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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念男友──第五章(下)

Lee提姆 | 2015-04-02 09:02:46 | 巴幣 6 | 人氣 174


  嘩啦──

  天空,又下起豪雨。

  永和在山林穿梭。他無明確目標,也對山裡複雜地形陌生,搞不好會因迷路而遭遇不可預料的危險,但,沖昏腦袋的決意,讓他停不下雙腿。

  宛如追尋某個無形的依託,而那依託的物體,似乎就藏在紅庚身上的某處。

  永和腳踩爛泥用力推磨鏟出一踏點,吃力爬上坡──泥窪水流急快淤積,腳一陷凹坑,泥水瞬間淹沒整片鞋背,浸濕裡部,冰冷從足底竄入骨髓。山路滑溜,左側是草叢與樹林造的闇之迷宮,稍不慎,將東倒西歪滾落。

  山野黑暗,天侯糟糕,無月光開路,只有永和從阿伯家隨手抓來的手電筒打照的圓光,是他黑瞳裡唯一的亮點──光,探出黑暗裡有限的事物──累累碎白石反射光源,如一雙雙警戒瞪視的獸眼。長尖雜草被風吹得彎折如巫婆歪曲的細指,撩過小腿是那般毛骨悚然。

  永和在錯綜山徑穿走,不知過多久──

  「那是……?」

  遠處有一光源,小小的,淺埋泥水裡受大雨沖刷,一閃一閃放著光明。

  永和快步奔去,身穿的雨衣褲摩擦得窸窸窣窣。足底鏟飛一灘灘泥漿。

  他凍僵的手指從小泥塘裡撈起發光物,搓掉土垢,端看外表辨識──那是智慧型手機,跟永和最近收到的同款,旁邊繫上的紅繩吊著掛飾──迷你電鋸,鋸刀上粘一條刨刮下來的黏土仿製碎肉……。

  「……紅庚的手機,她該不會。」

  永和將手機放入口袋。他近鄰深峭的陡坡……直覺的往壞處一想──唰啦,轉身往坡下探看,才踏一步,因雨水流沖鬆的土堆忽然崩塌,使他足底一滑……。

  ──!

  ……唰啦唰啦,永和失足滾入深淵。

 
  ◇

 
  滴答滴答。

  是,什麼聲音?

  它在永和耳裡迴盪,一直沒有消散。

  少年想睜眼察看,但模糊意識讓他的眼皮沉得像鐵塊,始終緊閉著。迫於無奈,只能持續在甦醒與沉睡間徘徊、掙扎──

  時間過去多時,過了多久?他無從判斷,只能繼續設法擺脫黑暗,努力努力……直到,他看見那群光──

  一片虛無的空間,某處卻有星光聚集。永和好奇,想靠近看看那光,於是挪動身體,如游泳在虛空裡潛行,接近、再接近,直到拋下身後的黑漆,觸摸、感受那溫暖……。

  那是兩顆光球,一顆是美麗的緋紅,一顆是清澈的水藍,它們緊緊貼在一起,在虛空中心互相傳遞訊息,散發沉穩的幽芒。

  紅球光芒似是母星,將擴散的紅色萬條觸絲,脈網般籠罩、包覆小巧的藍星,將紅球內部凝聚的刺爍群光,如倒轉渦流由內向外旋到邊境──一粒粒更微小的光子,它們排隊進入無數觸絲裡,順延其繁雜交錯的通道,連接至身旁的藍球,將光的能量,緩慢注入──

  藍球忽暗忽明起來,像似開心微笑。

  永和胸口不知為何,湧現一陣溫暖。

  他撫摸胸膛,低頭看看是什麼……原來,他也有一顆藍球──兩顆藍球似乎有著無形的聯繫。

  永和撫著胸,繼續凝視前方的紅球與藍球變化──

  藍球將收入中心的光子微粒,如咀嚼慢慢吸收──每吞下一口、消化,它就明暗明暗地放閃光芒,一圈一圈的逐漸膨脹、成長、茁壯──過了一段時間,它已與培養它的紅球同樣寬闊,但同時……它微略晃動欲掙開紅球的依貼,雖紅球黏附在藍球身上的觸絲,看似那般不捨,藍球仍扯斷餘絲的纏身,脫離紅球的留連,走了。

  ……其實,並不是藍球無情,因為它離去後,另一顆微小的翡翠綠球於紅球腳邊誕生。綠球需要不遺餘力的全心呵護,才能存活,為不吞食它的養份,藍球選擇離去,將紅球最後的擔心──連接藍球絲線斷去的瞬間,傾全力送入的能量,包在懷裡珍惜,好成為開拓身邊未知黑暗的力量。

  永和望著藍球,就像看見自己當年為妹妹而成熟,不再向母親撒嬌。

  藍球擁有力量,卻仍在紅球與綠球邊環繞,毫無離開之意,因它注意到紅球已出現細微異狀──它的光芒正逐漸減弱,無法有充足的能量供應綠球長大。

  就快要消失──

  紅球光芒越來越微弱,仍撐著衰弱的身子培養綠球,犧牲自己,將僅存的生命全部付出,只渴望它能安然、安全的成長──一個簡單的期許。

  ──!

  空間突然震盪,震散兩個光球。綠球一陣驚慌,卻很快受到保護,撲進守護在身邊的藍球懷裡。但,虛弱的紅球無依無靠漸漸飄遠,光芒因距離拉長,越縮越小,越來越不明亮,最後消失在無盡之闇,滅去了「生」。

  永別……。

  「──不!」

  永和驚嚇地彈坐起來。

  沙沙沙。

  摩擦聲在永和左邊傳來,他轉頭望去──雙眼矇昧不明,是昏昏沉沉的腦袋影響,待段時間,聚焦的瞳孔看清那修長輪廓──王紅庚。

  她正急忙穿雨衣服和雨衣褲子──窸窸窣窣,紅庚迅速套上衣服,再穿褲子,一隻腳穿過褲管,準備再套另一隻……她單腳獨立跳呀跳,白皙、曲線誘人的臀腿肌膚,卻怎麼也無法順利進入褲裡。她的小腳卡在皺摺扁平的褲管,想趕快通過而更加用力時,另隻為平衡彈跳的腳,誤踩一顆小圓石……。

  「……哇。」

  紅庚華麗地跌個四腳朝天──沒看錯的話,她半裸翹臀穿上的是印著「殺人魔傑森面具」圖樣的白色三角內褲。

  「………」

  永和目睹一切,呆楞楞看著她。

  「………」

  紅庚驚訝睜大眼睛,趕快拉上褲子,遮蔽令人害羞的部位。

  少女問:

  「你全部看到了?」

  永和準備點頭,但即時回神改做搖頭:

  「我什麼都……」

  「沒」字未脫口,一隻沾滿泥巴的鞋甩上他的鼻樑。

  啪!

  紅庚腮頰鼓漲如大紅蘋果,大叫:

  「變態──!」
 

 
  時間倒回數小時前──

  一條好動的牛,趁雨天土質濕爛,靠近護欄邊用前腿鑿挖一凹洞,探頭進去,挺起肩胛擠斷上方圍柵的木條,扭身擺脫而出,成了自由的牲畜。

  紅庚剛好在附近遮雨棚,欣賞受雨滴澆淋而濛濛生動的景物,看見那頭逃跑乳牛,卻毫不猶豫的追上去──牛在林野亂奔,生平第一次衝向外頭的花花世界,牠似乎無法抑制身體的衝動,至於為何:只能猜測,突映眼簾繽紛色彩正讓牠恐慌,或者說,是興奮得騰躍四肢……牛,渾身都在釋放,喜悅。

  但,歡樂過頭,就會得意忘形,牛踩空摔下陡坡……。

  紅庚七歲以前在這成長,年幼就愛上山玩耍探險的她,比那隻牛更熟悉地形,抄小路追蹤是她擅長的其中一項,牛初入山林尚未適應,於某範圍打轉都未驚覺。紅庚不會跟丟,但看見那菜鳥探險牛失足落難,她二話不說就去救援。

  紅庚以平緩的方式滑下坡……過於急躁,思考欠周詳,下去後才發現本能回去的平緩小徑,卻被因雨勢折斷的粗幹阻擋。她摸摸口袋的手機,想撥電話求救,無奈已不知遺失何處,而那頭牛,更是挫傷了後腳。

  牛強硬撐起笨重身軀,搖搖晃晃走進附近的洞窟──紅庚跟了過去。

  牛選一處未受濕氣侵蝕的乾燥處,如洩氣皮球,全身疲軟攤在洞壁邊,喘吁吁的換氣。紅庚皺起眉頭,以防牠起戒心攻擊,小心翼翼繞過牠的四肢,從背瘠靠近,輕輕挨著牠蹲下,用手掌柔撫牠的側身──牛似是想起以往斗笠阿伯的溫和拍撫,放鬆肌肉,平心接受治療。

  紅庚撕下自己的衣袖,對牛的小腿挫傷口,做簡單加壓止血……之後,就安安靜靜陪伴牠,待有人能發覺她失蹤而前來救援,直到──

  洞外傳來咚嚨的墜落聲。

  紅庚被聲音驚動,急跑洞外一探究竟──

  就見倒楣落難的永和摔進草堆,那沒暗藏尖利石塊,且土質柔軟能緩衝力,算不幸的大幸。

  但,衝擊仍撞飛他的意識,神智昏迷。

  永和全身的衣服濕透,黏貼著皮膚漸漸奪去他的體溫,再這樣下去相當不妙。紅庚使勁力氣將他拖入洞窟,靠著幼時自學的野外求生技巧,即便雨天也能精準選材生火。她快跑到洞外,頭頂大雨撿些枯倒的死木,回洞裡拿利石削掉表皮,抽出內部乾燥的木材。她從木材表面再削下許多薄木片,做引火用,並很快就架設好適合生火的材堆,點起營火。

  火旺盛燃起,但永和身子仍顫抖不止,紅庚隱約明白,永和是因為出來找她,才遇上山難,她有保護他的責任。

  於是,紅庚脫下永和濕透的衣褲,自己也是。

  紅庚躺在永和身邊,用他的雨衣蓋住自己和他,並貼上輕靠住他胸膛──肌膚緊密相依,熱氣透過每顆毛孔傳人他的體內,溫暖受凍的生命……。
 

 
  時間回到現在──

  紅庚、永和與乳牛待在洞窟,持續等待救援。

  劈啪。

  火堆裡的木材碳化而斷裂,橘紅火光飄忽地在永和臉上搖晃──微風徘徊在四周,寒涼少年的背脊,使他一陣微顫。他挪移屁股靠近火源,讓暖光沐浴身軀,加快烤乾一身濕潤的衣料。其實,若能穿上剛才跟阿伯借的雨衣就好了,無奈那防水防風又保暖的聖品,正套在紅庚身子,至於她的衣物,就當救命的回報,全推給他負責烘乾了。

  永和轉動營火旁立插的樹枝,好讓架起的衣褲均勻受熱,加速烤乾料子內的水氣。營火不斷晃動,永和的影子拉長深入至深暗的窟內──內部通往哪裡是未知,但能感受到有風由內往外側吹佛,若能找到另一個出口,說不定能脫離這無法動彈的狀況……那方法,卻很快就放棄。

  其一,洞壁相當乾燥粗糙,無滑溜的苔蘚或地衣遍佈,利於行走,但幾處有岩牙立體交錯,或是波浪起伏的地形,加上裡頭沒有光,舉火把探路仍難避免暗藏的危險。

  其二,永和向紅庚說明除了自己,阿伯們也在找尋著她。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本來是救援者反變拖油瓶的永和,體力尚未恢復,不能冒險。

  ──以上,是紅庚強硬、強勢的決斷,永和難違抗。
 

 
  沙沙沙。

  外頭巡晃一圈的紅庚回到營火旁,濕漉漉的雨衣正滴落雨水。她對永和搖搖頭,面對他隔著火堆抱膝而坐──看來,仍沒有人找到這裡,天空看不見有手電筒光的投射。

  「我忘記跟你說,你暈倒時,我搜了你的口袋,找到手機撥電話求救,卻發現收不到訊號,衛星定位也找不到我們。還有……謝謝你。撿到我手機,你應該沒偷看內容吧。」

  紅庚對發亮的手機螢幕,不斷滑動手指,像是在檢查。

  「當然沒有。」永和說。

  「……嗯?」

  紅庚懷疑地斜看他一眼,就將手機收入口袋。

  「姑且相信你。」

  說完後,就靜靜地凝望火堆──

  紅庚不發一語,瞳底映照溫暖的火光,似是在發呆,似是在沉思,似是……從火燄中捕捉一個,什麼……。

  永和看著紅庚的眼眸,開口:

  「妳……」

  「若是想責罵我在雨天上山還遭遇危險,我不會回答你任何一句話。」

  紅庚直接打斷,與其被關心的責備,她不如使他討厭,讓他放下那多餘的情感──紅庚討厭對人有所虧欠。

  永和輕閉雙眼,搖頭否定:

  「妳誤會了。我想問的是,妳為什麼要追逐一頭牛跑上山,是因為他是阿伯辛苦照料的,走丟了可惜,還是,妳不願牛受傷?」

  紅庚提起細枝戳弄營火木條,使它們燒得均勻──悄悄升起的白煙在洞頂盤踞,一陣風流拂過,輕煙被帶向洞外的遠邊消散逝去。紅庚面對火堆,專心思考答案,但嚴肅的臉龐與緊抿的唇片,宛如一堵閉門,拒人於千里之外。

  她心情沉澱後,說:

  「我只想從牛身上分享一點自由,如此罷了。」

  「……原來如此。」

  永和莞爾一笑:

  「那……有得到嗎?」

  「………」

  紅庚抬頭睜大雙眼,瞪他:

  「你是取笑我被困在這裡嗎!」

  「不不不,才不是。」

  永和只是配合她做單純地認同而詢問罷了。他慌忙揮手掌否認,紅庚卻抓把土泥,欲往他臉上丟:

  「那不然是什麼?想借難得的相處談心?在這時候?你怎不多想想要如何安全離開這裡,或擔心阿伯怎麼那麼久還不來?會不會找不到我們?為什麼即便被困住你還能如往常保持平常心?你不擔心家人嗎?不擔心妹妹嗎?為什麼……為什麼……」

  紅庚情緒爆發,碎碎念地宣洩,過一會又突然沉默──她將小臉埋入雙膝間,發出嗚嚕嚕的怪聲,細聽後才驚覺,紅庚竟然如迷路的小女孩咽咽哭泣:

  「到底為什麼……你身上到底有什麼我沒有的東西,為什麼被束縛……仍能保有堅定的心……是什麼……嗚嗚。」

  「………」

  少女一會嘮叨的怒罵,一會徬徨無助的獨自流淚,永和不知要如何是好,安慰她?不,依她個性肯定被拒絕,外加賞臉一拳。但,看著別人傷心,他心裡總不好受──那抉擇在腦內開會一段時間,永和終於定論:

  「也許,是因為我有支柱,我才能一直走下去。」

  「………」

  聽到那句話,如小貓軟弱的嗚嚕聲突然消了聲息,紅庚停止抽泣:

  「……你的支柱是?」

  永和對問題猶豫了,只是順她心的安撫發言,反引起她注意……這又令他意外的不知如何說。他張口發話,到舌尖又收回去,這次他仔細做思考──我的支柱,絕對就是她了……永和毅然地說:

  「我的支柱,是我的妹妹,但也不是。」

  「你在整我嗎!」

  模擬兩可的答覆,讓認真的紅庚相當生氣。她抬頭瞪他,眼角淤積一滴透明淚光,但憤怒的瞳眸凶氣逼人,永和不自覺卑微且怯懦:

  「妳、妳知道我妹妹的情況吧?呃……她有兩個人格,扶持我的是另一個人格,喚作風止。風止對我來說,與其是妹妹,不如說是特別的存在。」

  「嗯?為何?什麼時候開始覺得的?」

  「是……」

  紅庚態度就像盤著手臂,高高在上的問話,永和這回卻承受住了無形的壓迫,他的臉色再說那個「是」後,轉而變得極為嚴肅,反制住少女的恣意妄為,換她收斂起輕浮的神態。

  沒想到只是好心安慰對方,卻因隨口問答……真是意料外、真的是……紅庚喚醒永和「痛苦的回憶」。

  「是那晚,父親家暴過後,拋下我們的那晚,而阻止父親停下施暴的人,雖然妹妹口口聲聲說是我,但實際保護她的是……。」

  永和哀傷的望向紅庚──少女馬上就讀懂那悲意的湧現,是對當時沒用的自己──一份責備。
 

 
  事情經過是那樣──

  某個尋常的晚夜,某個普通的社區,某個一般的三層透天厝,但放射黃光的二樓窗口,卻傳出異常震耳欲聾的謾罵與咻咻抽打的皮條聲──一名男孩正被一個滿身酒氣的男子鞭打。

  原因是男子發洩工作的不順喝醉後,推他女兒的頭撞牆──衝擊之大搓裂了皮,鮮血汨汨留下。見此狀,男孩衝過去做了守護妹妹的盾。

  咻咻、咻咻,黑色皮鞭不斷刷過男孩的肌膚,每次甩鞭,鞭子就狠括一條火辣的紅紋,滲透燒燙著精神。

  男孩整片背部,是男子發洩的畫布。男子頃全力在他背上烙印紅色線條,急劇運動,體溫很快升高排起汗水,使他拉掉環套的領帶、卸掉勒緊脖子的鈕扣,好讓筋骨解熱、釋放,為所欲為。

  男孩咬緊牙關,忍耐,但其實他想逃,即便身下有需保護的妹妹,他也後悔為什麼要替她忍受苦刑……好苦啊!

  但,那苦……只到下個瞬間──

  吭啷。

  一罐酒瓶擊破男子的頭,他當場血流滿面,同時更加憤恨地回瞪對方,但看清攻擊他的人的面孔時,他的仇恨,不可思議地頓時消散:

  「溫……不不不,鬼呀!」

  男子嚇得拔腿就跑,失心般瘋狂呼喊逃離那幢透天厝──逃離曾經的家。

  他,究竟看到什麼?

  被丟下的男孩跪坐原地,呆楞楞仰望她──方才藏在身下的妹妹,此刻挺立站在前方。她面無表情,但眼神異常尖銳,如盯準獵物的老鷹……男孩懦弱地顫抖說:

  「風、風柔嗎?」

  聽見聲音有所回應,她低頭俯視他:

  「………」

  男孩體會到難以言欲的矛盾感──即陌生,覷見那黑眸後,卻窺見無與倫比的熟悉……。

  「妳,是誰?」
 

  ◇

 
  劈啪。

  營火持續搖晃燃燒。

  永和對紅庚訴說那晚父親離家原因,是將風止錯認死去的母親。對永和的父親來說是恐懼的經歷,對永和,卻是一個重生。

  自從那次後,永和的心底有了不同以往的變化:

  「現在,風止對我而言很重要。妳說過,我的妹妹束縛我的生活,我卻能保持微笑。我想那是錯的,她並非捆綁我,而是撐住我內心脆弱的部份,我才能一直立挺著胸膛……不,更正確地說,是反過來,不是她支持而是我依附、攀附她,我才爬向更高,更接近蔚藍天空,永遠以笑容相迎。」

  「………」

  紅庚聽完永和的說明後,就安靜凝視柴火沉默。她嘴唇微覺乾澀,抿緊用舌尖輕點潤潤。她吞了吞口水,說:

  「不是支持,也不是束縛,是攀附……那麼,另一位妹妹風柔,也是你的攀附?」

  「當然!」

  永和斬釘截鐵,作勢站起身時──啪嗒。

  「………」

  火堆旁受傷的乳牛,忽然劇烈抽動軀體,咕咕咕──牠吐了一灘黏稠液體,幾秒後,虛軟攤在原地,粗重喘息。

  紅庚心優地前去觀看。吐出的東西黑色濃濁,那是未消化的牧草與……紅庚回頭看向永和,表情顯得不太妙:

  「牠吐血了。」
 
 

  牛,摔下陡坡,不只傷到腳,還撞擊到內臟。

  紅庚判斷出了錯誤,她醫學知識裡,根本沒有獸類的醫療經驗。當初,只因小腿傷就攤倒,她應該要注意到那非尋常的狀況,但,她就是疏忽了。

  「我必須救牠,這是牠第一次走到外面世界,如果沒享受就死去,是非常遺憾的事。所以,我要救牠。」

  紅庚從火堆邊抓了一支火把,準備冒險深入洞窟,意望找到另外一個出口。

  永和急快抓住她的手臂制止:

  「妳不是不熟悉這暗窟的地形?」

  「我有足夠的探險經歷。」

  「妳走了,誰來看顧牛,若牠情況惡化,只有妳有辦法應急處理啊。」

  「難道要我等待救援,不快找出口,就來不及了。我要去。」

  紅庚用力扯動手臂,欲擺脫永和的牽制。少年卻抓的更緊,並施力拖她到身後──咚咚,少女娘嗆倒退幾步,差點摔倒:

  「你在幹麼!不要阻礙我。」

  「我去!」

  「你命大沒摔死,現在又要捨身犯險。你不怕死嗎?」

  「當然,我還害怕死後,妹妹沒人照顧。」

  「那為什麼?」

  「妳不也二話不說就甘願冒險幫牠嗎?」

  「因為我的失誤,拖延了救援時間,我要負責。」

  紅庚急躁扭動手腕掙脫箝制,但永和就是不鬆手。他說:

  「假若,妳一開始判斷正確呢?」

  「這……」

  那一句話,讓紅庚動作遲疑,接著如斷電的機器人僵住:是啊,若我一開始判斷正確呢?我仍不顧一切的求援嗎……那不用花時間考慮,我想,我一定會,就像被束縛,而想自由。因臨死亡,而渴望求生……我就是這樣的人,到達一個極端,就想奔向對面的另一個極端──矛盾中轉圈的笨蛋。

  紅庚面對永和,果決說:

  「我仍毫不猶豫幫助牠。因為我是醫生……不,我不會那樣說,雖然我是為了研究生命,而接觸這職業,但正因為有那些生命,我才能不放棄追逐一個期待,我是絕不違背自己渴望的人。我深刻明白沒那些東西,我將喪失活著的動力。」

  然後說:

  「所以,我……不,包括你在內,我也不想失去你,因為你是我重要的研究資產之一。」

  紅庚沒逃避,承接永和的提問,她清楚自己內心的渴望,讓少年大感意外,且佩服──倔強,不是只有強勢,也要倔強的有道理,她真是扭曲常規的少女啊。

  永和說:

  「……妳,真會說話,那妳更應該留下來,我答應妳,我會小心。妳留下,照顧妳的另外一項資產……雖然那麼說有點怪,但我們同等重要。」

  「但是……」

  紅庚因矛盾螺旋,弄得思考混亂:要放棄那個,或捨棄這個……他說得竟然有道理──兩人的思維第一次連上,竟是在他們都奉獻自己幫助牛時。紅庚反而不甘心:為什麼有輸掉的敗北感,真不服氣。她苦惱,不願跟著他走,她就是不想:

  「手機拿出來,我知道你有帶。」

  「要做什麼?」

  「少廢話,趕時間。」

  永和手機一掏出,紅庚一把搶去,並將她自己手機塞進他掌心:

  「假如你運氣好,找到出口,先確認有無信號,有的話,撥打這支電話號碼,阿伯知道我遇上險難肯定通知我家人,阿福可能已在他身邊著急的要死了。電話通後,你打開這個app軟體,衛星定位能鎖定,阿福就找得到你,因為他在定位系統旁外掛回報程式,那是他最近私裝的監控系統。今早我發現,一氣之下直接連網路都關了,現在到要感謝他。再來就是……那個。」

  紅庚抬高面容,正對永和:

  「你剛才說妹妹們是你的攀附,那我的手機也是你的攀附,有多個著力點,將更穩固,爬得更快。你的手機,作為交換暫時借我保管……因為,我也想試試在壓迫的束縛裡,有個攀附、有個能依靠的溫暖,雖然那是軟體偷偷在背景作業,使電池發熱而錯認的感情,但我……我就暫時信任你。」

  紅庚眼眸深黑似海,可黑暗潮流暗藏一顆白色珍珠。永和凝視白珍珠輕聲說:

  「謝謝。」

  「啊,有一點要提醒,除了剛才教你的,其餘內容不準偷看!」

  紅庚豎起食指,命令道。

  「……好。」

  永和拿起火把,走向洞窟內的未知──

 
  ◇

 
  黑暗的洞窟內,一團火球驅散寒氣前進。

  永和揹幾支替換用乾柴,高舉火把,掌扶山壁小心地探索移動,以防受光局限的視野,未看清足踏的岩地突有凹坑而失足。

  永和謹慎行動,遵照紅庚的教導,先用高舉火光照亮周圍,仔細記好通路的狀況在前進。那方法雖保安全,行動速度卻變得遲緩。永和只乖乖照做三分鐘吧,就加速奔跑起來……比起牛的生命,他受一點小傷又如何。

  火把光源搖搖晃晃,壁上裂縫與紋路忽隱忽現。拔起的嵯岈尖角,進入光源的範圍,就像一隻豎起針毛的刺蝟,威嚇外來的入侵者。

  這洞窟構造單調,僅有一條路如隧道蜿蜒深入──越往裡去,窟壁越往內縮變得狹窄,會不會是個死路?……永和不那樣想,因為他仍感到微風由內輕拂他的臉頰,所以,一定能通往外頭。可是,通道若繼續像那樣變窄,到時他身子通得過去嗎?

  只可惜,永和面臨的,是另個料想不到的障礙。

  洞窟有通到外頭,但出口在一堵豎立的牆上──

  那是一面高五公尺以上的巖壁,舉火把照亮上方,能看見有個小窟──嗚嚕,聽見風流從窟洞滑出,撞上對面牆壁彎折下墜,貫向永和抬起的面容:風的走法是閃電般高往低折射,才進入單向歪曲的隧道遊行,我們在洞口附近取暖所接受的風,就是如此吹來。

  永和望著小窟口一會,判斷自己身子能否過去。那兒能見微光透出,及傳來微小的下雨水瀝聲,應該是出口。只能,賭賭看了。

  永和卸下揹著的條木並固定火把,伸展四肢,接著,卯足全力前衝──蹬踢壁面躍起,手指欲勾扣上方的壁頭,一口氣攀上去。但,又不是隨便都能像運動員俐落,還未達目標,永和就因升力不足而下墜。

  「換用爬的試試。」

  永和貼近牆面,兩手抓岩角腿在下方踢踹,仍是上升不到半尺就嘩啦滑落……他沒時間耗在這裡,必須快點。永和毫無攀岩經驗,無顧安危拼命用不正確的方式爬牆,因而無數次的失敗,讓背重重摔在地──啪嗒,口袋裡的手機彈出來,在岩地滑轉。

  「好痛……可惡,沒有辦法了嗎?好不容就要抵達出口,只差一步,為什麼命運總是阻礙我……太無情了!」

  永和握拳錘打地表,不甘地咆哮。

  對,命運無情……?

  ──打轉的手機緩慢停下,發出響鈴。

  永和讓它在原地響了一段時間,才無力的拿起電話查看:紅庚的手機收到一封簡訊……簡訊?不是沒信號──冒出的疑竇,在見到寄件人時,就看清所以:義民。

  不只永和電話,沒收訊的紅庚手機也能入侵,他,到底是什麼?

  是人是神都不明的傢伙,寫道:

  〝別忘了,你現在有風柔、風止、紅庚三個攀附,抓好後再行動。〞

  「少管我!」

  永和大罵一聲,衝動之下刪掉簡訊:要管,就寫的直白一點。

  他將手機收入口袋,彎腰準備再試一次衝刺登牆……?永和突然想通一件事……。

  ──這回,他明白義民簡訊的意思。

  固定好三點再移動嗎……原來如此。

 
 
  所謂攀岩入門,就是三點不動,一點動。

  永和再度貼靠牆面,凸凹起伏的岩表隔衣料頂著肌膚。岩石的寒氣緩慢傳入腹裡。他左掌抓握岩角,兩腳從牆腳突起石塊挑兩個踏點,墊高自身離開地面,並伸長右手攀住上方的凸岩,灌注力量拉軀體上升──圓弧凸岩宛若個性溫和的風柔。

  「感謝妳平時包容我的任性。」

  永和伸長左手握住漆黑的石塊,拉身軀再上升一階──冷酷滲入掌中,但它的堅硬給人安穩,宛如顏表平淡的風止。

  「謝謝妳平時修補我的脆弱。」

  少年漸次地緩慢攀升,還差一點,只差一公尺就到牆頂,窺見那洞裡的光……喀咖,扶撐的岩塊鬆動,重心全壓在上面的永和心慌一下,幸好,岩塊下垮一節就剛好卡到下方的縫隙,停止鬆脫。永和喘口氣,佩服微笑:

  「妳一定是紅庚吧,妳的舉動總是不按牌理,讓我一驚一炸的,但妳永不改變,就是如此倔強,不輕易依順、服輸的人。也許,我有妳追尋的東西,也許沒有,但謝謝妳,對我有期待。我的回報,就是忠於自己。」

  永和把握那石塊卡緊的瞬間,覷準機會挺身,攀上──

  然後,抓住那片通向外界的「光」……。

  順利了,嗎?

 
 
  並非如此。

  回憶當時,永和鑽出小窟到外頭,用連上訊號的手機撥電話,阿福如預料已驅車趕來加入阿伯的搜索小隊。衛星定位成功,永和與紅庚沒多久就被阿伯們尋獲得救──

  可是,行動未能趕上期望……。

  牛,死了。

  永和記得那時,他領一群人入洞內找到紅庚,見她孤坐火堆旁,撫摸冰冷的牛側腹。她兩眼無神說:

  「牛死了,不,牠自由了。」

  永和忘不了,洞窟外雨音異常的清晰、真實。

 
  阿福開車送永和與紅庚回去醫院。

  沿路,他們三人沒有對話──紅庚專注望著車外風景。永和吁口氣,體力透支攤躺高級皮椅,卻無心體會難得的舒服。阿福對小姐的作為:翹掉訂婚喜宴、男方責罵與事後交代、紅庚遇險犯難等事,毫無提及,只是沈默地開車,只是沉沒在心底……不表態。

  今天的補考結束。

  永和心知肚明──

  這是一個「不及格」的雨夜。

創作回應

齊格菲奇恩・高雄尼克
2016-08-16 15:12:13
齊格菲奇恩・高雄尼克
春根紅寫的很好,辛苦了。
2016-08-16 15:12:39
Lee提姆
謝謝你喔,
2016-08-16 18: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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