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對某個人物充滿疑惑。
豐滿的身軀穿著厚實的棉衣，白鬍子下總是帶有笑容——渾身通紅的慈祥老人，是「他」予人的形象。「他」的事跡似是遍佈整個世界：毫無趣味的歷史百科、同學之間的打趣笑罵，甚至自己珍愛的繪本皆有提及。儘管一切只是古人行善的延伸，如此故事已經家喻戶曉，成為薪火相傳的傳說。
簡直，就像神明一樣。
對於歷史的荒誕之處，男孩自然沒有興趣——正值「幻想」當道的年歲，只會注視斑斕奪目的色彩。對男孩而言，相比堆滿房間的繪本，區區老人並無趣味可言；然而還是有樣東西，能讓男孩對其雙目發亮——藏在巨大布袋之中，琳琅滿目的禮物。只要能夠獲得禮物，即使以馴鹿飛天並不現實，即使從煙囪進屋並不合理，男孩寧願信以為真，否定心中的不協調感。
為了讓「幻想」降臨世上，男孩熟讀獲得禮物的「條件」。襪子及空袋早已掛在床角，桌上盛有不同種類的餅乾，甚至買下價值一個月零用錢的茶包——一切全為「他」能掦起嘴角，留下一份珍貴的禮物。儘管不知其為何物，男孩仍願賭上一把，得償閱讀外地繪本的心願。
只是，男孩深知，自己並非萬事俱備。那個獲得禮物的「條件」，即使如何努力，也許自己都不會完成——
成為一名好孩子。
「好孩子」，到底是甚麼東西。
「在校成績名列前茅」，然而自己的成績單上盡是紅字；「孝順父母尊敬長輩」，然而父親只會惡言相向。或許早已「盡己所能，做好本分」，卻是男孩未曾得到任何肯定，猶如一切努力只是徒勞。只是逕自留下「條件」不加解釋，就像冬日必定寒冷般毫不講理；對年少的男孩而言，一切疑問宛如巨石壓在心窩，使他無比苦惱，不知所措——
因此，男孩只能放棄思考。讓映入眼簾的結局，成為一切的答案。
男孩張開雙目，緩緩坐起。
朝日的微光照遍凌亂的睡房，刺骨的寒風吹過破碎的繪本；凝視空空如也的襪子，男孩只能緘口不語。碟子上只剰下餅乾的碎片，昂貴的茶包更是不知所終，惟有不堪入目的景況始終如一——在披上薄如絲織的外套後，瘦弱的男孩吐出一口白煙，淡然哼笑一聲。
如同惟有成功被受注目，那份渴望已久的禮物，也只有「他」所肯定的「好孩子」能夠擁有。「無私」一詞只屬虛言，滿足一切才有收獲；未能取悅「他」的自己，自然只會一無所有。
所以，父親才沒有跟母親一起回家吧。
欣然把以上感覺收入懷中，脫離「幻想」的男孩回到「現實」。
然後，今天的家，依然冰冷。
身穿唯一整潔的服裝，目無表情的男孩徒步上學。
男孩生於安穩的年代，即使家境並不富裕，平凡的他還是得到上學的機會。在校成績並不裴然，亦無參與課外活動的餘力，使得男孩不受師長的注視；自身沉默寡言的性格，以及毫無專長的特質，亦令男孩在班中無人理會。「你簡直就跟透明人沒兩樣呢！嘻嘻。」面對鄰家女孩的笑語，男孩只有側頭聳肩——只要毫無過失，如此平淡的日常已經足夠。
那麼，不幸的源頭就在男孩的家庭。
無言佇立於家門前，男孩不願邁步前進。
男孩曾經擁有美滿的家庭——工作穩定的父親以及溫文儒雅的母親，讓男孩總是能眉開眼笑。萬聖之夜給予可口的糖果，誕生之日奉上垂涎的美食；尤其是母親親手所製的繪本，為男孩的童年添上繽紛的色彩。在閱讀繪本的時候，男孩猶如身處於夏日的世界，心中的暖流能夠長存永久，無比的歡樂能夠直到永遠……
然後，一切就在那個晚上完全變調。
「媽媽先出去買些東西，要乖乖在家等著喔。」
溫柔的話語、清脆的門聲，成為寒冬的開始。
在母親離去過後，儘管父親依然努力工作，失去的幸福已經無法挽回。男孩不知母親為何消聲匿跡，父親亦對此隻字不提；男孩只知道，屋外的信箱每月多了一封薄薄的信件，其中裝有的部分金錢亦成為他的零用錢。
「這，是遠方的母親給你的禮物。」
男孩還記得，說出此話的父親，眼眶是無比鮮紅，聲音是多麼顫抖。
自此之後，每晚父親都會手握玻璃瓶子回家。最初是一瓶，然後逐漸增加……不知何時，客廳變得狹小無比，父親的笑聲也變得瘋狂不堪，恐怖不已。即使父親從未對男孩有所行動，門外的叫喊在男孩的睡房迴盪不絶，無力的男孩也只能把門鎖關上，雙手掩耳墮入惡夢。
對於為何會有如此遭遇，男孩早已不再思考。
畢竟，自己只是一名孩子而已。
因此，男孩不斷閱讀母親的繪本。透過再次體驗熟悉的「幻想」，男孩似是能夠安眠於母親的懷抱之中。每天放學回家，男孩便立刻回到睡房，花費整天的時間於滿山滿谷的繪本上，閱讀關於一個家庭的幸褔故事。即使只是自我欺騙，只要稍微回到那段幸福的時光，男孩亦覺並無所謂……
只是，再多麼有趣的事情，終究會有厭倦的一刻。而從「幻想」回到「現實」的一刻，襲來的寂寞是無比難受。
——所以，母親珍貴的繪本，在自己手中化為碎片。
並非為了斷絕悽慘的過去，而是無法承受凋零的幸福。男孩仍然鍾愛繪本，然而一成不變的故事男孩已經不願再看；學校古老的繪本毫無魅力，少量的金錢亦不足以購買外地繪本。「或許，母親因此才會到遠方去吧？」為了尋找新的幸福，為了購買珍愛的繪本，遠走高飛也是理所當然。
所以，男孩才會祈求「那個老人」，贈予那份珍貴的禮物——這樣，母親不用在外地辛勞，回到我們的家對吧？
卻是一切，事與願違。
是因為自己並不乖巧，因而無法得到「那個老人」的承認？是因為撕破繪本，母親因而不會回來？在得知的父親歸來，男孩曾經想要打開房門，詢問母親離去的真相；卻當聽到外頭刺耳的吼叫，以及寂靜過後零星的抽泣後，男孩便打消念頭。
父親，遠比自己痛苦對吧。
這樣的話，自己就不能任性下去了。
結果，男孩只能打開窗户，任憑寒風吹襲自身。軟弱無力的嫩手，無法觸及天上的奇蹟；年復一年地等待，北方的奇跡依然不會到來。惟有的，是伴隨冷風的寂寞，冰封男孩稚氣可愛的臉頰。
依稀記得，老師曾說，讓父母歡笑的孩子才是一個「好孩子」。
「那麼，像我這樣的『壞孩子』，又怎會得到禮物呢。」
畫上似能輕鬆抺去的笑容，男孩閉目，沉倫夢境。
然後，又到了難以入眠的寒冬。
今年的節日不如以往熱鬧。商店沒有五光十色的燈飾佈置，廣場亦無高聳入雲的裝飾巨樹，甚至肩摩轂擊的人群也消失得無蹤無影。就如那份喜悅被遺忘得一乾二淨似的，在這個小鎮的主要大街上，只有男孩一人徘徊步行。
不過，這也沒有關係。
即使氣氛多麼熱鬧，男孩仍然不感興奮。
繪本的價格變得更為高昂，種類變得狹小十分，使得男孩無法滿足在「幻想」暢遊的慾望。學校的圖書館於今天並不開放，就連乏味庸俗的興趣亦無法享受，想到家中休假的父親，不願回家的男孩默默仰望灰濛的天空。
今年依然不如人意。
相比無法在校閱讀繪本，如此想法更令男孩覺得失望。
「咦，怎麼透明人到這裡來了？來閒逛嗎？嘻嘻。」遠方鄰家女孩的一笑，使沉醉於失落的男孩渾身一震。
「沒有……圖書館關了，我現在回家。」
「你又想去看繪本嗎？真像你的作風……不過，你家不在這邊對吧？」語畢，女孩又是呵呵一笑。
對此，男孩只能沉默不語。只因，鄰家女孩的笑容過於燦爛、過於單純。
與目無表情的自己相比，實在大相徑庭，遙不可及。
「不過，今年跟『那年』一樣，學校也是逼不得已才會關閉吧？」女孩輕歎，裝作無奈的樣子。「好像吸收了『那年』的教訓，搞得今年不會有慶典……我可是很期待的呢。真是可惜。」
「那個……那年？」
「就是……伯母離去的那一年啦。」女孩面有難色。「那不是一件甚麼好事，畢竟很多人因為這個事件而離去呢……」
所以，母親才會離開我們吧。既然不是好事，也許母親和其他人才會不願回家，就如尿床後拼命掩飾的自己一樣。「不過，既然今年也跟『那年』一樣，母親大人便會回家吧……」即使似是不多合理的期盼，如此想法還是讓男孩感到無比安心——
「你，別再自欺欺人好嗎。」
望到眼前臉色凝重的女孩，男孩頓時無法言語。
「伯母已經不會回來……這件事你也心知肚明對吧。」蹷眉的女孩踏前一步，語氣變得沉重。「在伯母離世後，你就變得孤僻不已，總是窩在圖書館裡頭。而且你在看繪本時，翻頁總是翻得很快，根本不像有認真閱讀……也許你覺得十分正常，只是若伯母望到你這個樣子，她不會覺得開心吧。
「畢竟，以前的你在看繪本時，臉上的笑容，可是無比幸福的。」
女孩的話並非謊言——至少男孩亦覺同意。每天校內空餘時間，男孩便頭也不回走到圖書館裡，拼命閱讀早已耳熟能詳的繪本故事。即使沉悶無比、毫無意義，相比面對同學們的笑言笑語，男孩只願在翻頁的時候，能夠回到那段珍貴的時光。
結果，就如女孩所感所言，就如那晚親手造成的後果——男孩絲毫不覺快樂，「幻想」未能成為「現實」。男孩深深明白，那份母親撫摸自己腦瓜時所感到的溫暖，已經無法緬懷；曾經幸福的笑容，早已化為烏有……
只是，正確的語話，也就僅此而已。
「妳……又明白我的甚麼。」男孩無奈的哼了一聲。即使女孩的話多麼與「現實」相符，失去的「幻想」依然無法挽回。在母親離去過後，老師及同學都曾慰問自己，卻是掛在口中的善意不斷觸及心中的傷痕，使得男孩痛苦不已。因此，男孩才會封閉自己的心窩；懷著無人明白的悲痛，渡過平平無奇的人生——
「我的媽媽也離開了，在『那年』的時候。」
像是對男孩驚訝的臉色見怪不怪，女孩只是苦笑一聲。
「當時，家裡的人都十分傷心，每人都哭得出不了聲——再也吃不到媽媽做的蛋糕、再也得不到媽媽送的禮物，再也看不到媽媽的笑容……爸爸變得總是愁眉苦臉，嫲嫲更是一病不起。那時我也才知道，原來媽媽在家中是多麼的重要。雖然她經常罵我，但之後會送我糖果，讓我開心過來；而我，還是很喜歡她……
「所以，我不能再哭下去。媽媽已經不在了，那麼我要更努力幫家裡的忙，讓爸爸嫲嫲再笑起來。這樣的話，天上的媽媽也會覺得開心，家裡也能變回以前那樣；即使不能，至少爸爸不會整天不說一句話，嫲嫲也不會經常歎氣……這是作為孩子的我，最能做的事對吧？
「雖然這不是可以隨便罵人的資格，但……希望你能再次笑起來呢。嘻嘻。」在抹去眼眶上的水珠，女孩笑著揮手離開，留下一言不發的男孩。
自己……又能跟女孩一樣，讓父親大人笑起來嗎？在緩步走到家門前，如此悠長的時間依然無法讓男孩找到答案。最後，男孩只能放棄思考，拋下纏繞心頭的苦澀，打開沉重的家門——
然後，與坐在木椅的父親，面面相覷。
「父親大人……午安。」
對於男孩罕有的問候，父親只是點頭無語。
望到神色憔悴、一手握著空瓶，就如一頭受傷惡狼的父親，男孩只能快步走到睡房裡去，緊緊關上木門。自己真的能讓那般模樣的父親開心起來嗎？男孩心中只有否定。房外瓶子敲擊的聲響刺耳十分，瀰漫家中的臭氣難受十分；想到女孩早前的話語，男孩無力地伏在地上。
果然，自己甚麼都做不了——強忍心中悲痛的情感，男孩不禁歎了口氣。
突兀，一張紙條飄到男孩面前。
那是……母親所畫的繪本。拿著撕為碎片的繪本一角，男孩再次細細觀看。紙上繪有三個人物，男人、女人及小孩都笑得燦爛十分。這些角色便是母親繪本的主角，在每個故事都過著幸福無比的一生，無一例外。仔細一想，明明只是毫無特點的繪本，不比任何童話故事有趣，年少的自己卻是已經鍾愛十分，愛不措手……
到底，為甚麼呢。
在遍地繪本碎片的房間，男孩開始尋找繪有這三個人物的紙條。直到日落西下、銀月露天，床邊的桌子已佈滿數之不盡的紙條。望到紙上眾多人物的笑臉，男孩的心中倏忽湧出一股熱流——
身穿筆挺服裝的男人，帶有針織工具的女人，披著睡袍的男孩。
簡直，就跟男孩的家庭一樣。
回想起來，在每一個季節到來，母親便會為自己繪畫一本繪本：春季，三人到東之國欣賞粉色之花；夏季，三人在南之國的藍海盡情玩耍；秋季，三人往西之國吃下一碟又一碟美食；冬季，三人從北之國的「老人」手中拿到禮物。即使情節平淡無奇，亦無任何道理教侮，卻是猶如讓男孩的家庭到訪世界各地，創造七色繽紛的「回憶」……
而且，那三個人物的臉上，總是掛有無比幸福的笑容。不管遇到甚麼困難，他們一定帶著笑容，面對一切。
——讓我們如繪本中的人物一樣，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
這就是，母親所期望的「幻想」嗎。
即使一切只是男孩的妄想，眼眶通紅的他再不會否定自己的想法，只因這是他所期待的「救贖」。帶著這份感悟，男孩猛然打開房門，對雙目無神的父親，道出渴望傳達的話語——
「對不起。」
也許男孩根本並無犯錯，甚至錯的是毫不關心子女、並不稱職的父親，男孩依然會選擇道歉。
一切，只為能夠再次燃起，這個家庭的「希望」。
「我……甚麼都做不好。學業成績只會剛好合格，又沒有甚麼得意的專長……更不像鄰居的她，能夠逗人歡喜。只是，我已經盡力了……也許父親大人依然覺得不滿，但我真的盡力了。我、我也會盡力讓這個家開心起來，所以……希望，父親大人能夠跟我一起，渡過今天這個節日——
「這，也是母親大人的期望。」
雙手展示繪有三人笑臉的繪本碎片，男孩鼓起勇氣面對父親。
與其期許「那個老人」替自己實現願望，不如自己行動起來；過去母親的溫柔已經永遠失去，至少讓兩人露出笑臉的光景得以重現。這是母親的期望，也是男孩的希望——在訴說心中的情感之時，男孩已為未來給予肯定。
不過，父親又會接受自己的話嗎？眼見父親伸出粗糙的右手，男孩不禁緊閉雙眼。父親會如同之前一樣責罵我嗎？還是會打我一頓？驀然提及母親的事，又會否刺激父親傷痛之處？種種不安的想法充斥男孩細小的腦袋，然而男孩還是選擇佇立在父親面前——即使後悔已無退路，惟有忍受悲劇的降臨。
然後，男孩感到臉頰熾熱十分。而他知道，那是父親的手——
正在，輕撫自己。
「我才是……對不起。」在睜開雙目的時候，眼眶通紅的父親映入眼簾。拋下長久束縛自身的枷鎖，兩人相互擁抱，讓自身的情感如同淚水盡情流露。是為兒子的努力感到欣慰，還是痛恨無能的自己，對於父親的想法男孩並無頭緒。只是，男孩深深明白一個「現實」——
那份夢寐以求的「溫暖」，自己終於得到手中。
擁抱過後，父親答應男孩一起渡過今天的節日，而男孩向父親提出購買繪本的要求。「好的……你先回房間換衣服，我洗澡後再陪你出去。」得到父親帶有笑容的承諾，男孩樂不可支地回去睡房，選擇出外衣服。今天，可是值得紀念的一天——在聽到門外一陣嘈雜的流水聲，心想父親也許同樣帶著興奮的心情洗澡，男孩又是笑了一聲。
即使，家中的電視早已無法播放。
即使，屋外的鐵鎖早已變得生鏽。
即使，箱內的信件早已無視許久。
一切，都會從這個晚上開始改變。心懷如此讓人歡笑的想法，男孩打開通往外界的大門——
收入眼簾的，是渾身通紅的父親，以及身穿同樣鮮紅衣裳的老人。
「你……就是『那個老人』嗎？要來給我禮物的嗎？」望到符合傳說所述的老人，男孩頓時興奮不已。
「『你好』，孩子。」「那個老人」輕輕點頭，從身後的袋子裡拿出一份珍藏已久的玩意。「這，就是你的禮物喔。打開吧。」
接過玩意的男孩立刻打開包在外面的黑色紙張，在望到裡頭的東西時，男孩驚喜不已。
——這樣的話，我們便能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了。
實現願望的男孩莞爾一笑，伴隨老人的歡笑聲，在如同火焰的幸福之中，與父親一同安眠。
然後，最為綺麗的聖夜之旅，終於再次起行。
某個少年曾經訴說，人生並不盡如人意。
期待已久的快樂重現世間，一切的不滿終將化為烏有。就如不幸總是隱藏於幸福裡頭，無人不知故事於何時「出錯」；只會為了心中的慾望，留下無數不堪入目的妄想。
世人稱其為「幸福老人」，給予世間痛苦的孩童禮物，讓其燃起對生命之熱愛的偉大聖人。
這，也不過是一個童話故事而已。
創作內容
聖誕老人
雜亂無章的記憶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