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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念男友──第三章(下)

Lee提姆 | 2015-02-17 14:42:33 | 巴幣 10 | 人氣 132


  阿福帶上小登等兩名手下,駕車駛離。

  排氣管噴出白煙,在空氣渙散,柏油路面的水坑印照永和與紅庚的身影。

  兩人遊逛的閒情全消。

  前往捷運站的途中,永和按壓腹部。兩名壯碩男子應該是外雇的保鑣,他們老練行事、情緒隱深在內部,阿福若不制止,紅庚輕易就被制伏,但她可能會受傷。這是阿福最不願見到的。

  永和肚子隱隱作痛,每行一步,神經如被針扎。

  「還好吧,我的家務事,讓你受驚又受傷了。很抱歉、對不起……」

  紅庚蠕動小嘴,像是強忍著淚水,欲伸手觸摸、安撫少年的傷痛,卻膽怯的收回那份關心。如肇事者,害怕出現被害者眼前,不敢正視錯誤,只能暗自悔恨:我真沒用。

  少女愧疚低頭,瀏海掩蓋神情。

  「………」

  永和找不到適當的回覆,因為讓他驚訝的,是紅庚如此自責。真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女孩,一會傲慢無理、一會歡笑談天、一會傷心難過,像她如此坦率的人,世上少見。

  永和從口袋拿出物品:

  「這支手機幫忙緩了衝擊,妳不該跟我說抱歉,是跟它。謝謝它的犧牲。」

  少年呼口氣,這兩天,他收不到義民的簡訊了──看來,命運這東西,永遠難以料想的,就像有無形的手,總在意料外的地方伸出來輔助,或奪走一切好運……但,那不代表永和對簡訊裡不祥預言釋懷,他仍放在心裡惦記著。

  少年面色凝重的盯著手機,少女卻一把搶過去:

  「我、我會賠的。」

  「不是那個意思,妳會錯意了。」

  紅庚緊握手機,抬起雙瞳擒獲少年的視線:

  「我說,我會賠!」

  少女好不容易找到彌補的機會,那迸發的強烈責任感,永和無從拒絕,僅能按住額頭,嘆嘆氣,順著她。

  「倒是妳又如何?手沒受傷吧?」

  「……這,沒什麼。」

  紅庚將右手藏在身側,避開少年的注意,彷彿保護某件不願多談的心事。

  兩人走入地下道,暫別城市的鬧熱。

  捷運站客人寂寥,空蕩任由風流穿梭,是夜深吧,無人駐足的鋪排地磚被燈火照亮,潔淨到能看清紅庚的面容──一張沒有笑容、鬱悶的臉。

  紅庚挑張空位落座,永和也是,但他沒有過問少女為何心憂,一同陪她咀嚼苦澀的氣氛。

  一班捷運到來,乘客上上下下;又一班捷運過去,時間滴滴答答的流逝。

  紅庚開口打破沈默:

  「給你。剛才讓你等著,就是去買這個做紀念。」

  那是他們欣賞過電影的周邊商品,是個吊飾,但模樣有點……為什麼要送永和被殺人魔殺死的配角呢?還是死相最慘的。

  「謝、謝。」

  永和將忌諱留入心裡,苦笑收下。

  「我的是這個,很可愛吧。」

  是電鋸外觀的飾品。紅庚碰觸少年肩頭,貼近他傳遞分享,將它拎高到雙方能觀賞的距離。

  「做的很精細喔,尤其是殘留在鋸刀上的碎肉。」

  但吊飾在兩人注視的同時,斷了繫繩──電鋸公仔在地面翻滾,以防落入軌道,紅庚趕快
蹲身撿起:

  「好可惜,竟然壞了。」

  少女沮喪說。

  「我來修吧。」

  「你會嗎?」

  紅庚懷疑地仰望他,那舉動喚起永和的懷念──妹妹以前也是這樣,在他答應給她做玩偶時,流露擔憂的神情,害怕投放出去的期待會因落空而喪氣。永和溫柔的彎下腰,輕輕接過公仔和細繩,手指精巧,沒多久就將兩邊繩線編成美麗圖樣,宛如魔法一般。

  紅庚興奮地捧著公仔,像得到魔法師的禮物,眼裡閃熠驚奇:  

  「稍微變化,就如此吸引人。你很擅長『綁住』人心呢。」

  少女滿意地享受著,但幸福花園裡,總藏著光照不到的暗角。永和望著她愉快的面容,無意識說漏了話:

  「飾品若綁上妳的長髮,就補上少的一味了……那樣看來,真幸福。」

  「嗯?什麼?」

  紅庚眨著大眼看他。

  「不,我想說的事,妳真的快樂嗎?」 

  「怎麼……」

  少年短短一句,卻使溫度瞬間驟降。

  紅庚收起笑容:

  「為什麼那樣問?」

  「我只是……抱歉,我想起剛才的事,我想起阿福哭喪的臉。妳是不是想逃避什麼?」

  永和關懷詢問。他樂於助人,何況一個老人當場在面前悲泣……為何呢?同情?不不,是連永和都沒答案……。

  「我沒有錯。」

  紅庚斬釘節鐵的說。

  「可是,阿福……」

  「對,我瞞著父親翹家,但,我沒有犯錯。」

  「我不是指責對錯。我看出阿福相當疼惜妳,假若他沒為妳著想,我們出來這件事一曝光,他就能強行帶妳回家,不必等到晚上才現身。」

  「阿福對我好,我知道。不過,那個人……」

  紅庚停頓下來,嘴裡呢喃,眼色裡有某種顏料暈染。永和猶豫是否看清擴散的色彩,最後擋不了好奇的衝動,決定提問:

  「那個人?」

  永和凝望著她,期望少女道出異色由來。紅庚不悅愁眉,斷開交接的目光,但她沒有拒絕,已面對鐵道的方位,將答案搖搖拋向遠方:

  「那個人是爸爸,私下我是喊『那個人』。喊他一聲父親,是不想他在光鮮亮麗的檯面留下汙點……我欺騙自己,給他塑造的一個完美『假象』。」

  紅庚說那三個字時,宛如咬著嗆辣的薑糖,非常堅硬,喀啦喀啦磨切牙齒,卻不能像普通小孩乾脆地吐掉,勉強、強忍熱辣。

  「妳父親如此可恨嗎?我不懂。」

  「我的家庭不是你想的那樣,它很複雜。『那個人』是董事長,也是商人,他的朋友大部分與利弊、地位、權力脫不了關係。深怕他們間接傷害我,讀國小後,我的生活就受到過度保護、控制。我不能像一般人交朋友、上學,我的行動範圍,目前僅剩那家醫院。你相信嗎?從小到大,今天是我第一次與朋友出遊,光是聽到就很可笑,但,『那個人』就是那麼專橫。」

  永和細嚼傾聽到的話語,讓它深入胃囊,不強迫、細磨慢揉慢慢消化。他提出意見:

  「沒有試著跟他談過嗎?」

  「交談?當然有,但最後我放棄了,我能得到短暫自由的代價,就剩這個……」

  紅庚拉上毛衣袖子,白皙、纖細的手臂展露,透嫩玉肌有幾道開墾後的創傷,一道道自殘犁耕過的痕跡,是與父親抗爭的歷史壕溝──切痛的暴露。

  永和沒有別開雙眼,正視那個痛。那痛,如巨石砸醒沉睡心湖的怪物。

  少年與妹妹,從沒感受過父愛,他們的成長只有母親的關懷。小時候,媽媽健在時,父親忙於工作,家庭全權交給母親打理。母親早逝後,父親卻因現實的打擊,諸事不順,最後創辦的公司,也遭併購、倒閉。

  父親從此不振,藉酒消愁,蹲入自宅與社會層層脫節,並將一切過錯歸咎母親早死帶來的衰運。他理性茫了,摔破家裡的舊照,將全部與母親相關的物品丟棄,發了狂,最後連兒女都想抹去。

  他在兒子身上,嗅到母親的味道;在女兒臉上浮顯母親的面容──父親日日夜夜受幻影鑽鑿腦部,瘋了……某次家暴事件,他毀掉所有的親子關係,去了他方,永不勾結。

  因此,少年的成長經歷存在空缺……他希望填補,卻難償願……。

  永和嘴裡呼出白煙,勾勒一幅圖像:

  「我羨慕妳,有個將妳放在心底的父親,既便那是強烈且扭曲的愛。」

  「………」

  那張圖,紅庚不看直接撕掉。

  少年的願望沒有傳達,少女的祈願仍舊是理想。兩人無法互補對方心裡的洞,兩人都在洞底,仰望受限的天空。

  紅庚面容平淡,話語卻嘆著失望,似早料到他的答案。親耳聽到後,只是再再確認事實罷了:

  「……那,我明白了。」

  呼嚕──

  一輛列車疾駛而過,尖鳴貫耳剎車聲、穿破一個夢。捷運徐緩減速,車廂內光景被一格格玻璃框切割,宛如連續的動畫,逐漸延遲、停止了播放──

  現實,來到。

  捷運鋁門緩緩開起,紅庚背對從門內透灑的白光,伸出小手邀請:

  「走吧,去為今晚的約會,畫下休止符。」
 

 
  捷運行駛到台北火車站,紅庚與永和在這裡下車。

  兩人走入台北地下街。

  天花板鄙矮壓迫頭頂的空間,每取一段距離分設日光燈具,冷色的白光鋪灑泛黃生斑的地磚。地道商店比鄰,擁擠充塞,由眼界兩側橫生至彼端,好不容易從兩商家間,騰出一道空闊長牆,卻掛滿張貼的打燈廣告,一絲讓雙眼淨空的喘息都沒有,腦袋全是沒能消化的資訊。

  永和不喜歡這,他不想待長久,那刺激宛如用各種酒品混調,強灌醉、醉茫明晰的思緒,讓心境浮躁。

  地下街道深長,看似筆直的一條路,卻因經過的街景過於相仿,疑惑自身有無前進,或是掙扎在原地打轉。若欲詳知商街路線,待熟悉的那段空乏期,表面簡單、實為複雜如蛛網迷叢的地圖,就夠腦內選項混亂。

  永和真不想靠直覺認路,但紅庚掌握一切般,路熟足輕,流暢穿游步道叢間,找尋暗自定下的目標……她對地下街熟嗎?以前是不是常跟家人來逛?

  由她所言,自己被過度保護,不常出門。那少少幾次的遊歷此處,就能掌握現場格局,稱為高材生,果然名符其實……大概吧。

  商街臨近打烊時分,生意蕭條的幾家,似如歸巢螞蟻,正忙碌將店鋪外的琳瑯擺設,收入匾窄的小店。行道彷彿寬敞許多。

  街燈一盞盞熄滅,徘迴的遊客隨時間滴答,逐步疏散,離開地底的迷宮。

  紅庚繼續往深處走,走入人們匆匆而過,卻未留心的僻處。

  一間展畫的茶坊。

  三條黃舊瑰木架起的店面,鑲嵌數片寬大玻璃,當門扇的那片釘了個把,雕成精細的龍鬚紋。玻璃內部擺設三層木架,陳列花紋雅致的瓷壺,鮮亮光澤吸引街景依貼,糊糊暈渲開來。

  紅庚推門進入,敲響懸鈴,歡迎訪客入內。

  店裡安然恬靜,豎立的屏幕區隔開多個茶間,每間各掛一幅立繪。紅庚與永和似是最後一批客人,就隨挑空位落坐。

  永和抬頭賞味周遭。天花板吊盞黃燈,卻毫不糜爛。風雅的木造裝潢香氣濃濃,每次呼吸都盈滿肺腑。

  「給我桂圓紅棗茶。」

  「那我的是……」

  永和正要開口,紅庚玉掌蓋壓他的菜單:

  「桂圓紅棗茶,兩碗。嗯……對。」

  服務生行禮而去,過一會,餐點快速上桌。

  潔白瓷碗盛裝黃茶,透明清晰,可見粒粒紅艷的鮮棗。

  紅庚將鬢絲撩至後側,露出形狀姣好的耳朵。她持湯匙舀半勺,吮嚐一口,好喝?無情面容難辨滋味:

  「這時段來這最清靜,能靜下心。你覺得如何?」

  永和因忙碌不常出門,也沒有飲茶興趣,品茶要配何種氣氛,毫無概念,且比起那些,少女帶她來這是為什麼?他不懂,所以依著感覺說:

  「還可以,只是不太習慣。」

  紅庚再吮一口茶水,皺起的眉頭不知是茶難喝,或少年回答太過輕率。少女低垂眼神,望著碗盞:

  「我其實不喜歡這。」

  「………」

  紅庚又說摸不著頭緒的話語了。永和略覺被唬弄,但見少女若有所思的用湯匙攪和茶水,也無心抱怨了。

  「請問那帶我來,要做什麼?」

  永和一語讓她暫時放下困擾。

  「沒什麼……就是,我身後那幅立繪如何?」

  「………」

  好突然。永和不知所措的同時,意會到少女的行事作風:挑人客少的打烊時段,點杯安神茶給他喝,全是要少年在無人打擾下,穩定思緒,用最佳狀態應對她的提問嗎?

  永和閉口沉默,手頂下巴凝神鑽研畫中含意。

  那幅色調柔和的繪畫──烈日西垂,麥穗串串結果,熱風如浪滾滾襲來,穗岸頓時一片金彩閃熠。農婦彎腰拾穗,凝視點點如星的金穗,彷如將廣闊星河,收納至無限淵祕的眸底。

  農景一旁,有位年幼的女孩,那如絲簾垂髮,被粗糙的手編織辮子,手的主人柔和微笑,慈心暖暖流洩。

  「美好的慈愛,應該……是吧。妳……期望父親對你溫柔?」

  永和像內向小學生,被老師點名,恐懼因答錯而受處罰,怯生生。

  「別用猜的。」

  紅庚語氣略帶氣憤。永和暗想:又是奇怪的題目嗎?為什麼總是針對我出題呢?妳費盡苦心、急欲向我表達的東西是什麼?是不能言說的事?或者,連妳都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麼。

  少年真不懂,若是如此,一直附和她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不懂。我不懂畫,我根本不知道妳要什麼。」

  永和嚴肅面對紅庚,與其從頭到尾為了她欺騙自己,寧可傳達內心的真實。如果她能因少年的坦承感動,說出藏心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

  「認真的嗎?」

  紅庚正視他的雙瞳。

  「是的。因我想幫助妳,但愧於沒有能力,若只是隨便敷衍,就太不負責任了。那是,無法給妳滿意答案的我,最誠懇的回答──我不懂,我不懂妳要我明白什麼。」

  紅庚垂下眉目,粉脣彎彎緊抿,最後失落地吐氣:

  「你總是看到表面。實習約會的隨堂考……不及格。」

  語畢,少女從口袋拿出千元大鈔,重摔桌面後,無情轉身。懸鈴叩響,告訴了離別。紅庚推開玻璃門,再也沒回頭的行去。

  獨留的少年悶坐在茶香屢屢的店舖。

  ──沒能,傳達到嗎。

  永和手肘撐桌,架起煩重的腦袋,低望喝一半的桂圓紅棗茶。茶水已降溫,他舀起淺嚐幾口:

  「為什麼冷掉之後,味道差這麼多。」

  為什麼世事難料,為什麼表裏可以完全顛倒,為什麼事情總無法順心……就沒辦法扭轉嗎?是因為他的做法,真的太表面了嗎?他,想把一切翻過來……。

  「翻過來?」

  永和立即起身,繞過屏幕到對面的喫茶間,而在同一個方位,也掛一幅立繪:

  「妳想給我看的畫,原來是這幅……」
 

 

  101觀景台覷見的台北街景,相當壯觀,但那景象卻似曾相識。

  ──如同,人體解剖圖。

  流動的人群和汽機車是血液,複雜如網的巷弄是分支四散的血管,高架的陸橋與鐵軌,是讓電子訊號快捷傳遞的神經系統──這是一個脈絡,一個躺世界的龐大巨人。

  上帝創造人類,人類改造世界。

  而那幅畫,正是那種意境的縮影──

  一個人偶閉垂眼皮,睫毛細長且微捲。它坦裸上身,彷彿未受過陽光恩惠的肌膚,潔白如雪,而四肢精緻健全,完美到彷彿是個真人,只需吹呼一氣,便會甦醒。

  ──它,馬上就要成為人類。

  人偶的身體就像箱子,背後有個蓋,掀開著。一雙從暗處伸出的手,拿著針線,將它的筋骨與鮮肉牢牢連接一起,再過一會,將賜予靈魂、贈予它生命──上帝,在裁縫。

  ……不,不對,是綑綁。

  繁雜卻有序的城市通路如人的脈絡,是人誤認會創造,實為下意識模仿自己而成。人的舉止類似,是因思想被綁住,無能突破。人的歷史之所以重蹈覆轍,不是人學不起教訓,是因世界在祂手中。

  那樣,我們才受祂控制。

  那樣,我們才逃不出祂的掌心。

  那樣,祂才能困縛住我們──

  亞當和夏娃誕生的那一刻,我們已被上帝束縛。

 
  擺脫什麼的……從一開始,就是假象。

  ……所謂真相,就是那麼令人,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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