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兩千五百五十六天──六萬一千三百四十四小時,驀然回首才發現他獨自度過了這麼漫長的時間,而這麼漫長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同一個城鎮,可以都更到近乎看不出原樣;同一個十字路口,可以搬遷過不勝枚舉的店鋪;同一戶住宅,可以更換過不計其數的鄰居。
最可怕的是同一個人,可以轉變得與七年前截然不同。
當紀楚麒注視夏裕哲時,很難不去回想這個人曾經的模樣。
圓圓胖胖的身體抱起來特別溫暖,好欺負的脾氣供他任意差遣,又或者,雖然有些笨手笨腳,但無論做什麼都特別認真,隨時充滿著與眾不同的專注活力,總讓他無意間看愣了眼。
小時候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絆住自己,總以為「青梅竹馬」就是像他一樣無時無刻都想和對方溺在一起,視線老是不自覺追逐對方。
長大才知道那就是初戀。
看著同一個人,他才明白七年再漫長,也有改變不了的事物。
即便極力自制,仍不由自主朝英俊的臉龐投以懷念的眼神,搜索過去和現在相似的稜角,久到幾乎被對方察覺,才移開視線。
接著,等待對方轉移注意力,再重新竊竊端詳。
這很蠢,但就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必須死心,依然難以自抑。
「所以,楚麒很喜歡這家早餐店的冰奶茶嗎?」七年後的夏裕哲,正以退卻青澀的成熟嗓音把他從失神狀態拖了回來。
「什麼?」
一時間還難以進入狀況,紀楚麒停下腳步,看向夏裕哲所說的早餐店,不解地歪過頭。
他貌似說了類似「這家早餐店冰奶茶還不錯」的話,但語句裡哪處聽得出喜歡了?
「之前喝過一次,不過我其實不太喜歡奶茶,喝完總是特別渴。」比起奶茶,他更喜歡傳統的豆漿和米漿,混合在一起也有另一種風味。
「是嗎?那楚麒喜歡什麼樣的早餐?」
「我喜歡自己早起做東西吃,省錢又健康,除非事態緊急才會買外食。」紀楚麒想也沒想回答,發現夏裕哲訝異得闔不攏嘴,忍不住開口質問,「難道我那麼不像會煮飯的人嗎?」
他參加過幾期烹飪教室,自認廚藝不差,甚至曾在烹飪教室任過一陣子助教。
況且,他們今日的早餐也是他早起準備的。
「不……我只是想替你跑腿。」
「你是體力旺盛到無處發洩嗎?」紀楚麒挑挑眉。
搶著幫忙跑腿的人,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不是啦!我只是想幫你忙!」
不理會夏裕哲毛遂自薦,紀楚麒無奈地提醒他,「在幫我忙之前,你還是好好熟悉環境吧?要是像小時候那樣常常迷路,我可沒辦法隨時都去救你。」
「放心,我都記下來了。」夏裕哲露出俊朗的笑容,老神在在地攤開手指細數,「包括附近的卡拉OK、電影院、咖啡廳……通通記得牢牢的,絕對不會忘記。」
「記那麼多約會勝地,我看倒不如記賓館位置。」紀楚麒不假思索回應,上下打量夏裕哲,「反正你這身皮囊看來挺能騙女孩子。」
「這句話的意思是……讚美我很帥嗎?」
「你從美國回來後怎麼這麼煩人。」看夏裕哲眼睛發亮地眨了又眨,紀楚麒忍不住送了一記白眼。
「嘛,圖書館、便利商店之類的,我也有好好記下來啦!……只是對比較重要的店鋪印象深刻了點。」突然,俊美的面容流露一絲為難,「況且騙女孩子也不算什麼,我比較希望能吸引到心上人注意啊!」夏裕哲輕嘆,眼神略帶深意地凝望紀楚麒。
可惜紀楚麒顧著帶夏裕哲穿越馬路,沒能察覺這道略銳利的眸光。
他們住的公寓距離一中不遠,若非今早夏裕哲軟磨硬泡央求他順道逛逛四周,恐怕早就到達校園了。
「總算到了。」紀楚麒發出一聲輕嘆。沒想到難得排休,他卻得穿著制服回校。
校門口的兩側道路站滿補習班員工,各個發送著附贈文具的宣傳物,脾氣好的新生拿得大包小包,就算是擺著臭臉的手上也被塞了不少。
他不禁想起去年自己也踏過這等熱鬧的光景,登時有些感嘆。
不知不覺升上了二年級,成為學校活動最活躍的主力份子,但更感慨的是身邊居然多了個人。
去年的自己怕是沒想過夏裕哲會回來就學,但這不知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在前往校門口的路途,打量的眼光不時從他與夏裕哲來回掠過。
也許看見他制服上代表二年級的學號,補習班人員絲毫沒有搭訕的意思,這份反常意外讓他們成為注目焦點。
隱隱能聽見一旁交頭接耳地討論他們,紀楚麒神色自若,倒是夏裕哲少見地皺起眉頭。
「我還以為你會享受這種受人矚目的感覺。」紀楚麒沒有忽略夏裕哲的小動作,打趣說道。
夏裕哲難得忽視他的話,穩健的步伐走更快了些,差點害他被人群吞沒。
「喂!你別走這麼快……啊!」以為自己終於跟上夏裕哲的腳步,卻因對方停頓而直接撞上厚實背脊,他瞬間有種鼻子要掉下來了的錯覺。
「沒事吧?」
「應該還好,但你是怎麼樣了……有這麼討厭受到歡迎嗎?」紀楚麒捂著發疼的鼻子抱怨。
「我不討厭成為焦點,只是……」翡翠的眸閃過一絲不滿,夏裕哲細如蚊聲地嘀咕起來。「我討厭你被別人……嘛……」
「你說什麼?」
聽不清楚夏裕哲嘴裡的呢喃,紀楚麒正打算追問,忽然被後方傳來的驚呼聲打斷。
「這不是……紀紀嗎!」隨著聲音回過頭,只見一個他喊不出名字的同屆女學生走了過來。
紀楚麒思索好半晌,才想起對方是籃球隊的球隊經理,同時也是學生會成員。
「號稱學生會最懶惰的紀紀居然也來幫忙?莫非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
「不……我帶學弟來報到。」瞥了夏裕哲一眼,紀楚麒有些羞赧。居然讓這傢伙聽到什麼「最懶惰的」,總覺得不好意思。
「學弟?」
這時女學生才注意到一旁笑容可掬的夏裕哲,表情頓時如京劇變臉般精彩。
「這位是學弟?!」語調拔高的尖叫令周圍人群看了過來,女學生一看引起騷動,立刻帶他們走到一旁。
「真是的!紀紀你哪裡找來這麼天菜的學弟!報到了沒?有沒有興趣加入籃球隊?還有,學弟跟你自薦一下,學姊我還單身,正好缺個……」藏不住興奮的臉蛋有些通紅,女學生笑得亂顫。
「打住、打住。」苦笑一聲,紀楚麒用肉身隔開步步逼近的女學生。「學弟的心臟很脆弱,你別嚇壞他。」
「唉呀,紀紀你這樣私藏帥哥是不行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你說是吧!」
「你別胡說八道,他是我青梅竹馬。」紀楚麒瞥了一眼,發現夏裕哲神色泰然,似乎並不介意被誤會。
「青梅竹馬?」女學生挑高了眉,宛如記者挖到獨家新聞般驚喜,「從來沒聽說紀紀有這麼帥的青梅竹馬啊!」
聽出「這麼帥」才是重點的紀楚麒嘆出一口氣,「只是沒怎麼和人提過。」
在夏裕哲回來前,他把童年和青梅竹馬當作禁忌看待,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和別人提起?
「好啦,這麼帥的青梅竹馬私藏也是應該的,我諒解你。」
「你想多了。」
「哈哈,對了學弟,我們籃球隊現在正在球場舉辦內部練習賽,你要不要也來看看?」語畢,女學生忽然曖昧地朝紀楚麒擠眉弄眼,「紀紀最關心的隊長也在哦,一起來吧!」
「什麼最關心啊……我們又沒……」
「咳!」
也不知怎麼地,夏裕哲突然發出一聲輕咳,驚得紀楚麒渾身一震。
「學弟你感冒了?」
「沒有。」夏裕哲朝女學生露出感激的笑容,輕聲謝謝對方關心,「也許昨晚踢被子,所以有些著涼。」
「你還像以前一樣容易過敏?」紀楚麒忽然想起久未使用的主臥室,大概連被子都很久沒清洗了,不免語帶歉疚。
「有一點,但可能只是睡不習慣。」
儘管夏裕哲一副不要緊地對他露出笑容,紀楚麒還是擔心地皺起眉頭。
「不過……」一聽還有下句話,紀楚麒豎起耳朵。「今晚我能和楚麒同床共枕嗎?我喜歡你的味道,聞著就覺得特別好睡。」
雙頰一熱,紀楚麒又羞又怒睨了夏裕哲一眼,正想擠出一句刺耳的嘲諷,忽然意識到一旁還有別人,頓時噤聲不語。
他怎麼記得小時候這傢伙沒這麼伶牙俐齒?紀楚麒牙癢癢地想,卻沒察覺默默化成背景的女學生正用曖昧的視線來回掃過他倆。
「我總算知道紀紀為什麼不肯承認和隊長有曖昧了,原來跟青梅竹馬早就是那種關係啊!」似乎再也掩飾不住欣喜,女學生竊笑。
「我和他不是那種關係!」
「楚麒和誰有曖昧?」
儘管說出口的話截然不同,時機點卻恰巧重疊在一起,惹得女學生看他們的眼神更加微妙。
「嘛……學弟看起來很想知道這件事,所以人非常好的學姊就來替你解惑吧!」
「拜託你別灌輸他那些流言蜚語……」
他的拜託一點用處也沒有,女學生歪著頭似乎正努力回想。
「從很之前開始,學校就盛傳我們隊長和紀紀不是單純的同性關係,甚至聽說有人看到隊長在結業式當天和紀紀告白,然後兩個人就在學校……嘿嘿,雖然兩個人矢口否認,可是平常互動又特顯得有愛。」
紀楚麒一看女學生興奮的表情,就知道一切完了。
只能說不愧是女生,談起八卦根本沒完沒了,還自顧自愈發投入。紀楚麒試圖阻止女學生喋喋不休地揭他底,卻被華麗地無視了。
「唉呀,每次看到我們隊長凝視紀紀的眼神,我們這些旁觀者都覺得要融化啦!」
「我說了,我和凱晟只是單純朋友。」紀楚麒攤著手解釋,開口卻莫名心虛,眼角餘光還因此注意到夏裕哲一抽的眉宇。
他沒多想,直覺認為對方不喜歡這種話題。
但事實上,那些傳聞倒也不全然只是流言。
至少「籃球隊隊長盧凱晟在結業式當天和他告白」的這件事是斬釘截鐵的真相,只不過他沒有像謠言中那樣答應對方,並在校園裡做對不起師長的事情。
『抱歉,現在的我給不了答案……』那就是當時的他給出的答覆。
盧凱晟待他一向溫柔,見他沒有馬上拒絕,就笑著要他慢慢想,承諾會一直等下去。
那天過後,他們倆依舊像一年級時,維持超出同班同學關係的良好友誼,而默契十足地誰也不提告白與答覆的事情。
所以「他們只是單純朋友」這句話絕對不是謊言。
「好了,我們別再談這個話題了。」
「唉唷,有什麼關係呢?」女學生拍拍他的肩膀,好像鼓勵他似,「紀紀你就認了吧!現在社會這麼開放,而且紀紀和隊長都是我校最帥氣的四草,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不會有人亂說閒話啦!」
「我和他真的沒什麼!」
分明是對女學生的話進行反駁,紀楚麒的視線卻不自覺停留在夏裕哲臉上,試圖看出對方的想法。
俊俏的臉龐若有所思,方才一閃而過的不悅早已不見蹤影,紀楚麒鬆了一口氣,又對自己放鬆的反應感到無可奈何。
他到底在擔心什麼?夏裕哲又不會為他大吃飛醋……
只不過觀察出對方確實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後,他又覺得不開心。畢竟就算只是青梅竹馬,也總有些佔有慾吧?
好一陣子,女學生才興高采烈數完他的曖昧事蹟,心滿意足地結束話題。
「出來這麼久,我也得回去了,紀紀你好好帶著學弟到處逛逛……」
「學姊請等等,我有個問題想要請教。」夏裕哲突如其來的發問,令一旁兩人同時愣住。「學姊剛才提到的四草,是什麼意思?能夠告訴我嗎?」
誠摯的語氣搭配可掬的笑容,怕是沒有哪個女生抵擋得住,連紀楚麒都為之動搖。
「學姊?」
伴隨一聲輕喚,女學生立刻像是什麼都忘了,半掩著緋紅的臉,開始替夏裕哲解釋。
一中有個傳承已久的傳統,便是在每年十二月時從新生中選拔出學校的風雲人物,評判內容包括外貌、課業、才藝等等,獲選人能夠獲得高額獎學金。
在純男子學制時,選拔人選總共四名,因此選拔出來的學生被稱為「四草」,近年來開放男女合校,入選名額因此加上一位女生,總稱「一花四草」。
去年十二月,紀楚麒本來沒有參加的意思,誰知道摯友居然擅自替他報名,陰錯陽差下高票獲選,令他啼笑皆非。
「所以……楚麒和籃球隊隊長都是四草,因此很班配嗎?」聽完,夏裕哲沉思良久後,宛若恍然大悟。
「外貌上可以這麼說吧?不過我認為會傳出緋聞,主要是因為他們互動時,氣氛總是很曖昧吧?」
「我就說了我和凱晟只是純友誼,你們為什麼總是……」
「我決定了。」忽然打斷他的話,夏裕哲搶下話尾,語調出奇地充滿堅定。
在兩人好奇的打量下,夏裕哲毫不吝嗇向他們綻放迷人笑靨。「學姊不好意思,雖然我籃球打得不是很好,但我可以去看內部練習賽嗎?」
不知為何,紀楚麒打了個冷顫。
分明是笑得瞇成一線的碧色大眼,卻讓紀楚麒感受到難以言喻的危機感,彷彿無從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