到任何優勢，使用「少」的她更沒有損失什麼。
對，等到她身上的數字降低至一定的數目時，就退居幕後，開班授課。按照她的說法，只要不踏上舞台，數字就不會減少的話，這樣的發展對她的生活一點影響也沒有……
……她作為車禍元凶的處罰方案，沒有道理比選擇了「多」的我還要「優渥」。
我相信「夢魔」的契約是公平的。
儘管我們兩人的起始數字不同，觸發契約扣點的條件應該不會不一樣。
林明燕肯定是在那16點點數之間發現了規避契約的方法……對，一定是這樣沒錯。
草歌舞團今天表演的舞劇一樣是「百迴」。
我只要在這裡等他們表演結束，就能再見到林明燕了。
時間接近午夜，演藝廳後門被人開啟。
換上便服的舞團成員逐一道別、離去。
人群末端，林明燕和團長一起撐著傘閒聊，等團長鎖上後門之後，才分道揚鑣。
她開始移動了。
我跟在她身後二十公尺左右的距離，以街燈或變電箱作掩護，一路尾隨。
雨勢不小，黏附在身上的雨衣透著寒氣。不過相較之下，我手裡握著柄刃一體的尖刀更加冰冷。
我不知道事前準備尖刀的做法是對是錯？
我只擔心她還是和上次會面時候一樣，絕口不提關於躲避契約的方法……
撐著傘的明燕來到國宅區。
當她正準備打開鐵門時，我快步縮短距離，跟她一起進門──她可能以為我是同棟的住戶吧？還貼心的幫我拉著門。
「……謝謝。」我低著頭。明燕沒認出我，還對我說聲「不客氣。」
我們倆一前一後步上階梯。
到了五樓，她毫無戒心的開門進屋。我在她關門前扳住門板，像蛇一樣溜進門縫內。
「你！──」
「別動。」明燕驚訝之餘，我已經繞到她身後，一手扣住她左手手腕，一手用刀尖抵著她後背，「……亂動或是亂叫的話，刀子可是很尖銳的。」
「……你是王青竹先生對吧？」雖然被我威脅著，但明燕卻相當冷靜，「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我用腳關上門以後，房間內灰濛一片，只有窗外街燈微弱的燈光照明著。
「我那時候說過……我身上沒有你想要得到的情報，就算是拿刀威脅我也一樣──」
「不可能！妳不可能不知道倖免於惡魔契約的辦法！」
「………………」
「否則的話，只有『100』的妳，早就應該『歸還雙腿』了！」
「……我知道你覺得很不平衡。可是說真的──」
「別說那些沒有意義的話來敷衍我。」我說，「快點把妳掌握的方法告訴我。」
「我不知道你要的方法是什麼？青竹先生，你現在放手的話，我還可以原諒你做出這樣超過的行為──」
「我不需要妳的原諒！」
「嗚。」
刀尖穿透斗篷雨衣，穿透明燕身上的針織毛衣，在我手腕控制下，刀尖輕觸她的後背，應該已經滲出一兩滴鮮血了吧？
「我說了，我只想知道讓灰色數字不再下降的方法。我想要保住這雙手、保住我身為作家的人生！」
「青竹先生，我知道這很困難……但是逃避是沒有意義的，面對事實也許痛苦，可是也只有這樣──」
「閉嘴！這都是妳的錯！是妳不顧路口燈號已經變紅，執意要穿越的下場！為什麼奉公守法的我要因為妳的關係放棄我原來的生活？……我不要、我不要這樣。要我眼睜睜的看著數字減少，看著自己再一次失去雙手，這種事情我做不到！」
「車禍的事我很抱歉，而我也盡我最大的努力在贖罪了。但那僅限於賠償金的部分。其餘的問題我沒有辦法幫你──」
「林明燕，你這個自私的傢伙！」我手上用力，能感受到她強忍著疼痛的顫抖，「是不是妳掌握了什麼秘訣，而我沒有，讓妳覺得很自豪？很有趣？今天要是沒有得到我想知道的答案，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
「怎麼樣？想說了嗎？」
「你──」
幽暗中，明燕突然抽身前跨。
她突如其來的大動作讓我反射性的刺出尖刀，但尖刀傳來空虛的手感，我沒有刺中任何東西。
揮空同時，我感覺一陣天旋地轉，頭部遭受重擊。
當我回過神來，四周依舊是一片黑暗，但我知道自己正躺在冰冷地板上，雙手手臂被重物壓制，後腦隱隱發疼。
「你冷靜一點。王青竹先生。」
……明燕閃過我的戳刺之後，反握住我左手手腕將我過肩摔在地上，並用雙腳膝蓋限制住我的手臂嗎？……理解至此，除了佩服明燕身為舞者的身手外，還對自己的體力感到羞愧。
「王青竹先生，對於車禍的事情，我感到相當的抱歉。」壓制在我身上的她說，「不過就像我前幾天說過的那樣，對於『夢魔』的契約，我是真的不了解。當我發現那組數字，以及它會變少的事實時，我也焦慮了好一段時間。」
「………………」
「不過後來就不這樣覺得了。我想，無論有沒有契約的限制，我作為舞者的生活本來就有時間上的限制；大概十年、或二十年吧。在身體老化以後，就算再怎麼保養，也很難繼續跳下去了。契約的事情，只不過是把這樣的時限縮短了一些而已。
「我不知道『作家』的生活是不是也有這樣的侷限？如果因為這樣讓你做為一名『作家』的壽命減短了，我很抱歉……不過我們生為人，本來就沒有辦法一直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是嗎？……再怎麼說，『人生』的盡頭還是得面對『死亡』。我自己的觀念──無論是在車禍前或車禍後都沒有改變──就是在有限的時間內做最大的努力就足夠了。
「要是今天我們兩人的情況對調。我得到了『1000』──卻連練習都會扣點的契約。而你得到了『100』──但只有在發表重大作品時候才會扣點的契約的話。我想，我會陷入幾個月的懊惱之後，繼續跳舞吧！」
「畢竟，不管有沒有時間上的限制、有沒有次數上的限制，跳舞是我最喜歡做的事。就算跳上一千次就會失去雙腿……我也會盡我全力的跳下去！因為要不是有『夢魔』的契約的話，在那一場車禍中，我們就都已經失去了雙腿和雙手了呀！」
街燈微弱的光讓我看清明燕的側臉。
她俯瞰我，露出未經掩飾的苦澀笑靨：「對吧？」
「………………」
聽完她說的話，身為作家的我竟然一時之間答不上話。
她說的對。
卻又對得讓人無法輕易接受她的論點。
因為要是就這樣被說服了，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深陷在苦惱情緒當中的我不就像是個意志不堅的傻瓜了嗎？
我別過頭，目光掠過明燕的腿，再看向左手手臂上浮現「286」的位置。感到胸悶。
「286」。
這意味著從車禍之後的我已經寫下「714」篇的文章。
而在第一時間就暫停了網路小說連載的我，寫下這「714」篇文章全是為了餬口迎合各大出版社的作品。
這樣的「用法」真的值得嗎？
那些文章，是我真心想要寫出來的「故事」嗎？
如果沒有這「一千篇的限制」的話，我是不是就這樣子，一直寫著自己不是很喜歡的專欄文章，直到我老得寫不出故事為止？……
天。
我不要這樣的人生啊！
我真正想寫的小說，真正想被流傳下來的故事是──
「仟佰」作為一篇特別的故事，我起初也想過一週一更新的方式分享
不過後來覺得這短篇故事要是拖得太長的話，就有失它的味道了
明天就是最後一段囉！
×公告：我在第一段落稍做了一個像是封面的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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