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調》
這天早上雷蒙德起床後幾乎都窩在房裡，在自個兒床上興味索然地讀著那本《古樂選粹》。
一隻麻雀落在了敞開的窗台上，好奇的目光直盯著雷蒙德瞧。牠在一陣如雷的鼻鼾後振翅飛離。鼾聲沒有給雷蒙德造成任何困擾，這般情況他早已司空見慣，包含鼾聲主人那驚人的睡姿。
『詞窮』，那是雷蒙德第一次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形容的驚人事物，至今他仍無法找到合適的詞彙。他保證莉昂娜要見到這景象也會跟自己有相同看法──要怎麼睡才能讓手臂彎成那角度？──她兩眼肯定會瞪得比胡桃還大。
當早市休市的鐘聲從窗外傳來，艾克才睡眼惺忪地自那嚇人的睡姿甦醒。雷蒙德手中無趣的裝訂厚紙已翻完了三分之一。
「不准打呵欠！」雷蒙德目光越過紙頁，直盯著艾克鼓起的胸膛；他才剛深吸了口氣。「給我把嘴巴閉上！昨晚你躺下前忘了把窗子打開，你不會想知到剛才我是在怎樣的情況下起床的！」艾克乖乖把抵著喉頭的那股大氣給嚥了下去。味道像死人的腳丫子。
「還真是不好意思，兄弟。」他賠給雷蒙德一計歉然的微笑，一面打直雙臂鬆著筋骨。艾克的關節傳出喀喀輕響，連在一旁的雷蒙德都感到一陣暢快。
「書怎麼樣？有趣嗎？」
「有趣──有趣──」雖拉長了尾音，可艾克卻完全感覺不出他有絲毫雀躍。「這就跟忘了放砂糖與蜂蜜的餅乾一樣有趣。」意指乏味得可以。
「那也還好，看來還吃得下去。」
「是啊，要給人餵豬食倒也吃得飽，不過就是難受了點。」雷蒙德咋舌道：「就當作是堆肥吧。若沒些陳腐玩意兒當肥料，花囊綻放的那天可永遠不會到來。」
「我倒覺得用不著綻放，我就已能乘風飄揚啦！」艾克站起身來朗誦道：「是誰的淚水／是被留在故鄉的母親／她的擔憂／在狂風嘶吼中／打在帆上／是誰的淚水／是在港灣癡等的姑娘／她的思念／化作陣陣逆濤／促我返航／是誰的淚水／是桅杆上背井離鄉的浪子／每個孤寂夜裡／滴落甲板的／點點哀傷」他的聲音渾厚宏亮，完全不像剛起床的人。
「提醒你下，大詩人。」雷蒙德表情漠然地翻過了下一頁，正眼也沒瞧艾克：「用海水灌溉的話，無論是啥植栽都活不成，更別說是蒲公英了。」蒲公英樣式的銀領針，學院致贈畢業生的象徵信物，所有在學者的嚮往。
「要到達彼岸不見得要跟蒲公英一樣能乘風而起才行吧？我在書裡翻到，上面說有一種生長在海邊的樹，它結出來的果實就能浮在海面上隨著浪濤飄流到未知的彼岸。」
椰子領針？雷蒙德暗忖，那得要花多少白銀才能打出一個？他想像那畫面，忍不住笑了出來，搞得艾克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看來卡森先生挑給你的書很對味啊。」
「我喜歡書裡形容的海洋，也許是因為在城裡待太久了吧……它給我一種久別的熟悉感，很像草原。」
「怎麼？漂泊的浪子也會想家啦？」
艾克長嘆一聲道：「雷，你知道嗎？我想念那些在草原上奔放的日子，雖然當時我們常找不到下一餐飯、在沒簷的野地上給夜裡的雨水打醒，可我真的懷念在山崚間漫步的悠哉。要兩年了，打從離開老家闖盪後就再也沒在同一地點待上這麼長時間。看看我，沒了草原上的陽光白得像頭豬，我開始慢慢變得不像我，開始讀書、練字……雖然我不討厭這些就是了。但是有時候我不免會想，失去自我難道就是我要成為詩人的代價？」
「傳說中的英雄亞爾拜勒，在歷經了四天四夜惡戰後終於砍下了火龍巴摩因的腦袋。人們看故事時都只注意到這段，卻都忘了為此他把命也給賠了進去，連最愛的寶劍都斷成了兩截。」
雷蒙德說：「英雄、仕紳、淑女、詩人──我們都渴望成為理想中的自己，但卻又希望不需付出任何代價。有得必有失，這是萬古不變的道理，也許有少數特例，但我們很明白自己不會是那些例外。好比說『詠夜人』帕薩戴羅，三歲時就能演奏完整首《布蘭維納爾長詩》，到他五歲時發現自己還意猶未盡，於是又在後頭多加了兩個樂章──而三歲時我們在幹麼？你的話我不清楚，那時的我沒事就喜歡盯著屋頂橫樑流口水──雖然現在我仍不明白那到底哪裡看起來美味？」
他闔起書本朝艾克比了比，說：「該往好處想，你至少還很享受這些代價，不像我跟莉昂娜一樣，得要鎖著眉頭才能看完這鬼玩意兒。其實我也一樣想念旅行的日子，我也想念在不知名的村落唱著隨口胡謅的歌。可是這裡──落葉詩院──是近代所有名留青史的詩人們曾經落腳的樹蔭，我們若想成為詩人，就非得在此獲得認可。人不都這麼說嗎？『樹蔭只是歇腳處』，這裡只是暫時的休息處，不是旅途的終點，就當是在為接下來的旅途養精蓄銳吧。」
「我只希望再次踏上旅程時，我的身手沒因這安逸的日子而退步了。」
「那剛好啊，今天就能讓你測試看看自己身手是否真的鈍了不是？」
「是──啊──今天會是忙碌的一天。」步出房門前他伸了個最後的懶腰，臨走時嘴上還忍不住嘟囔：「真弄不明白你是哪根筋不對準備這種『驚喜』給人……」
艾克下樓後，雷蒙德再度翻開書本讀了一會兒。休市鐘是十一時響起的，表示他還有點時間。細細閱讀了約莫六頁的內容後，他才收起書本離去，但人還沒走下樓又調頭折回房裡。釘在木框上的鐵軸擰身嘶鳴，房內的光線隨著窗戶的閉闔而變得黯淡。確認沒有什麼事被自己遺忘在身後以後，雷蒙德再度踏出了房門。
詩人直奔廚房跟在裡頭忙活兒的父女倆打招呼。老洛特的廚房算不上狹窄，但熊熊燃燒的柴火與沸鍋內的蒸氣仍讓寬敞的空間變得無比燥熱。他跟老洛特要了些麵包、一點醃肉，還有少量的乳酪。老洛特很大方的沒跟他收錢。
這時艾克早已不見蹤影，雷蒙德估計他正在外頭忙著張羅等會兒的『驚喜』。為了不錯過任何細節，他得在艾克回來前把人帶到才行。
雖然有約在身，可雷蒙德的步伐仍未見絲毫躁進跡象。一切在正午鐘響後才會展開，時間還相當充裕。
雖近正午，但春末的日陽還未讓人有避走蔭下的念頭。雷蒙德難得的摘下了帽子，享受著灑落肌膚上的暖煦陽光。他一面玩轉著帽子一面哼唱小調，動作流利順暢，引來了許多頑童的好奇目光──雷蒙德當然不會打斷他們的興致──他解開腰間的錢囊，又拿出了包裹食物的布包，連著帽子一併玩起小丑的拋接雜耍。
經過攤販時，他又迅敏地抽手探向陳列架上的梨子，將之加入拋擲循環的軌跡中。孩子們發出一陣驚嘆。
「老闆娘，這梨子怎麼賣？」雷蒙德停在攤前問道。這時孩子們已在他身周圍成一圈了。
「兩個一枚銅幣。」攤主人是個體態豐腴的中年婦人，正忙著整理從早市批來的貨物，可眼前光景仍逗得她掩嘴彎眉，咯咯直笑。
「五個梨兩銅幣賣不賣？」
「要你能抓得上手就賣。」婦人豪爽的用手背甩去額上油汗，富饒興味地抱起胸口。
雷蒙德沒回話。他手再次探向梨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每當一顆梨加入了拋接把戲內，拋擲的軌道就跟著外擴，速度也越來越快。可雷蒙德依然神色自若，連大氣都不喘一口。
雷蒙德把錢囊拋向目瞪口呆的女攤主，對方挟在臂彎的雙手差點反應不及，錢囊險些落了地；他的手可沒閒功夫自個兒掏錢。
孩子們此起彼落的笑聲惹得婦人面紅耳赤，她故意叉著腰板起面孔，假裝自己在鬧脾氣，但在笑聲沉默後又揚起了嘴角，與孩子們笑做一堆。
「年輕人！多這一個當我送你的！」把錢囊拋還給雷蒙德後，女攤主又多扔了顆梨給他。雷蒙德接過梨子，在節奏被打亂前，迅速地塞給了身旁的女童。
「還不謝謝老闆娘？」
女童高舉著梨子，回了婦人一個大大的笑容。雖然缺了兩顆牙，那笑顏仍甜得人心都要化掉。
雷蒙德突然展開步伐，邁出了孩童所圍成的圓圈。孩子們才意圖跟上，迎面飛來的梨子卻讓他們止住了腳步。梨子一個接著一個離開了他的拋擲軌跡，落入孩子們手中。
將最後一個梨咬上自己嘴後，雷蒙德招牌的羽飾帽子安安穩穩地落在豎起的指尖上。他將帽子安回腦門，在攤開臂膀前，還不忘裝模作樣調整一番。按他計畫的，布包在左、錢囊在右，不偏不倚，沒有半點誤差。詩人叉起雙腿原地迴身轉了兩圈，向眼前的小觀眾們彎腰行禮，可卻遲遲沒等到預期該有的驚呼、笑鬧與掌聲。
他微微抬起銜著梨子的下頷，目光探出帽沿。孩子們鼓掌用的小手正忙攢住梨子，缺了牙的小嘴也沒得閒，沾滿了濕滑甜膩的梨屑與汁液──孩子們當然沒空理詩人──雷蒙德插著腰，眼前的景象讓他感到好氣又好笑。
他最後選擇在笑容中咬下了一口梨。運氣不好，他的梨子有點酸、有點澀，不怎麼甜；可他仍沒皺起眉頭。畢竟比起惱怒與沮喪，巴瑪努更樂於將靈感賜予常保笑顏之人。更何況──
「大哥哥。」衣角傳來的拉扯帶走了雷蒙德的瞳仁，是那缺了顆牙的小女孩。「那個……你還有梨子嗎？」她手上端著吃剩的核蕊，笑臉依舊。
詩人彎下身，摸了摸她的臉頰，回了女孩一樣的笑臉。
──誰能對這般天真無邪臉蛋兒深鎖眉頭？
創作內容
顱骨內的空間 (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