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段落-其他的可能性
車禍後第一個月，我寫了超過五十篇文案，勉強維持在預計的範圍內。
但第二個月開始，情況越來越糟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在意手臂上的數字的緣故，無論哪邊的稿件，平均都得修改三次才能通過。
不到三個月時間，手臂上的數字就減少超過三百點。相當不妙。
因此我推辭了星星報的副刊專欄，試圖穩定點數減少的速度。
但我越在乎，局勢就越失控。
第四個月，手臂上的數字已經跌破「500」大關。這意味著，我剩下的時間不到半年而已。
另一方面，這段期間內，我試過所有可能的方式，就是沒辦法再見到「夢魔」。沒辦法詢問他關於「契約」的細節……
「喂，青竹學長。」電話裡，子若偶爾會忘記我們都已經畢業了的事實，以「學長」稱呼我，「時鐘報那邊的編輯要我轉告你，這禮拜的稿子都可以用了。不過有幾個地方需要小改一下，要改的部分都註解在檔案裡了……哦，你該不會又要——」
「嗯嗯，可以嗎？」
「……你最近到底是怎麼了？學長。一次兩次就算了。我沒記錯的話，從一個月前開始，最後修稿的部分都丟給我做。雖然那種程度的編修我還可以應付過去啦……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夠自己處理一下會比較好。我這邊也是有工作要忙的。」
「我……」
我總不能告訴她，就算是修改稿件手臂上的數字也會減少。
「……我人不太方便，最近頭很痛。」
「感冒了？」
「我不知道……」我說，「而且我覺得子若你一定能夠改得比我還要好。」
「唉，搞不懂你想幹嘛……話說在前頭，這真的是最後一次幫你改稿了喔！接下來，週刊那邊的稿件就請你自己修改吧，學長。」
「嗯……」
「雖然說是接下來嘛……其實也還要等個兩天啦。看你最近的狀況很糟，要不要趁這幾天出門去玩玩？偶爾規劃個小旅行，對工作上很有幫助喔。」
「我會考慮考慮的。」
「別考慮了吧！學長你身為自由業，卻沒有好好發揮自由業的優勢，這樣是很吃虧的喔。你有關注雪月的動態吧？她截稿後，最近就跑出國去玩了呢！」
「嗯……」
「要是你在意的是開銷問題的話，就跟我說一下，借你個幾千幾萬塊還是沒有問題的啦！」子若說，「唉，我是有錢沒時間花呢。」
「工作辭掉就好啦。」我說，「我記得妳也會寫小說不是嗎？以前校刊社的時候──」
「阿阿阿阿阿，不要提起那段黑歷史啦！」
「我是真心覺得妳寫得很好啊。」
「那是因為被你的回憶美化過的關係啦。那些不成熟的東西還是燒掉比較好。」
「沒這麼誇張吧？」我拿著手機走向房間一角的書櫃前，抽出其中一期的校刊，「『那年，我們都還只是十七歲的青春少男少女』──」
「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不要唸出來啦！學長，你怎麼會還留著那種東西啦！」
「子若，幹什麼！」聽筒那邊，有男人大聲斥責著，「午休時間不休息，講手機還這麼大聲，當公司是你家阿！」
「是……對不起、對不起……」
聽子若連忙道歉的聲音，雖然覺得有趣，不過好像有點鬧過頭了。
果然，在一連串的道歉之後，她小聲而生氣的對我說聲「下班再找你算帳。」後就掛掉了電話。
將手機和校刊拋到矮桌上。
我望著手臂上「487」的數字發愣，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腦袋裡已經被「靈感」塞滿。
無從下筆、宣洩的感覺很糟。
我一度幻想，要是使用機械義肢或其他輔助道具創作的話，是不是就能夠規避惡魔契約的偵測，讓手臂上的數字不再減少？
但各種可能我都嘗試過，並且失敗了。
就算刻意在文章寫到一半時候擱置它，也沒有辦法阻止數字變少──反而讓我在完成那篇文章時候多花了一點點數。是一次很失敗的實驗。
「……難道我真的在數字歸零之後，一輩子都沒辦法繼續創作了嗎？」看著天花板，我問我自己。
「肯定還有別的辦法吧……說起來，人生也不是只有『創作』這一條路而已呀……」
「可是除了『寫作』以外的人生……」
哦，對了。
或許去老喬的咖啡廳會得到一些靈感。
至少我以前靈感乾枯時，去找老喬聊聊天總會有幫助的。
×
「嘿，青竹。難得聚會的時候你最先出現喔。」老喬看我一眼之後，繼續他手上調製咖啡的動作。
星期三下午，店內三分之一的座位都有人。算是熱鬧的狀態。
「沒，今天我們沒有聚會。」我選了一個吧檯的位置坐下。
「你們很久沒有三個人聚在一起了吧？」老喬問，「一個月？」
「兩個月。」
「哦，那還真久。」
「老喬，我有些問題想問你。」
「哦？那個先等等。熱卡布奇諾？」
「好。」
「剛好，一起做。」
他背對著我替咖啡拉花，其中一杯和炸薯條一起端給客人。
老喬繞了一圈後又回到吧檯內。牆上有一整排菜單等待他去完成。
真是忙碌。
不過動手之餘，老喬還是一臉輕鬆愜意的和我聊天：「說吧，什麼問題？」
「嗯？」我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你不是說有問題想問我嗎？」
「哦，對。」
望著他忙碌的背影，我頓時語塞。
「老喬，你有『夢想』嗎？」
「……嗯？」可能是我的問法不好，老喬愣了一下，「是在為副刊取材嗎？」
「不是，純粹是我好奇想問而已。我們三個認識老喬的時候你就已經是咖啡廳店長了。所以從以前我就會想，這家店是不是就是老喬你的夢想……還是說，當咖啡廳老闆只是你一個人生的過渡期而已？之後還打算做些別的事？」
「這個要說起來就麻煩了哩。其實在最一開始阿，是我和幾個好朋友想要合夥開店。有人提議開小吃店、有人覺得加盟便利商店也不錯，或者是賣鞋子、賣衣服之類的。
「不過到後來要決定的時候，有幾個人突然說不想做了。想拿錢帶著家人移民到國外。雖然因為這樣，合資的金額少了許多，不過幸好是在租店面、談加盟以前發生的插曲。所以剩下我兩個朋友加我三人，就租了這間巷子內的店面，開了咖啡廳。
「店剛開張的幾個月，雖然生意不好，但還說得過去。後來一個朋友的父親得了癌症，得回老家照顧親人，就走了。另一個被未婚妻嫌棄學歷太低，拼拼湊湊也考上了研究所，一讀就是好幾年。好像畢業了吧？好多年沒聯絡了。
「總之就是這樣，朋友都失聯了，店卻還留著。而我也捨不得把店收掉，一做就是十幾年。」老喬說。
「……如果當初沒有發生這些事，你還會想開個咖啡廳，當店長嗎？」我問。
「不知道耶。人生其實有很多事情，越是強求就越難得到，順其自然一點，好像也沒差。」老喬說著，將我的卡布奇諾遞到我面前，「不過如果沒有開這家店的話，我應該會繼續玩樂團，把最後的青春浪費在音樂上，再隨便找個能餬口的工作做到退休吧。」
「這樣聽起來也真不知道是當上店長比較好還是不當店長比較好耶。」我苦笑。
「我也不知道沒當店長的人生是怎麼樣子呀。不過這就是人生嘛。」
「是阿……人生。」
關於「夢魔」和契約的事情，是不是也是我人生中必定經歷的一個環節？
假如當初選擇的不是「多」，而是「少」的話，會不會在幾個禮拜前，就已經把雙手歸還給惡魔了？
……等等，說起來，「多」和「少」的差別究竟是什麼？
現在想想，只有「數字多少的差異」根本是我一廂情願的猜測。
但選擇「少」的話，真的就只是起始的數字比較少而已嗎？
可惡。
現在回想起來，只記得和我車禍的女人姓林而已，名字叫什麼……
「別一副愁眉苦臉的，大作家。」老喬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到吧檯前，「寫作遇到瓶頸了？哦，不，我認識你們也兩、三年了，從沒見過你露出這種表情。如果是感情上的事，也可以說出來和老喬我商量商量。」
「哦，謝了。不過不是感情的事。」
「沒事？我怎麼看都很有問題啊！」老喬大笑幾聲，「你也快三十了，不娶老婆嗎？子若和雪月都還蠻不錯的──」
「我再缺也不會選她們兩個啦！一個是編輯、一個是同行。我完全不敢想像兩個人相處時候還是一直討論寫作阿、稿件阿這種事情。老喬，你不覺得那樣的生活是一種折磨嗎？」
「看來領域不同，感受也不一樣阿。」老喬說，「我老婆在糕餅店工作，我們在家都討論吃吃喝喝的東西，也沒什麼壓力阿，哈！」
「……那是你們阿。對了，老喬，你不打算請工讀生嗎？」
「你要介紹人給我？」
「我只是覺得，在過來就要放長假了吧？去年的這個時候不就差點要忙不過來了嗎？」
「是沒錯……不過店內本來就不大。而且很多人都點一杯咖啡就坐上好幾個小時。所以還不至於要多聘一個人。」
「說的也是。」
我啜飲一口熱咖啡。看著老喬一下烤土司、一下子用小油鍋炸薯條。十分忙碌。
我突然想，也許做些別的工作，手上的灰數字就不會減少了。我也就能保住這雙手，當個四肢健全的完人。
「老喬，我……」我停頓了一下，直到老喬轉過頭來看我，才把話說出口，「老喬，我可以當看看一日員工嗎？」
聽見我說的話，老喬臉一皺，隨即笑出聲來：「青竹，你今天到底怎麼了？相當反常喔。」
「……你就當作是我想寫個關於咖啡廳的故事吧。」
「那種故事照理說應該是雪月會想寫的類型喔。不過既然你想嘗試，我也不反對啦……讓我想想，讓你做什麼比較合適……」
老喬繞到後面的小倉庫，拿出了一件墨綠色圍裙：「先把這穿上吧。然後等客人離開的時候，把空器皿收回來。抹布在這裡。」
「哦，好。」
我笨手笨腳的在腰後打了個蝴蝶結。拿著托盤去回收餐具。
瓷碗內還有沒吃完的食物殘渣，桌面上丟了雞骨頭、糖包和鮮奶球還有不知道擦拭了什麼的衛生紙團。相當噁心。
我憑著印象，效仿老喬將所有垃圾堆在同一個碗內，在將碗、盤、杯子層層疊在托盤內。都放好了之後，再用抹布擦拭桌面……
「青竹，手腳太慢囉！客人已經進來了。」
「歡、歡迎光臨。」
「聲音太小囉。」
「歡迎光臨！」
「青竹，你桌子沒擦乾淨！抹布不要一次擦到底！要像掃地時候一樣，一段一段擦！」
「是！」
「碗盤放進水槽以後先去幫客人點餐！餐點不用寫全名，寫我能看懂的簡寫就好！」
「好！」
「這是四桌的咖啡！快點快點──」
不知道為什麼，平常靜謐的咖啡廳裡，在我成為一日店員後，老喬便化身成煮麵攤的大伯，讓店內氣氛瞬間熱鬧了起來。
雖然和店內喇叭放送的古典樂不符合，不過客人們倒也不介意。
甚至有常客向老喬調侃：「怎麼請一個這麼幫不上忙的工讀生呀？」之類的話……
不知道是不是老喬察覺到我聽見他們的對話了？他笑著回應那位常客：「哎呀，他才不是什麼新來的工讀生咧。只是想體驗一下服務業的工作啦。別看他笨手笨腳的樣子，他可是靠寫作過活的大作家哩。」
聽老喬這樣說，就算不斷失誤，心裡卻覺得不這麼難受了。
只不過，要我為了迴避惡魔契約放棄寫作的話，我想我是絕對不會去當服務生的！
「仟佰」在一開始並不是這個名字
隨著故事逐漸成形，考量到原來的名字可能會有劇透的可能性，所以再最後又取了一個新的名字，也就是「仟佰」
其實章節名稱也是因為這樣的理由，所以在投稿前就把各章的名字刪去了
不過我想，作為小屋連載的話，應該沒有關係吧？
反而是只有「仟佰：壹」「仟佰：貳」這樣的抬頭，似乎不怎麼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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