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暉斜斜地竄過形狀特殊的蜂房窗戶,照得清澈的游泳池面波光粼粼,一道纖瘦的身影站在逆光處,令他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只聽見嬌聲拔高地再三重複著「準備好沒」的字眼。
夏裕哲數度以為那是魂牽夢縈的倩影,但又深深意識到只是幻覺。
「那邊那個學弟,趕快戴上蛙鏡啊!」
從恍惚中回神,他面色凝重地戴上泳鏡,大步跨上出發台。
聽見泳池邊負責計時的學姊高聲喊出「預備」,他彎下腰,手掌抓住質感粗糙的站台邊緣,視線略微上抬,目不轉睛地注視相距二十五公尺的泳池對岸。
當出發的哨音竄入耳畔,結實的雙腳立刻用力蹬出跳板,雙手下伸的姿勢帶動身軀向下,宛如一支鋒利的箭矢般,急速斜穿入水。
冰涼瞬間包覆面頰,比想像更低的水溫令夏裕哲不由打了個顫,但這無法阻止他以既標準又優雅的姿勢前游。
不斷抬動手臂划水,接近氣盡才側過頭吸氣,節奏穩健地交替動作,使他前進的速度更加飛快。
很快,他瞪牆回游,轉眼間就游玩全程。
探出水面,夏裕哲微喘著氣,赫然發現其他水道的選手還有大半剛游過半程,僅少數幾名在他之後珊珊歸來。
「哇……學弟你果然很厲害,第一次社課就打破學長姐的紀錄!」其中一位社團學姐走了過來,開口便是驚嘆連連。
「謝謝學姊,不過我以前也參加過游泳隊。」夏裕哲微笑回應,可眼底半點笑意都沒有。
和學姊又聊上幾句,他才藉口想要多練習,轉過身重新入水。
當涼意再度籠罩四肢,這些日子來愈發煩躁的心情才慢慢趨於平靜。
這是開學第一次社團課,選擇加入游泳社的他無意地大放異彩,受到社內學長姐注目,連教練都來詢問他有沒有意加入游泳校隊。
然而受到關注的他卻絲毫不感覺快樂,反而越來越消沉。
開學……也意味著他已經整整兩個星期沒見到心上人了。
自那天主動要求和青梅竹馬分開,他便找了個鄰近學校的低價旅館居住,少了熱絡的聊天,少了熱騰騰的餐點,但日子勉強過得去。
只是近來,他越來越思念長年佔據心房的倩影,天天暗想對方少了自己不知道過得好不好。
好不容易開了學,他還以為自己就有機會見上對方了,可惜他的教室位在校門左轉的大樓,和二年級教室正好反方向。
開學典禮上也不見青梅竹馬,只有身為六十八屆一花的學生會長穆珊珊上台致詞,使他愈發魂牽夢縈心上人。
幾天下來,他實在後悔自己頭腦發昏加入了游泳社。怎麼沒厚臉皮加入美術社呢?至少那樣就能見到楚麒……
可要是真見上面,他們的關係只會更尷尬吧?
現在的他壓根放不下對青梅竹馬的感情,所以沒有和對方見面的資格……但他早就察覺自己大概無論時隔多久,都放不下對方。
堅持了整整七年的戀情早就在心底根深蒂固,要他怎麼輕易放棄?
他不禁想,該不會以後都沒辦法見心上人了吧?
思自此,夏裕哲爬上岸,面色消沉地坐到長凳區,幾名學長姐看他緊蹙眉梢,以為他身體不適,關心幾句才把注意力放到其他社員身上。
「我到底該怎麼做……」要做什麼才能留在楚麒身邊?莫非真的只有放下感情一途?
夏裕哲煩惱地垂下頭,揉著因索盡枯腸而發疼的太陽穴,嘴唇都快咬出血來。
「對了,你聽說最近又沸沸揚揚起來的誹聞了嗎?」
「你是說美術社社長和籃球隊隊長啊?那兩位的誹聞都快傳爛了,有什麼好沸沸揚揚?」
聽見與紀楚麒有關的事情,夏裕哲不自覺豎起耳朵。
「唉,你消息真夠慢的。」其中一位學姊動作誇張地搖搖頭,攤著手表達無奈。「聽說他們在街上相擁,這次還有照片呢!」
「真的假的?那他們在一起應該就是千真萬確的吧?」
「大概是吧……」
下意識握緊拳頭,接下來無論幾個學姊討論得有多熱烈,夏裕哲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楚麒和那個籃球隊隊長……盧凱晟嗎?
回想初次見到心上人的誹聞對象時,對方在球場上意氣風發,下了場又和楚麒聊得非常投緣,甚至為此忽略自己……
胸口不由地揪緊起來,夏裕哲無助地嘆了口氣。
那時他一眼就看出盧凱晟和自己抱有相同的情愫,可他一直認為,青梅竹馬只把對方當作朋友。
但現在……那兩個人在一起了嗎?
腦海閃過青梅竹馬因為他人笑顏逐開的模樣,強烈的嫉妒之情化為不安的情緒,撕心裂肺的痛楚在神經間瘋狂竄動,令他眼前一黑。
「喂喂,這不是……」
「嗨,我找夏裕哲學弟有點事情。」
遙方似乎有人呼喚他的名字,但夏裕哲沒有回應,半晌後他便感覺有個人靠近自己。
「和我出來。」肩膀被輕拍了下,夏裕哲抬起頭。
即便暗自警告自己,他仍掩飾不了心頭嫉妒,凝望來人的眼神因此充滿敵意。
「原來籃球隊隊長也會翹社團課啊?」
「我有很重要的事必須和你說。」
「什麼事情重要到需要翹課?」視線掃上剛硬的臉龐,心底的嫉妒再度作祟,「莫非是來和我炫耀你和楚麒交往的過程,還是……專程來嘲笑我的?」
酸澀的挖苦語氣讓盧凱晟默默勾起嘴角,這樣的小動作被夏裕哲看在眼裡,嫉火好似燒得更旺了。
「心情不好時說話特別酸這點,倒和他挺像的。」夏裕哲一怔,一時半刻沒能理解盧凱晟話裡的「他」所指何人。「我是不是該感嘆,你們真不愧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語畢,盧凱晟自顧自笑了起來。
「你就是來說這些風涼話的?」
「……你這口氣真讓我覺得翹課翹得很不值得。」盧凱晟嘆了口氣,但沒有離開的意思。
夏裕哲冷眼凝視,俊臉充滿不耐煩。這個人到底是來幹什麼的?特地翹社團課來找他聊天?拜託,他和他就算稱不上死敵,但絕對不是朋友……
「學長,如果你沒什麼事情就趕緊回去,我還得練習。」
不理會盧凱晟五味雜陳的神色,夏裕哲逕自轉身,朝泳池扶梯邁步。
「楚麒。」
耳裡傳入心上人的名字,他反射性停下腳步。
「你不想知道楚麒的事情嗎?」
暗嘆出一聲「果然」,夏裕哲早就猜到這人作為自己的情敵,來找自己定沒有好事。
只是,即便知道對方可能只是來冷嘲熱諷,他的心依舊向著楚麒,渴望知道心上人所有事情。
「有什麼事,快點說。」
「不用你廢話,我也想趕緊解決。」盧凱晟揚揚手,指向門外,「去個隱密一點的地方。」
有什麼事情非得到隱密處才能說?夏裕哲滿腦疑惑,可迫切渴望獲得楚麒的消息,他很快從包裡翻出毛巾,三兩下擦乾身體,套上制服跟了上去。
穿過圖書館與科學館之間狹窄的走道,一個空間不大但綠意盎然的小花園出現眼前。
夏裕哲聽說過此地的傳聞,但還是初次來訪。據說這裡是校內著名的告白聖地,也是情侶們的約會最佳選擇。
「所以學長到底有什麼……」
略微閃神,一個強力的拳頭重重擊在面頰上,強勁的力道促使他跌跌撞撞地後退,火辣辣的感覺開始在臉部蔓延。
「你幹什麼!」
「這拳是替楚麒打的。」盧凱晟摩娑著發疼的拳頭,自顧自嘀咕起來,但音量太小,夏裕哲沒能聽清楚對方說了什麼。
然而,一股血氣直往腦門衝,他捲起袖子就想衝上前以牙還牙,可對方下一句話立刻澆熄心頭怒火。
「我喜歡楚麒整整一年了。」見他停下腳步,盧凱晟微勾嘴角,露出回想的表情,「我和他是同班同學,最初見到他,只覺得他生得真漂亮,也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上他。」
「那時剛開學,彼此都不認識,他一開始雖然沉默寡言,但樂於助人,一下就成為班上的人氣王。儘管我和他位置總是坐得很近,卻沒什麼話題。」忽視夏裕哲疑惑的表情,盧凱晟獨自垂眉,「但也因為和他坐得很近,才發現他笑起來比誰都好看,漸漸就喜歡上他……」也是從那時起,他開始偷偷注意紀楚麒的興趣喜好,關注起原先自己一點興趣也沒有的繪畫展覽。
夏裕哲怔怔地聆聽盧凱晟訴說喜歡上紀楚麒的過程,忽然覺得這些話愈來愈刺耳, 當他摸著揪緊的胸口,才發覺無止盡的嫉妒正不斷湧現。
他不想聽情敵對他傾訴和心上人相處的回顧,好似對楚麒的感情誰都無可比擬,明明他才是世界上最喜歡,也最珍惜楚麒的人!──
「學長你說夠了嗎?如果所謂重要的事只是來找我分享往事,那我先回……」
「說這麼多,我只是想表達……我一直很不滿你一副很了解楚麒的模樣。」盧凱晟略帶不屑的口氣令他消退的怒意又從胸口浮現。
「那你以為你有多了解他?不過相處一年而已,我和他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從小一起長大?」露出更加不屑一顧的表情,盧凱晟嗤之以鼻,「分開七年還叫作從小一起長大?」
「就算分開七年,我們還是最要好的青梅竹馬!」無法好好思考,情緒激動的夏裕哲已經吼出聲,並宛如爆發的火山般一發不可收拾,「只有身為青梅竹馬的我才知道楚麒小時候是個喜歡惡作劇的孩子王,又是個怕黑的小笨蛋,喜歡草莓、討厭蔥花,還有好多好多……他的童年都是我陪他度過的!」
「那又怎麼樣?你有沒有想過,那些你自以為美好的童年,楚麒根本沒放在心上?」
「他不可能沒放心上!」若楚麒沒把他們共同的回憶放在心上,又怎麼能咯咯笑著數出那些愚昧的傻事?
「既然你們的童年回憶那麼美好,那為什麼以前提到童年往事時,他總是迴避這個話題?」
他呼吸一窒,混亂的腦袋沒能好好吸收對方的言詞。
可無論他怎麼直直瞪著盧凱晟,試圖從剛棱的臉龐找出一絲破綻,也只能難以置信地發覺對方絕不是虛張聲勢。
「只要提及過去,他就會露出傷心不已的表情,最初連我這個摯友,他都盡量避之不談。我還以為他的童年黑暗又不堪回首,後來他慢慢敞開心房,才知道很多事情。」盧凱晟深吸一口氣,「你知道他得過失語症嗎?」
「什麼失語症?」
「心因性失語症。簡單來說就是心理受到打擊,有一陣子無法正常言語的病症。」
見他驚訝地瞪圓眼的模樣,盧凱晟無可奈何地嘆出一句「果然」。
「什麼時候……楚麒怎麼會?」紊亂的思緒組織不出正常對話,夏裕哲滿腦空白。
「七年前。」
「胡說八道!那時候他活潑開朗,怎麼可能會突然得到失語症……」或許他更想知道的是,為什麼這個人會知道連他都沒聽說的事情?失語症這麼重要的事情,楚麒怎麼從沒和他提過?
腦海閃過幼時紀楚麒天真又開朗的笑靨,夏裕哲的思緒大亂。
「那你知道為什麼他這麼受歡迎,卻只有我一個能夠敞開心房的朋友嗎?」
「這不重要,失語症到底……」
「你個白痴,這一切都是你害的啊!」
伴隨震怒的吼聲,怒髮衝冠的男人跨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近距離注視憤紅的雙眼,夏裕哲似乎能感受到滔天的怒火包圍他,但他不明白盧凱晟為什麼突然大發雷霆。
「失語症也是,他會這麼害怕離別也是,現在使他這麼失魂落魄也是……為什麼你總是讓他這麼難過!」五官痛苦地皺緊,盧凱晟撂起拳頭,怒火中燒地往夏裕哲臉上砸,驚得他反射性閉上眼。
半晌,他才睜開眼,只見拳頭停在臉部幾釐前,沒能真的落下。
「罷了……」放下扯著夏裕哲衣領的手,盧凱晟揚起苦笑,「再怎麼打你,他也不會幸福,說不定還會對我發脾氣。」
夏裕哲後退一步,不明不白地看盧凱晟獨自陷入矛盾。
「學長,你到底想要說些什麼?」
他不明白為什麼盧凱晟特地翹社團課找他出來,說了一大串始終沒有主旨的話,一下發脾氣又一下洩氣。
透出苦惱的眼神看向他,盧凱晟沒有立刻回應他。
「……你也該察覺了吧?」
「察覺什麼?」
「作為同樣追逐著他身影的人,難道你沒有注意到他從頭到尾都只注視著你嗎?」
腦海閃過無數和心上人相處的畫面,夏裕哲抿住下唇。
當他注視楚麒時,對方總是不經意和他四目交對……難道這代表,楚麒也偷偷關注著他嗎?
「你不是問我,楚麒為什麼會得到失語症嗎?」不等夏裕哲出聲詢問,盧凱晟說了下去,「七年前,有個對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人拋棄了他。」
可怕的聯想竄過惱海,一陣雞皮疙瘩旋即攀上雙臂,他不禁出言反駁,「……我沒有拋棄他。」
但……那時他確實沒有和楚麒告別。
當時的他總覺得告別比不告而別更加難受,好像以後都不會再相見似,於是就抱著不久就能回來的想法遠赴美國。
這期間,他也努力讓自己早些獲得回國的資格,可時光荏苒,待他能夠回來,還是過了七年之久。
「我不知道是誰拋棄他,我只知道那就是他得失語症的原因,也是令現在的他連追求幸福都不敢的原因。」
「追求幸福?」
盧凱晟聽出他的疑惑,幾度欲言又止卻沒能說下去。
夏裕哲糊塗了。
盧凱晟這番話的意思是,楚麒也喜歡著他嗎?可假如楚麒也對他有意思,為什麼要拒絕他的告白?
『我……不能喜歡你。』
當紀楚麒拒絕他的言詞閃過腦海,答案也呼之欲出。
紀楚麒說的並不是「不喜歡」,而是「不能喜歡」,雖然同樣是拒絕他的意思,可意義上截然不同。
看懂他有所體悟的表情,盧凱晟嘆出一口長氣。
「他不想再被重視的人拋棄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沉重地點點頭,夏裕哲懊惱地握緊拳頭。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當他要求彼此暫時分開時,心上人會露出那副茫然又難受的模樣,原因大概是因為就對方看來,自己又再一次丟下他了。
明白自己無意間促使心上人一再受傷,夏裕哲仍無法抑制自己去想像,當自己頭也不回,那個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
「唉,為什麼我得幫情敵幫到這個地步……」感覺一個物體被塞入懷中,夏裕哲定睛一看,發現那是前陣子心上人隨身攜帶的畫冊。
盧凱晟沉默地用手勢指示他翻開畫冊,內部一頁又一頁的黑白素描令他吃驚地闔不上嘴。
「為什麼……」他驚得失聲。
畫冊上幾乎每一頁都是他的畫像,有他抿著唇微笑的模樣,有他吃著晚餐、醬汁沾滿下巴的樣子,有他打完球汗水淋漓的疲態,還有很多他都沒注意過的自己。
他恍然,原來在楚麒眼中自己有這麼多模樣,也原來楚麒總在他沒意識到的時候,偷偷注意他。
「雖然很不情願,但我必須告訴你,那個矛盾的傻瓜比你想像地更喜歡你……在他心裡,誰都比不上你。」盧凱晟說著,忍不住暗諷自己無論怎麼費盡心力付出,在那兩人青梅竹馬的緊密關係下,終究付諸流水。
「我……完全沒有發現……」
被拒絕那天,他只感覺整個世界都垮了下來,後來心上人一直逃避他,更讓他無從思忖……
抿緊下唇,夏裕哲覺得自己快瘋了。
他現在就想見到楚麒,然後緊緊抱住纖瘦的軀體,告訴對方他永遠都不會再離開──從今以後,即便楚麒真不要他,他都會死纏爛打下去。
「如果你現在就想見到他,那他會在美術教室。」
會意地點點頭,夏裕哲再也顧不上禮貌,抱緊畫冊就轉過身,以跑百米的速度往美術教室的方向拔腿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