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生活
自在本在大道，生活便是一種修行。
沈清不是特別聰明，卻偶爾會像是卡住了某些事情，不斷的在腦中重覆回想。東湖的雪很細，細小碎微的在這世間淒涼的飄蕩遊走，他撐起白色的油傘，紅白交錯的畫著一株株桃李躍然，他在雪中行。
留下曾經流年的腳步，蘇紜在後頭抓著雪，搓揉融在掌心的雪花，相較身無一物的少女，少年身後背著大包裹，裡頭裹著江寧贈予的糧食和添購的衣物。
「熬過這場大雪，也就是春天了。」沈清笑著，單手輕輕轉起油傘，「春天了，東湖整片都是綠油油的草原，還有好聞的空氣。」
「會獵山豬嘛？」蘇紜笑著問，「以前聽說春天大人都喜歡去獵山豬。」
沈清歪頭想了想，「想獵山豬我可以帶你去找找，不過我沒獵過，真的，以前老頭總喜歡在外頭喝茶，我也樂的給他泡茶發呆讀書打拳。」
他說這話時完全笑得無邪，油傘輕輕轉著，像是一朵逐漸盛開的花朵，靜悄悄在東湖的角落綻放而開，蘇紜突然嚮往起來，笑著走了兩步，撞上沈清那寬厚的肩膀，她不明所以的抬頭，看見少年逐漸凝重變得認真的側臉。
一高一矮兩名黑衣人執著大傘，在熠熠的雪地間令人注目，他們並不是真的烏漆抹黑，只是穿著灰暗色澤的青杉，中年的面容，眼角不約而同有些皺折，在雪中的黑靴子顯眼，在風中飄散著下擺作響，腰間長長的劍像是打著節拍。
他們一前一後，沉默的低著頭，素白的傘，素白的雪，從遠遠的，像是冷冽的北風那樣，隨遠方雪白青石上刮起的冷鋒一道而來，沈清停下轉著傘的手，從街道的盡頭遠遠的清晰起來。
風中有血味。
兩把劍打著節拍，他伸手出去攔住蘇紜，默默的靠到一邊去，高矮兩人低著頭，傘下的表情不悲不喜，整個世界有那麼一剎那的安靜與聳然。
兩人低著頭移動，踩出長長的足跡，沈清認得他們，切確一點，他的鼻子很靈，他的心很平靜，他簡單的認出那在風中刮出的腥味，還有銳利刺人的氣勢便是早上從，冰湖外頭，霧中的兩人，所以他低下頭細細打量著兩人個面容。
包含那一絲眼角的魚尾皺折，被他默默記入心中，就像他不認識對方一樣，對方也不認識他，沈清確覺得渾身壓抑，好像有如一條毒蛇般死死竄著他的背後。
這不是幻覺，他卻也沒有回頭，只是打量過後低下了頭。
他知道那是一種試探，當他一瞬間回了頭，兩邊勢必爆發更大的衝突，半路隨意打量人本來就不是什麼正事，這兩人看上去來歷不明，血味如附骨般驅之不去，他佯裝感受不到任何氣勢的存在，背後早已在這個飄起雪的東湖有些滲出冷汗。
他有些緊張，指節在長長的下擺青杉下攥得發白死緊。
正如同他們素不相識，也如同江寧說的那般，世間這麼大，東湖這麼廣，不是每一件事情，每一個時間點都能讓他插上手，他也沒有這個必要，只是出奇江寧卻嚴謹的將這兩人的容貌記在腦海裡。
不是因為害怕的情緒，而是單純東湖這片平靜的湖，就像是即將下起雷雨，像是被人用桿麵棍用力的攪拌起來一樣，他心中疑雲越來越重，江寧走前那聲嘆息在他耳邊猶在，越是這樣，他越是擔心整個街景跟沈家大宅人事物的安全。
東湖飄了半日的雪，從此刻開始他才驚覺東湖的冷，已經不限於天氣，直到高矮兩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街角，沈清才鬆開了指節，抹了抹汗珠，像是毫不在意般的繼續轉起他的傘，拉起蘇紜的袖子。
「走吧，去陳叔那邊抓隻雞，晚餐給你弄烤雞。」
「好耶好耶。」
蘇紜年紀尚小，他也尚小，沈清發自內心的覺得自己微薄起來，迫在眉睫的是三月後的背景離鄉，更讓他有些許的憂愁煩上心頭。
……
雪還在下，高矮兩人停在了屋簷下，油傘輕輕關上，他們像是世外的高人，在映照著大地白雪的青石路上他們停佇，劍鳴聲停了，雪也似乎靜止了下來，他們在茶館前駐足。
這是一間與一般茶館格局無異的茶館，只是櫃檯沒有人，有器皿在蒸煮著茶杯，瓷杯在輕晃輕敲，茶香味淡淡飄出，煮起一爐茶，和一爐正在消毒的瓷杯，然而還是沒有半點人間氣息，即便一切這麼美。
蒸籠蓋子下白煙不停冒出，過了些許時間，他倆抬頭，原本飽經風霜的面容卻突然像是舒展了一般，眼角的皺紋變得細不可見，皮膚漸漸泛起一絲絲的氣息韻朧，在遠方外霧中，他們望見一名老人緩緩步行而出。
他指甲有些泥濘，大冷天穿著一身破爛的斗笠，背著一把釣具，緩緩在雪地上步行而來，從遠方開始他們就這樣看著對方，看著對方皺折的面容，混濁的雙眼，還有禿了一半的跎著背的他，這只是一個看上去枯瘦的老頭。
他們卻知道，這老頭沒這麼簡單，即使是一個簡單的步伐，他們還是得秉著氣息專心觀察，數十息後，老人走到了茶館下，抖落滿身風塵，用熱水洗去枯瘦的指尖上的泥濘，倒了一杯茶，靜靜品著，打量著不速之客。
「誰請你們來的？」
高矮倆人頓了頓，一瞬間他們蒼白的臉開始滿面紅光，這是蓄勢的前兆，氣海翻騰間逐漸拉長那頭短髮。
「你們要找孩子？」老頭喝了一杯茶，「孩子已經帶走了，你們永遠找不到他。」
「你到底把孩子藏到哪裡去了？」高個子開口，口鼻噴出了些許的白煙，天冷之下幾乎看不出來，然而這是一種氣勢的變化，靈氣在他體內沸騰的實質化，「我們找遍了整個東湖！」
「我知道你們找遍了整個東湖，若是真的找到了，相信你們也不願意找到我頭上來。」老頭做了個禮，「我老了，一向喜歡跟人多話，但是真的聽到我多話的人，基本活不下來，有些話可以聽，有些話不能聽。」
「你說。」
高矮二人摸上了劍鞘，原本停止顫抖的劍又突然哄哄作響，一股氣抖的升起，像是溫暖的朝犧，雪緩緩的化開成水，方寸之內像是升起了暖爐，那些紛飛雪化做散水落開，落到那些方寸以外的地方。
「你們只是狗。」老頭笑了出來，露出他缺少了兩顆大門牙，他洗了洗杯子，絲毫不管因為這句話而漲紅臉頰的兩人，「如果你們不是狗，便會知道我是誰，也便會知道自己在找的孩子究竟是什麼人，但就因為你們是狗，所以只會聽上面的人做事情。」
「你們，只是一條陳生身邊的走狗。」
他說了一句話，整個世間就像是被烈陽曬得扭曲靜止了，靜靜的像是雪地上鋪起了漫天的凜然劍意，矮個子甩起長傘，在北風冷冽下怒的張了開來，如同一朵花兒般的綻放，氣勢至口鼻噴發而出，掃過整座茶館，將桌椅掀的飛了開去，整座茶館發出酸澀的嗄嗄聲響，他兩人頓了一會突然矮了半身，口中鮮血狂湧。
那些氣勢如梨雨般落下，在傘旁交錯而去。
「啵啵啵——」如下雨般的聲響連貫起來，在青石鋪起的上好地板打出了幾十百個小洞，像是被蟲子給啃過的樹一般。
「可惜了上好的苗子，我不喜歡殺人，但是我喜歡講話。」老頭扎手的抓住一顆熱騰騰的饅頭，朝兩人丟去，「但是我講得都是秘密，聽過的都必須死，半月前我曾想留你兩人一命，不過你們還是這樣追了過來，就像狗一樣。」
老人越是輕鬆，他們就越是臉色蒼白起來，「這才是你的實力，你倒底是誰？」
「我姓竹。」老頭說，「就是那個話多的竹老頭。」
兩人頓時氣結，苦笑了兩聲卻更是蒼白的吐出不少鮮血，只是死心的問著，「當真是那個話癆？」
「說話癆未免太沒禮貌了。」竹老頭笑起來，「吃頓飯，聽個故事，就當我最後送你們上路的禮物。」
他們都知道氣數已盡，這饅頭吃下去卻比平常的好吃很多，雖然有些腥甜的血味在，卻難得這麼努力的吞嚥下去，他們大限不遠，卻少有的品嚐食物，像個小孩子般，好像回到了當初毫無爭鬥的那段少年日子。
「氣數已盡，才知大道渺小，也是個可憐人。」老頭看了兩人一眼，「也是個善緣，若不是真的找到我頭上，倒頭在來十年你們也未必能破境，可如今破境了，卻離生死更加近了些，人跟道便是這樣的無情。」
「我跟你們講個故事。」竹老頭說，「陳生權大勢大，為什麼要追個小孩子？還需要你們兩個即將破境的人來幫忙？老皇帝雖然老了，但是他不蠢，陳生還年輕，已經突破到化境已上，這種錢財事物都會有人願意乖乖雙手奉上的人，為什麼還要派你們來找個東西？」
「找個東西？」高個子瞬間神情一凜，「我們找的明明……」
「明明是個孩子？」老頭笑了兩聲，「呵呵，所以我才說，狗終究是狗。」
他指了指東湖的天，這個飄著雪，有些陰鬱的天氣，「他才是最深不可測的，他賣了你們，你們卻在幫他數銀兩，你自己說，好不好笑，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那個孩子存在，陳生以為自己的動作隱晦，皇上看不見，難道宋家會看不見？」
高個子楞住，動口咬了咬兩口饅頭，吃的又急又快，「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可是你說宋家……不是已經滅門了？」
「滅門了？」老頭笑，「如果宋家滅門了，陳生早就反了這天這地跟這運勢了，何況陳生要在找的東西可沒這麼簡單，這東西可是白家最大的祕密。」
「所以我們在找的……那幾日跟在你身邊的到底是……？」
「他確實是孩子。」
他洗了洗杯子，「吃飽了，也該上路了。」
他們蒼白的咀嚼下饅頭，腥甜中伴著苦澀，「直到現在我兩兄弟才知道一顆饅頭有多麼好吃，可惜此生無望在一食了。」
「榮華富貴在天，生活修行在心。搖了搖頭，「生死關頭，反而讓你倆變得聰明豁達，也是可惜了。」
他輕輕一指兩人，「那不是個孩子，那是白家最大，最大的祕密，隱藏了幾百年的一株劍靈。」
高矮兩人頓時眼神清明起來，一瞬間所有事情變得淺顯易懂，隨老頭一指，在傘下突然暴出了一陣血漿，瞬間灑了整張淒豔的白傘，不過一指間頸首分家。
「大道修行，自在生活。」
老頭洗了洗杯子，望了一眼，嘆氣起來搖了搖頭，提起娑衣低聲吟唱起來，「且戰且歌，我本清淨人，世間濁然我便清。」
然後他的身影逐漸遠去，消失在這東湖的遠方霧外間，留得這一攤血跡和無人的茶館猶在。
創作內容
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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