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漠刀絕塵和天刀笑劍鈍及嘯日猋分別交過幾次手。卻愈發感到不對勁。
雖然嘯日猋很符合族民們的描述,可就是因為太符合了,反而教人感到奇怪。此外,他實在是想不出嘯日猋有什麼動機滅他荒漠一族……也許對瘋刀來說,殺人的動機根本不重要,但是幾次交手,他的刀告訴他,對手雖瘋,卻不是個殘暴成性,連小孩都不放過的人。
但若不是瘋刀,那又會是誰,基於什麼原因做出這種兇殘之事?
「不好了、不好了!天下封刀戰天都大敗,天下封刀之主刀無極率眾降於武君羅喉!!」公開亭上,一名傳令撒著捷報,扯開嗓門大聲喊道。
速速抓了空中飄下的某張,上面果然寫著相關訊息,包括此戰的損失傷亡還有一些後續……慶幸的,傷亡名單裡面並沒有御不凡的名字,但其父玉刀爵卻在此役壯烈成仁……且天都所提出的要求,內中有一項竟是要天下封刀四大名流中的秋名流---玉秋風,嫁給羅喉為侍妾!
玉秋風……若記得不錯,那不是御不凡的親妹嗎?
說是嫁為侍妾,但其實說的精準點,分明是送給羅喉蹧蹋,一名女戰俘在敵營的待遇會是怎樣,誰都很清楚。
不假思索地,漠刀絕塵提步趕往天下封刀。
然而此時御不凡並不在天下封刀,而是天都外圍,一隊簡單的送親隊伍裡。
說是送親,那隊伍卻簡樸安靜,沒有鑼鼓喧天、沒有紅娘女侍、沒有嫁妝馬隊,人人臉上皆是面無表情,僅有的一頂軟轎也是樸實無華,甚至隊伍本身竟是在黑夜踽行,若不說是送親,誰看到了還會以為是送葬的多。
「再過去就是天都境內,還請閣下停步,接下來由吾自行護送便可。」手持月戟,一襲散發著狷狂不羈的白影、額前赤紅銀箍、似笑非笑的邪佞鳳眼,那人御不凡認得,正是戰場上一招重傷父親,使其雖然回到天下封刀卻依然傷重不治的男人……黃泉!
轎夫停了步,精心打扮過的玉秋風從裡中挽簾步出,不知是不是夜色濃重,御不凡似乎瞥見黃泉瞧見小妹時,眼中迸射出屬於男人對女人的激賞。不過那短短的一瞬半頃,就連自己也不能確定,再者,這並不是他現在最關心的。
望著小妹一步步走向黃泉的背影,御不凡眼眶發熱。驀地,那襲淡紫色的倩影轉身,撲向自己。「大哥……!」
御不凡不停地告訴自己,現在是小妹出嫁,不能哭。他用盡了力氣,直到全身發抖才止住了淚水,卻在取出懷中的物事時不禁哽咽。
「秋風……這玉釵是為兄買來,本想在妳出嫁的時候要送、送……」替小妹簪上了釵,卻再也續不了破碎的祝福,御不凡咬唇,想到小妹入天都後既定的際遇,悲從中來。
「大哥……謝謝你。」玉秋風也是熱淚盈眶,泣不成聲。然而她明白,此時什麼也不能多說,一來是身在敵營耳目眾多,二來是怕自己後悔……於是乎,纖白的蔥指,漸漸的離了此生最親的親人,摸摸懷中的匕首,她抹去淚痕,挺直背脊,往天都邁出沉穩堅定的步伐,縱使知道再無回家的一日,她亦無悔。
天,落了雨。一顆顆,滑落御不凡的面頰,而他卻反而笑了。
「哈哈……這雨下的真是時候……哈哈……」
御不凡送完親後並未回到天下封刀,當漠刀絕塵找到他的時候已是半個多月後的事情。
「小妹,再喝,今天是妳的生日,大哥再陪妳喝、再陪妳喝……!」桌上是一醰醰破了封的酒,御不凡早已醉的東倒西歪,卻依然笑著,對著空無一人的桌豪飲。
「……妳怎麼不喝?是在生大哥的氣嗎?好,為兄再罰三杯!喝!」說是再罰三杯,御不凡卻把杯盞給丟了,直接拍破酒醰的封泥,以口就醰仰頭便灌。
「人客倌別再喝了,你已經醉了,這麼個喝法太傷身了…!」酒家掌櫃連日前來苦勸,卻也連日收到一樣的結果。
「…醉?你胡說什麼,像我這麼海量的人,怎麼可能會醉……嗝!」又灌完一醰酒,御不凡早已神智不清,身形搖晃,果然沒幾下就趴倒在桌上動彈不得。
「唉,真是倒楣,怎麼就來了個神經病對著空氣喝酒。」掌櫃還沒抱怨完,一滴、兩滴,絲絲的細雨便落到他的鼻頭。很快的,市集眾人開始紛紛走避,掌櫃的也急忙道:
「人客倌,下雨了,我也得收攤,結了帳就請回吧!」
「---他的酒錢,這樣夠嗎?」
掌櫃的一抬眼,赫然驚見桌上有一小堆的金沙,他自然是從愁眉苦臉變成笑逐顏開,連忙收下。
「夠、夠!謝謝大爺!」
漠刀絕塵一語不發,背起桌上昏睡的人兒便離開。
雨勢漸漸大了,但漠刀的腳步依然不緊不慢。這樣也好,淋了些雨,他也許就能從這陣陌生的胸痛和氣悶中轉移一點注意力。
不過,他失敗了。「……為何這樣傷害自己?」沉沉地,他開口。
也不知道御不凡有沒有聽見,漠刀絕塵甚至不確定背上的人兒是否清醒,只是靜靜的前行。良久,他才從自己的肩胛處聽見些許夢囈般的呢喃。
「……小妹…妳沒死,太好了。」
聞言,漠刀絕塵神色一黯。江湖盛傳,玉秋風行剌羅喉失敗反被重傷,為了一肩擔下弒君的罪過,不波及天下封刀,玉秋風已於天都大殿上承認此事皆由她一手策劃,並被羅喉麾下第一戰將黃泉格殺當場,屍首棄置荒野。
「小妹,都是大哥無能,才會害妳白白犧牲……都是大哥無能,大哥是廢物……我沒能力改變一切……我真是廢物、沒有用……」
御不凡的手揪緊了漠刀的臂膀,關節用力到泛白,指甲甚至穿透了衣服,給肌膚烙了幾個月牙印。但漠刀絕塵並未因吃痛而放開背上的人,他依然面無表情地靜靜聆聽,只有前行的腳步不變。
耳畔的呢喃持續著,只是依然不清楚人是否清醒。
「絕塵……我就知道你會回來,你說過若我無法走路,你會來背我回去,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
背後的人兒再無回應,像是真的已經沉沉睡去。漠刀絕塵又走了一會,這才找到一處適宜的山洞,他把御不凡放下後,升起篝火。
「冷……」許是淋了場大雨,濕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又偶有山風吹進洞穴中,單憑篝火實在難以祛寒,御不凡縮起身子瑟瑟發抖,睡的極不安穩。
也許該把他的衣服脫下來才是。
不加思考地,漠刀絕塵伸手去解御不凡的衣釦。
隨著衣服一點點的被解開剝離,連本人也不自覺的,深紫色的眸又更加濃闇了些。
他從沒注意過,原來這人的膚有這麼雪白……就連腰身也如那日所感一般纖細,而且……
火光下,御不凡略顯蒼白的身軀被烤成了嬌豔的粉紅色。伸出手指輕撫,粗糙的指尖回傳的是緊繃滑嫩的微涼觸感,御不凡悶哼了聲,但依然沒有醒來。於是漠刀絕塵更加肆無忌憚地以眼梭巡著他……他想知道更多他不知道的御不凡。
細長的眼緊閉著,長長的羽睫在火光下映出鮮明的影,酒後泛紅的頰,一如當天御不凡不及遮掩的赧色……而微啟的薄嫩紅唇被雨水沾的發亮,呼息間尚沾染著些許酒香,像是一醰正邀人品嚐的上好女兒紅……就連眼下那顆淚痣,此刻看起來都與平時不同……明明是張消瘦憔悴的面容,此刻在漠刀絕塵的眼裡,竟是性感的教人挪不開視線。
大掌情不自禁地撫上那日感受到的滑嫩臉蛋,直到此刻,漠刀絕塵才驚覺自己有多想重溫這份觸感。御不凡渾然不覺自己正被人用視線侵犯著,毫無防備的睡顏依戀地蹭了蹭溫暖厚實的掌心,滿足地輕嘆。
「絕塵……」
那聲輕喚就像是壓垮漠刀絕塵理智的最後一根稻草,忍不住地,他像是被蠱惑了般俯下身,壓上了全無抵抗的柔軟身段,雙唇更是緩緩靠近,近到他甚至可以預感到那雙唇瓣會是如何柔嫩甜美……
「小妹……」
如果說御不凡那聲輕喚是催人入魔的蠱咒,那現在這句小妹可說是夏日裡當頭澆下的冰水。只見漠刀絕塵狠狠一震,像被通電一樣跳了起身,摀住自己的唇,不敢置信。
天……如果不是這句夢囈,他想對御不凡做什麼?那是他多年好友,而且他明明才痛失相依為命的至親啊…!
慌忙地替御不凡繫好衣釦,漠刀絕塵也顧不上幫他祛寒了。他心亂如麻地坐回篝火的另一頭,有意不離御不凡太近。而這期間,全然不知他的混亂與糾結,御不凡只是不停夢囈著:
「小妹,別走……別離開我……」睡夢中,又是一串串淚珠滑落,延著太陽穴落入髮鬢。
看著那似曾相識的悲傷神情,漠刀絕塵漸漸從慌亂中平息下來,陷入回憶之中。
首先映入自己眼簾的是,大廳上一個大大的奠字,以及滿室的素縞。然後是耳邊嗚嗚哀吟。
(嗚、嗚嗚…夫人吶…您怎麼年紀輕輕就去了,留下老爺和少主,還有不滿一歲的小姐……嗚嗚…!)
(想不到我們千里迢迢來此荒漠尋求擁有墨懸神針的刀皇幫助,卻還是太遲了……)
(爵爺今後做如何打算?)
(…不凡與風兒還小,過一陣子,吾會帶他們回中原。)
他牽著父親的手,步入靈堂。
(是刀皇駕臨,玉刀爵有失遠迎,懇請海涵。)見到父親,玉刀爵連忙強忍哀慟,起身拱手作揖。
(不,是吾抱歉,慢了一步,造成遺憾……)
玉刀爵神色黯然。(唉……生死有命,吾不怪你。)
(聽聞爵爺有一子,與小犬年齡相近,若不嫌棄,吾希望他們能做朋友。)許是出於某種補償心態,或者單純只是想轉移玉刀爵的注意力,刀皇提議道。
(求之不得啊,來人,少爺呢?去把少爺請來。)
下人還來不及動作,便聽聞一聲稚嫩的童音高喊。
(我在這裡!哈哈---)
只見那應該就是眾人口中的少爺,御不凡,頂著一張畫花的大臉,笑嘻嘻地出現在眾人眼前。
(大家看,我這樣是不是很好看、很可愛啊?)小御不凡頂著花臉,不時扭下屁股,學學猴子。惹得幾個下人忍俊不住,紛紛笑了出來。
(現在是什麼場合,你笑什麼!)
(對、對不住……)被斥責的下人連忙低下頭,不敢多語。
小御不凡就這麼晃到父親跟前,露出一口白牙咧嘴笑道:(父親,你也別一張苦瓜臉,笑一個嘛!)
(哼!)玉刀爵一聲冷哼,抬手便怒摑了親兒一個火辣辣的耳刮子,力道之猛,甚至讓嬌小的身子飛了出去,狠撞上一旁的樑柱,自然也見了血。
(老爺!老爺您息怒啊,少爺還小不懂事……)一旁的婢女趕緊跪下緩頰,幾個人則扶起了摔的眼冒金星的小御不凡。
(給我出去!)玉刀爵怒喝,但即便如此,小御不凡依然笑了:
(大家不要悲傷嘛,要像我一樣笑哦,呵呵,那我就先出去了。)
然後,小絕塵鬆開了父親的手,追了出去。
(……嗚、嗚……嗚嗚嗚嗚…!)依尋著斷斷續續的哭泣聲,在園內偏僻的一隅,他找到了御不凡。後者沒發現他,只是傷心地哭著,本來就畫的很花的小臉蛋,此刻更是被淚水暈開的墨漬染的一片狼藉。
(娘……您叫我不要傷心、要笑、要樂觀、要堅強……所以我很努力啊…!我不想看到大家傷心,所以也努力讓他們笑……娘,我好想妳啊…娘!不要丟下凡兒好嗎……嗚嗚…)
那時候小絕塵就明白,眼前的孩子溫柔的有多麼笨拙。
不過,說起笨拙,自己也不遑多讓……至少在安慰人這方面,小絕塵真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等了一會兒,哭聲依然持續著,是那般撕心裂肺,彷彿悲傷永遠發洩不完般,叫聞者也跟著鼻酸。
無奈地,小絕塵取出了父親親手做給他,他一直很珍惜的葉笛,輕輕吹奏起來。
果然,哭聲漸歇,小御不凡走了出來。(這是什麼聲音……是你吹奏的嗎,這聲音真好聽。)
(你喜歡的話,就送給你。)不知道是什麼使然,小漠刀絕塵不假思索地就把手中的葉笛遞了出去。
(真的嗎?謝謝。)
看著心愛的葉笛被別的孩子收下,小絕塵卻沒有太多後悔,也許是因為那孩子笑容中猶掛在眼角的淚滴太清澈,教人胸口發悶……但看見他笑,就會好一點。
(我叫做絕塵,你叫什麼名字?)雖然早就知道,不過他還是開口。
(我叫做不凡。)
(那不凡,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
(嗯,永遠的朋友!)
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漠刀絕塵才明白那種悶痛的名字,叫做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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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結束,漠刀絕塵望向洞穴篝火彼端依然沉睡不醒的御不凡。默默地取出那只事隔多年後又回到自己手上的葉笛,一如當年般輕輕吹奏。
你總是笑著,不讓人看到你的悲傷,但我卻明白,你的心裡,比任何人更悲傷。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御不凡幽幽醒轉,首先是飲酒過量的頭痛欲裂,他扶著頭,慢慢地坐起身子,然後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噴嚏。
「絕塵……哈啾!……為什麼我會感冒?」
「你喝醉了,我帶你來此休息。」
「……啥?那為什麼我的衣服是濕的?哈啾!」
因為忘記幫你換衣服,也忘記可以用內力蒸乾它……漠刀心虛地撇開了視線。不過憑著他平日裡素來的面無表情,他還是平穩地開口了。
「因為當時下雨。」
「啥!那你為什麼不先帶我去避雨,害我感冒!」用力一瞪。
「我以為你喜愛下雨天。」這話倒是不假。
「哪有啊!就算以前有,但至少,你也該買支雨傘啊。」
「沒人開店。」他似乎也從沒見過御不凡打傘避雨。
「厚…!我會被你害死啦……哈、哈啾!」吸了吸鼻子,御不凡扶額,大聲哀嚎:
「哎呀,我的頭真痛,我的身體真不舒服,我要吃東西,我的肚子好餓!氣空力盡……」
「……你想吃什麼?」
「我想吃火雞!」
「火雞?」不是說了沒人開店,現在也晚了,上哪買火雞去?
「而且我要吃你烤的!」御不凡快樂地宣布。
「我不會。」有了上次的經驗,現在說到廚藝,漠刀絕塵決定乾脆地投降。
可惜御不凡不會客氣的讓他輸一半。
「我不管啦!我的身體那麼虛弱,還感冒,都是你害的,你要負起責任!」雙手一攤,耍賴。
「你!」
「唉~我的頭好暈,我要昏倒了……」碰。
明知對方倒地是裝死,但是漠刀絕塵還是默默不語地轉了身,認命地出去獵雞。攤上這個無賴,算自己倒楣。
果不其然,當漠刀一離開洞穴,御不凡便起身得意笑道。「嘿嘿…就不信拐不到你。」
洞穴外的雨,依然稀浬地下著。御不凡坐在火堆旁,雙手抱膝,盡力將自己縮成一團,望著某個定點發呆。倒也不是冷,他就是不想手中空無一物。
(我以為你喜愛下雨天。)
其實,他最討厭下雨天了。
母親去世那天,下著雨;安葬父親的時候,下了雨;送別小妹、甚至聽聞小妹死訊的那天,也下了雨。
江湖的雨,總是降臨在人們傷心流淚的時候,偽裝了人們面頰上的淚,殘忍地要他們繼續活下去,面對已經失去的事實。
淚,無聲滾落面無表情的頰。
一滴、兩滴……御不凡沒有動作,只是像尊被人玩壞棄置的木娃娃呆坐著,任由淚水從無神的鳳眼決堤。
風兒……為兄對不住妳。是為兄無能……
為兄……很快會去陪妳,九泉之下,為兄再向妳道歉。
他最討厭淋雨了,又濕又冷,雨滴一直落在臉上感覺很煩躁。真要說什麼淋雨的好理由,只是因為哭泣的時候,很方便。只要淋著雨,就算一邊與人談笑,也能一邊繼續流淚,誰也不會看見。
可是今天,他不想笑、不想偽裝、也不想說話,他只想,靜靜地流淚,感受失去滑過面頰,熾熱的疼痛。
從孩提時的嚎啕大哭變成現在的無聲淚流了嗎……御不凡也長大了呢。
只是,他的淚水,還是同樣地令人胸悶不已。
提著手上被雨淋濕的焦黑不明物,漠刀絕塵默默地站在洞外淋雨,他知道,現在不是個貿然入內的好時機。
但是,明知道自己隨時會回來,卻大方地坐在洞穴裡哭泣,那是否意味著自己已經被允許可以看見他的淚水、他的不堅強、他的悲傷?
思及此,漠刀絕塵的身體竟瞬間背叛了自己奇強的意志力,在他還不及細思這樣妥不妥以前,腳步就試探性的邁入洞穴中,還刻意沒有放輕,擦在乾草堆上弄出噪音。
「你回來啦,怎麼這麼久……呃!先生……請問這是啥?!」御不凡轉身回望,沒有特別抹去臉上的淚痕,倒是淚水在看到他手中之物時戛然而止。
漠刀絕塵因為他的舉動而暗自欣喜,但也一如往常地因為顏面神經傳達受阻,沒有表現出來。
「……你要的東西。」他舉了舉手上滴著雨水的焦臭物。
「啥!我要的是火雞不是火炭,你是怎麼烤的啊?!」
「……這種顏色比較差嗎?」在他看來已經算是自信之作了啊,雖然顏色不對,但至少還保留著雞的原形。
「呃……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你……」老兄你當做買水果啊!還問哪種顏色好呢!御不凡死目。
「那我再試一次。」還好他早就知道會失敗,獵了很多隻。
「呃,算了算了,像我這麼喜愛美食的人,哪忍心看你浪費食材。我自己來。」本來叫漠刀絕塵下廚就是個錯誤啊……火雞!!火雞好可憐啊,白白捐軀了啊!!
「你不是身體不適?」早就知道御不凡不會讓他做第二次,但漠刀絕塵依然難得壞心地用面無表情的神色問道,只是若是個明眼人,馬上就能看出他眼中的笑意。
「我已經被你氣到痊癒了,真的是……」御不凡起身,認命地挽起袖子洗手做羹湯。
美餐一頓,漠刀絕塵自認不是嗜吃之人,但吃著粗野山味卻比飯館都來的香。不是飯館不好,而是御不凡的手藝的確很合他胃口,他甚至萌生等一切風波平息後,跟御不凡兩人退隱,過著閒雲野鶴的生活也不錯的想法。
「對了,霜兒呢?」一陣子不見,怎麼這把木刀身上的傷痕又增加了。御不凡皺眉,思忖著等下要好好替絕塵打理傷口。不過他未來的大嫂是怕絕塵天天打架她以後會守寡嗎?怎沒有盡心照顯他呢?
「她已回到家人身邊。」不明白為什麼突然提起那女娃,不過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漠刀絕塵淡淡答道。
「真可惜,我還指望她可以照顧你下半輩子呢。」咬了口外焦裡嫩的烤雞腿,御不凡滿意地點頭。這才叫做食物嘛,剛剛那個分明是毒藥。
直到這時才聽出御不凡的話意,漠刀絕塵皺了皺英挺的劍眉。「我跟她只是朋友。」
「在我面前再裝就不像啦,雖然霜兒未成年是犯法的,不過再忍耐個幾年不就成了嗎?」御不凡刻意忽視想到好友大婚時內心泛起的酸楚,訕笑道。
他與絕塵走跳江湖已久,什麼樣的美人沒有見過,但也從沒見絕塵沒對哪個美女上心,獨獨對那個女娃照顧有加,又是請大夫、親自煎藥、又是跳崖救人、又是護送,要說沒有情意,他是怎麼也不信的。
這樣也好,至少自己有過家人,現在也還有主席照顧。可絕塵呢?從荒漠到中原,一直都是獨自一人,這條江湖路,他走的太寂寞了啊……
再說,反正絕塵與霜兒共結連理也還要個幾年,那個時候,他或許已經不在了哪……
想到沒機會喝到好友的喜酒,御不凡又是遺憾又是慶幸,低頭吃雞的表情可說是千變萬化。
「吾有你,足矣。」
噗!
一口雞肉硬生生梗在喉裡不上不下,御不凡猛拍胸脯,勉強嚥下後又喝了口漠刀絕塵遞來的水,才順過氣來。
望著被火光燒的看不真切的俊逸面容,神情一往如常,但剛那五個字他卻是說的那麼肯定,鈧鏗有力地敲擊自己的心臟,那餘波叫他連想裝作幻聽都不行。
「咳,你該不是要好友我一輩子替你煮食才這麼說的吧。」御不凡勉強扯起玩笑,但當鳳眼對上沒有半絲玩鬧的深沉紫眸,他徹底無語了。
「有何不可。」
「……。」難得地,御不凡沒有接話,腦筋靈活嘴也快的他,此刻竟千頭萬緒也找不到話頭,去對抗漠刀絕塵言語中的那份認真。
最後,他只好抬起酒水。「喝吧。」
漠刀絕塵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你今天怎麼這麼乾脆,明明平常都不陪我喝的。」好友沒有回答,不過御不凡知道,那是絕塵的體貼。體貼他尚未走出喪妹之痛,所以寵著他。
被同情了呢……
羽睫斂住鳳眼,御不凡的聲線沉了兩分。「絕塵,我酒醉的時候說了什麼嗎?」
「…沒有。」
唉,白問了,像絕塵這麼溫柔的人,不管他說了什麼,都會說沒有的吧。
「不管我說了什麼,你都別在意,我會處理好自己的事,你別管我,知道嗎?」雖然知道漠刀絕塵把這段話聽進去的可能性極低,御不凡仍然說道,語氣裡甚至有幾分決絕……
對座的人,望著酒瓶,卻是什麼話也沒說,直到良久後,才淡淡地說了句:
「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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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武峰西側,兩座碑靜靜迎風矗立著。
望著父親墳旁多出來,新建好的玉秋風之墓,御不凡手捻清香三炷,神情無喜亦無悲。
「小妹,是大哥無能,連妳的屍骨都遍尋不著,只能為妳立個衣冠塚……是大哥對不住妳。」思及小妹的遺體受盡風吹雨淋,也或許早已餵了野狗,御不凡雙拳收緊,更加痛恨自己的無力。
「小妹,大哥一定會殺了羅喉,了卻妳與父親的遺願,以告慰天下封刀眾弟兄之英靈!」插好香,御不凡說道。
漠刀絕塵沒有多話,只是默默地陪伴在一旁。轉過身,御不凡給了他一個有些哀戚的微笑。
「終於,只剩我一人了……」
「我會活下去。」像承諾般,漠刀絕塵堅定道。
「你喔……你才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御不凡失笑搖頭。
「……如果有一天你也同樣……」
如果可以,漠刀絕塵很想叫御不凡不要再針對羅喉,但他不能,也不會。手足至親之仇不能放,一如自己對荒漠族民之仇亦不能放。
「同樣死在戰場上嗎?如果這一天真的來臨,那你一定要記得將我帶回荒漠哦。」御不凡坦然地笑了。
「荒漠,為什麼?」他以為,他可能會選在家人的身邊。
御不凡但笑不語,面著風,背著雙手信步離開。
可是,順著風,漠刀還是清楚地聽見了。「……因為我希望回到自己今生最懷念的地方。」
「絕塵,接下來你欲往何方呢?」黃昏,離開的路上,御不凡這樣問了,而漠刀絕塵的答案也沒讓他意外。
「血仇一天未了,吾就無法停步。」
「無論如何,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望著好友的背影,御不凡低垂著頭。血仇……左拳收緊。是啊,血仇未了,不可停步啊。
「你的麻煩比我更多。」貌似淡漠的話語裡,摻雜了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關心,但那人不包括御不凡。
不能克制地,他因為這份關心而笑了。
「呵……像我這麼樂觀的人,就算多風多雨,也是活的輕鬆自在。而你,在過程中認識了這麼多人,也與天刀笑劍鈍結為朋友,要好好珍惜。」真摰地,這是他希望漠刀絕塵能夠做到的。
他希望多幾個人陪伴絕塵,霜兒也好、天刀也罷,只要是能夠真正關心絕塵的人就好。這樣,有天自己不在了的時候,也許可以替他多少沖淡一些悲傷。
「嗯。」
「那我也該回天下封刀了。」御不凡笑容微斂。
「我陪你前往。」
「不用了,像你這麼孤僻的人,不適合去天下封刀那種人雜的地方。不適合、不適合。」起初他的確有意要讓絕塵加入天下封刀,但那是數月前。現在的天下封刀正處於多事之秋,絕塵本身就尚有私事待辦,而且……
風兒武功雖是不及羅喉,但細思起來,天都對這件事的態度也很不對勁。明明就是他們指明要小妹去服侍羅喉的,人過去了卻只是放著,彷彿早就知道她進天都的目的。
莫非……天下封刀裡,出了內賊?
「……那是什麼。」眼尖地,漠刀絕塵發現好友身上多了個包袱。
「呃!這個嘛……」
「哼!」見御不凡支吾其詞,漠刀絕塵手一揮,包袱應聲落地,一團似曾相識的不明物體滾了出來。
貌似是昨晚壯烈犧牲的漠刀烤雞。
「……。」望向尷尬陪笑的御不凡,漠刀絕塵無語。
「哎呀,終究還是被你發現啦?」
「……你想做什麼?」
「哎呦,你真的是…我當然,是要把這隻火雞帶回去做紀念啊!」無賴地笑道,御不凡故意用很寶貝的姿態,像對待稀世名器般把漠刀烤雞收起來。
「你!無聊!」撇頭,不去看他得意的壞笑。
「可以讓我笑你一輩子的東西,我怎麼可以丟掉?以後遇上你,我一定要拿出來炫耀;等你跟霜兒的兒子出生後,我也會送他作禮物。」
看著好友的側臉,漠刀絕塵暗暗咬牙。忍不住說道。
「……記住你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不安。
這是漠刀絕塵生平第一次,清楚地感覺到這兩個字。
他現在明白,御不凡有多悲傷,笑的就有多開心。可如今他的笑,沒了逞強,卻多了一絲他說不清的意味……那讓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御不凡將會離自己而去……這樣的預感,不安的讓人幾乎無法忍受。
「我……」
「答應我!!」
相識多年,這還是漠刀絕塵第一次向御不凡要求些什麼,更別提還是以如此強硬的口吻。
可惜,他只能選擇違背。
扯起嘴角,御不凡笑的很淒涼。「呃…哈…哈哈!我當然會啦,你也一樣。」
「這是我們的約定。」無法放心地,漠刀又再次強調。
「像我這麼守信用的人,一輩子也不會忘卻。」
「嗯。」
淡笑提步,御不凡離開了漠刀身邊。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翦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