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花紛擾,景色幽白,林立的墓碑,森森然。
宗蓮孤身佇立在墓園,任紛飛雪片,梳理如絲娟的秀髮。那幕景致,仿如模糊虛幻與現實的界線,究竟是真是假呢?雪中的美人。
「飯廳死掉的六人裡,殘餘墳頭土味。我就想來墓場看看,果然出問題了。黑捲,你知道人的屍體可以做什麼嗎?」
宗蓮細語。
「屍體,是一個人一生的紀錄,告訴別人他這輩子做過哪些事。」
黑捲說明。
「那如果我蒐集近上百人的死屍呢?」
少女又問。
「可以了解一座城市的發展。」
黑貓又答。
「黑捲真聰明,因為得到的素材越多,模擬的方向就越廣。情報是倍數成長的喔。」
「……那現在妳想怎麼做?」
雪片沾上乾冷的臉蛋,宗蓮隨手摘落。
「那就是找出盜墓賊,問出個所以然。」
少女鉤拉柔順的黑髮,往下一站行去。
永雪村的墓園,數百個墳坵遭挖,裡頭主人去無蹤。那悲慘的畫面,從天俯瞰,就像大地被折磨成千瘡百孔。
◇
「村子的問題,就要找村長。」宗蓮說。
清晨雪霧濃厚。屋內的火光剛亮,宗蓮就敲門拜訪。
「您好,我有事要請教。」
秘書前來接應。他說村長稍後就到,就請我們入內。燈火的溫度退去少女肩上積雪,使身子微寒,秘書請我們到辦公室後,貼心送上厚外套。
「我去泡熱茶。請稍坐。」
秘書身材纖瘦,眉毛濃密,鼻梁高挺,下巴平順未留鬍渣。他說話輕聲細語帶有磁性,彷彿誦讀詩詞的白面書生。
「不了,我沒那心情。我有東西給你看,請面對我坐下來。」
宗蓮語氣強硬,但不失風度。她抿嘴禮貌低頭,再要求一次。男子答應了。他在長桌對面,雕有花飾的臥椅落坐。空氣瀰漫檀木香氣,如絲弦將兩人纏繞,舒緩生澀的麻木。
黑捲滑下宗蓮肩膀,打算為昨晚的通宵補眠。
秘書開口:
「有什麼事的話,我請村長跟你談。」
「不了,先看看這。」
宗蓮夾著頁邊破損的紙張,放置老黃桌面。
「寫了些什麼,瞧瞧吧。」
她雙腿交疊,靠椅背等待。秘書察覺女孩坐姿優雅,端莊高貴,但缺了第一次見面時,那使他醉迷的甘香……難道?
秘書攤開紙。有近視的他,拿起放大鏡看清上頭的文墨。僅是一行字句,卻使雙眉彎起拱橋,瞳眸瞪大。
〝殺了那鼠輩。〞
就是印在白頁的句子。
「妳……妳什麼意思?」
男子心靈震盪,說詞結巴。
「沒什麼啊,我只是來問問那篇文章的作者,為何那麼寫。我想你知道答案吧,秘、書、先、生。」
宗蓮刻意嚼咬四字,扣板機擊射目標。
「妳、妳不會在懷疑我吧。」
「怎麼會呢?我來永雪村,只是調查商人失蹤的流言,沒想到被暗殺呢。我到村子後,第一個去的可是這裡。之後就回民宿了,知道我行蹤的只有你和村長,和投宿的房客與老闆。可惜的是,似乎有人下令,叫民宿的人殺我。你覺得是誰那麼做呢?」
少女話語悠忽,仿如鍵琴清脆,但臉白皮嫩的男人越聽越發毛,煩躁道:
「別兜圈子,直說吧,有什麼證據說我們幕後指揮的?」
「看看那個吧。」
宗蓮指向紙張的左下方,那有折角。
「很不自然呢,那彎折的方式就像替類別區分……啊,跟你後方辦公桌上堆疊的文件相同喔,每種分類都有不同折角。村裡有誰做這事呢?」
秘書握紙的手發抖,回駁:
「那不過是巧合,不知誰模仿的。」
「喔,原來如此。」
宗蓮交抱臂彎,沉下身驅,但嫣然一笑:
「那麼,這是什麼?」
少女從口袋拿出一枚緋色書籤。
「是跟著它夾在一起的喔……」
碰!
秘書放大鏡敲桌子,切齒憤盈。
「那籤子是村裡統一進貨的,誰用都不奇怪!」
「是嗎?是這樣子喔,我都不知道。雖產地相同,我怎麼看到有些不同呢?」
宗蓮了解男子的氣憤,是為掩飾不安。女孩又拿一書籤:
「你看不同的地方,一個邊角乾淨,一個沾有炭墨。我沒記錯,桌面上夾文件的籤條,也是抹有墨漬喔。」
少女舌尖微碰唇齒,舔嚐猜測與懷疑的氛圍,如安多芬麻醉腦內,使心身瑟瑟顫抖,興奮至極,玉頰浮起紅暈,陶醉的望著男子指尖:
「那是秘書先生用炭筆寫字,沾上碳粉的手指拈撮留下的吧。」
「妳想說這村子只有我用炭墨?荒謬!不說了,我去倒茶。村長來再談。」
男子乾脆起身,甩下壁爐前端坐的少女。隔壁茶水間,碗具吭啷碰叩,陣陣鬱悶。
「………」
宗蓮稍喘氣,闔眼聞嗅殘餘的甘味。要是一下就高潮,就太掃興了。
滾水沖散茶葉,甘甜的滋味徐緩融入。香氣氳氤升騰,絲絲如絛線,緊緊縫合房內空氣,孕育濃稠的情趣。
「請用。」
秘書將蛋糕和紅茶盛放桌面。
「這是用村子銀狐鼠的肉製作的肉桂蛋糕。我親手做的。」
男子心情調適很快,一會兒就回到紳士的儀態,彬彬有禮。宗蓮優雅地用叉子削下一塊,送往嘴裡咀嚼:
「那個……」
「別說這蛋糕有問題,我聽膩了那些歪理。」
秘書無情叨嘮。
「不,不是的。是……這糕點,很美味喔!」
宗蓮笑顏如芙蓉綻放,蜜汁濃香,吹出了令人著迷的醇雅。男子被那一息,薰得心怦怦跳。
「還有……對不起,我不該胡亂猜的。」
少女緩慢站起,巧麗滑移,來到秘書座位旁,朝耳蝸吁呼一口甘美。弄得男子肌肉鬆弛,舒暢舒暢。
「我真的很抱歉,請讓我賠罪,這份禮物請收下。」
宗蓮捧起秘書的手腕,靠近洋裝前襟,微低的領口,隱約透出甜蜜春色。女孩輕輕攤開男子掌心,溫柔的觸感,使他氣喘急促,但是──
「啊?什麼?」
下個動作,讓秘書不知所以。宗蓮將蛋糕的墊片,放他掌上。
「那紙片怎麼了嗎?」秘書問。
「請看看背面的字。」宗蓮答。
男子拿起放大鏡照在紙背。
〝鼠。〞
一字印在上方。
「這字怎了?」秘書又問。
「請核對先前我給你看的紙張。」宗蓮再答。
男子眉毛一皺,明白女孩又要變把戲。
「是要我對字跡嗎?一看就知道兩邊不相同,白紙的字潦草,蛋糕墊的字端正。」
「不是喔。」
宗蓮搖搖食指。
「是要你對筆畫。」
「呿,我要看看有什麼差別。」
秘書細看那兩字……嗚嚕,嚥下苦水。
「嗯,不愧是做文書的,很聰明喔。一個人的字再怎麼寫得凌亂,若沒注意細節,是沒法瞞天過海的。因為啊,你的『鼠』字習慣在尾勾那多一點。我沒說錯吧。『親手製作肉桂蛋糕』的先生。」
「……啊啊啊。」
男子欲起身逃開,宗蓮銳利的指甲,抵上他的脖子。
「別動喔,我可用它殺了你不少同伴。」
「……我我我,我們才不是夥伴,是被『那人』強迫在這工作的。請別殺我……」
秘書嚇得雙腿顫抖,緊抓椅子的扶手,身子僵硬如石頭。
「似乎有什麼隱情,請一定要告訴我喔。帥帥的,秘、書、先、生。」
「好、好,我說我說……」
淅瀝淅瀝,一股薰臭浮升,搔痒黑貓的鼻頭。小貓受到刺激,張開惺忪睡眼。
「宗蓮,不是說過讓我好好睡嗎?那騷味是啥。啊……」
眼前一位大男人被少女要脅,嚇得失禁漏尿。
「黑捲真會掌握時機。」
女孩對貓咪,詭譎地微笑。
◇
秘書坦言隱瞞的事。
他本名:懷勒,職業是醫生。兩個月前,為了到大城市開診所,行經永雪村。當時村子一片狼藉,但某人攔下他:「我需要你的醫術。」懷勒回答:「我有夢想,要成為頂尖的外科醫師,不能耽擱。」陌生人:「你會回來的,因為永雪村的詛咒已烙印在你身上。如果,還想完成夢想的話……」懷勒沒當回事,乾脆拒絕。
直到離村的那晚,他吐了一灘血……陌生人告訴他永雪村遭病疫糾纏,來此地者必定感染。那人好心的送他一帖藥:「此配方只能暫緩,但不能根除。我需要你陪我研製解藥。」
那是謊言,懷勒就跟其他外來者相同,受到藥物控制,要他們盜挖因凍寒未腐的屍體,並且招攬過客,視情形納為手下或刺殺,因為「那傢伙」需要屍體研究──那也解釋了:老黃等外人為什麼要維繫村子運作,和墳丘屍骨為何消失。懷勒和老黃是醫生,被脅迫解剖屍體,取其器官給他實驗。
宗蓮來訪沒有馬上被殺,是因為那個人在考慮,若老黃他們到晚上都沒收到指示,就按計畫殺掉宗蓮,至於決斷標準又是個謎了,或許跟研究有關吧……。
村裡某處堆放上百個人體器官,就是那傢伙的實驗室。墓穴的屍體和死去的商旅,定是去了那。
「我受不了,永雪村原本的住民都因病而死。我只是路過,卻要陪怪人做秘密實驗,他根本沒研製解藥,反用藥物威脅我們。因為不定期服藥,我們將病發身亡。」
懷勒跪在宗蓮腿邊拉扯裙擺,哭訴哀號:
「求求妳,幫幫我。我想離開這裡。」
少女微微嘆氣,蹲身捧起秘書腮頰,如安撫孩子,搓揉他的頭:
「請問是這罐『特製飲品』嗎?」
宗蓮口袋拿出迷你玻璃罐。
「就是它!妳哪裡拿來的?」
懷勒急躁。
「喔……我從旅店七名男子那偷來的。不,算搶吧。因為我把他們全殺了。啊,我不是故意的喔,是自衛。」
少女甩搖瓶子,沾沾自喜。
「難道妳真的?」
懷勒不敢置信,眼前瘦弱的女子,竟然將七名大男人殺光。
「用指甲抵住你脖子時,不是說過了嗎?還是說,你想證明真假?」
宗蓮眼眸一絲寒氣閃過,秘書吞吞口水。
「妳……妳,到底是什麼人?」
「我喔,怎麼說呢。聽過『師人』吧。我是專門除去『異常』的『除異師』。是墨羽三家的大當家喔。」
「師人……怎麼會,那是真的存在嗎?如果是的話,我們就能……」
秘書唸唸有詞,滿心懷疑。
「好了,那不重要。起來吧。一個大男人趴在地上很丟臉喔。」
宗蓮微吐甘美香薰,稍緩懷勒的焦躁,素手攙起他。
「對了,黑捲過來吃藥嘍。照醫生的說法,你也病了,在病發前先抑制。」
「……不要。我說過,我活著只是妳的興趣……哇喵。」
少女沒聽他胡說,「走開……別多管閒事,妳自己喝就好啦……哇喵。」「不是說過,我因鳳血百毒不侵嗎?自己的身體我最明白。」強灌小貓。「咕嚕、咕嚕。」黑貓朦朧暈昏,攤身疲軟。宗蓮將他捧在懷裡。
懷勒那逗趣的畫面,卸下心頭重擔,秀美笑顏嶄露。雖剛才淚流滿面,還尿褲子……他說:
「我有個疑問?妳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宗蓮指觸鼻尖。
「初次見面時,因為你的手全是福馬林的味道。」
「好可怕的嗅覺,是小狗嗎?啊,抱歉,那是讚賞……話說,妳當名普通偵探比較好吧。」
「不,只有除異師能遇上有趣的事呀!」
少女自信回答。
「服了服了,我帶妳去實驗室,『那人』埋首在裡面兩天了。懇求妳解救我們。」
懷勒拍拍褲子。
「不用喔,我知道在哪。在這。」
宗蓮的鞋根,往地板一跺。
「………」
秘書沉默不語,他不由得暗心佩服這位女性,是那麼端莊典雅,智慧高明。少女就像落難人間天使,雖折翼未能飛翔,仍能輝光閃熠,觸動人心……醫生萌生個念頭:若能離開永雪村,想娶個老婆。
然而,命運是殘酷的──
叩叩叩。
「村長來了,他也受『那人』脅迫假冒村長。我去跟他說有希望了。」
木門滑開,災厄悄然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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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陣子愛上了慢跑,適量的運動確實能讓身心愉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