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我覺得我病了。」
冷白的燈光灑落於診療室,我瑟縮於一張看似舒服的躺椅上,但其實它不怎麼舒服。至少在我雙手掩面喊出內心的想法時,椅背硬的要死:「打從那場戰爭結束,我就一直看到女孩的幻覺。」邊如此說著,我透過指縫往旁邊一瞧——果然,今天她也還在。
那女孩今天也是一樣的裝扮。耀金色的英式捲髮、一身與她嬌小年幼外表不相稱的華服洋裝,就如同十七世紀的貴族一般。她此刻依然眨著血紅色猶如漩渦般的瞳眸竊竊笑著,在聽到我稱她為『幻覺』時,她甚至不滿的鼓起了臉頰。
不想理她。
「你認為自己為什麼會看到這個幻覺?」發言的是醫生,他順著我目光的方向也往女孩那一撇,但我想他是看不到的,所以他僅是搔搔頭,在病歷上寫了幾劃後,靜靜等待我的答覆。那雙隱藏在眼鏡霧氣下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把我當瘋子看呢?
但我不怪他,我也認為自己發瘋了。
「人家對你很有興趣!」那天,她出現在精神萎靡的我面前,雙手背在腰後躬身注視著我,就如同看到什麼稀世珍寶般。從她興奮的血紅色目光中我感受到她所言不假。她覺得我能帶給她樂趣,甚至為此她欣喜難耐。
至於為什麼她會出現,其實我是心裡有數的。
「我認為是罪惡感。」篤定的,我回答醫生的問題。
「罪惡感?」而他又在病歷上寫了幾劃,我想是在紀錄吧?他接著問:「為什麼?」
「嘻嘻!為什麼呢——?」那女孩也同時歪了歪腦袋,滿面期待的注視著我。
但我不理她,我知道只要跟幻覺對話情況就會很糟。
曾經我試著跟她對話,不知道是我自己的意識太過強烈還怎樣,那女孩不但高深莫測且聰明絕頂,她總是能用言語把我壓死。而她也不斷向我透露『死亡』後不會上天堂也不會下地獄的消息,這讓我感覺差透了,就如同看故事時先被旁人透露了結尾般。
這就是我不與她……
……不。
其實,我是害怕她透露的消息——我怕死。
父母雙亡的車禍至今仍讓我記憶猶新——在那片煙塵中我渾身劇痛,年幼的我無助哭嚎,眨著滲血的眼眸,我眼睜睜的望著父親與母親殘破的面容,他們死了。前一刻還說要帶我去博物館看恐龍,下一刻就死了。
人的生命就是如此嗎?多麼渺小而短暫,那死後爸爸媽媽又剩下什麼?
好可怕。我無法想像死後的世界,所以我恐懼。
也因此……才會發生那件事。
「因為……」我看著醫生,慚愧的笑了笑:「那場戰爭中,我……」
第三次世界大戰——雖然它被如此命名,卻其實只打了一年就宣告結束。最後俄羅斯宣布投降,而參予戰爭的我卻在這之前就提早退役……我實在沒辦法打下去了,戰爭對我來說實在過於恐怖。
最深刻的印象還是那片茫茫大雪。
那天俄羅斯的軍隊開始反攻,嚴酷的俄羅斯環境加上奇襲,便使我國被殺的束手無策。在不斷退卻的戰線中,我與中隊走散了,那種感覺真是絕望;我只能狼狽的躲避敵軍槍砲,連滾帶爬的來到一座雪國農村……那天的雪景真的很美,但……那時的我只能感受到死亡將至的冰冷。
「痛……該死。」肩膀中彈,我一手托著槍,謹慎的、滿懷殺意的邁步前進。當我心中有著『不是敵死就是我亡』的想法時,我就犯了錯。我尋覓溫暖,最終來到了一棟有著光亮的民宅前,我緩緩推開了它的門,溫暖的爐火熱氣襲面而來,卻沒讓我繃緊的神經鬆懈下。
簡易的俄羅斯風格裝飾、電視、桌子……與滿懷危險的沙發。
說是危險,其實是一種直覺。
畢竟我那時緊張的要死。
咚。
也就沙發後那一聲輕響,便讓我的恐懼一瞬爆發。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所以我開槍了——掃射,不見敵影的掃射。在我瘋狂的打完一個彈匣後,我氣喘吁吁的見著鮮血從沙發的另側流淌蔓延,最終為整片地面鋪上了一層腥紅的地毯。
我無法忘記那個畫面。
血泊溫熱黏膩,年約十歲的可愛兄妹便倒臥其中,他們緊緊握著彼此的手;神情中我看到了與我同樣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然而那份恐懼卻被冰冷的空洞給掩蓋。我氣喘吁吁的注視著一切……他們的模樣讓我想起了爸爸媽媽。
未知的下一秒,他們連祈禱的機會都沒有,就這樣死了。
…………。
「然而這次……卻是我親手……」掩面的指縫間,我的眼眶被淚水給模糊了。我想會看到女孩的幻覺,正因為他們也是孩子所至,我誤殺了手無吋鐵的小兄妹,就如同我十歲那年製造車禍的醉漢般毀了他們。
「我好後悔。」啜泣不止。這份陰影我想這輩子是甩脫不掉了。
「咦咦——可是人家覺得你不用後悔的唷!」幻覺的嗓音再次響起,卻不是來自於身旁。
我錯愕的瞪大了眼,只見醫生正緩緩取下滿是霧氣的眼鏡。他的身影不知何時變的如女孩般嬌小,嗓音也變的童稚,更別提那突然滾落的金色捲髮與妖異紅眸。『醫生』對我咧嘴一笑,緩緩歪了歪腦袋:「醒醒!」
這是一個宣告。
「怎麼回事!?」我驚呼。隨她話語,診療室瞬間崩潰瓦解。我愣然的豎立於其中,眼望逐漸狹小的空間,與燃著木柴的暖爐、簡約的俄羅斯裝飾、那張曾染血的沙發。感受身後飛雪的冰冷,我終於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我……從來沒離開過?」
雖然不可思議,我卻在瞬間接受了這個事實。
因為我一開始就感覺到了,雖然不想承認她的存在,但她……並不是我想像出來的。
「是的唷。」女孩的聲音出現在我身旁,轉頭望去她正愉快的仰望著我,盛開的小嘴間虎齒微微閃著寒光,她不顧我的發愣,伸出手指向沙發:「再過兩秒——小兄妹的哥哥會舉槍射你唷。」
「咦?」
「一槍斃命呢。」她補充。
我愣然的轉頭望向沙發,周遭的時間彷彿靜止了。火光的飄逸比數百分之一秒還要來的緩慢,我想這是『她』給我的時間,這使我痛苦的咬牙:「妳的意思……是我的選擇……沒有錯嗎?」
「是呢是呢!」她開心的燦笑拍拍手:「為了生存!你開槍的選擇是對的!而小弟弟開槍的選擇也是對的唷?」最後,她的笑容逐漸妖異,血紅的眼珠子微微閃著朱光:「所以所以——做吧?之後人家也會像你所選擇那般陪著你哦?」
……開、開什麼玩笑!
但、但是……
我舉起槍,對準了沙發。
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滿面冷汗的我手指微顫,無數的『回憶』片段歷歷在目。打仗、大雪、農村、小屋、爐火、蔓延開的血泊、倒臥在血泊中的男孩與女孩、他們臉上的恐懼與哀傷……爸爸媽媽死亡時殘破的顏面……看著他們嚎啕大哭的我。
年幼的我活了下來,儘管背負著沉重的陰影。
………………。
「不。」我搖搖頭,槍口下垂。
他們……也有背負的權力。
我的選擇使女孩愣了愣,她有些驚訝的張大了嘴:「會死的哦?」
「不會上天堂,也不會下地獄,對吧?」我微微一笑,早聽膩了。
而她在沉默幾秒雙目咕嚕嚕轉動後,也勾起一抹淺笑。
「……沒錯!那人家就坦白告訴你吧?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人死後就只是化為塵土而已——沒有任何存在價值的唷?」她咧嘴像是在歡呼般高舉雙臂,眨眨紅眸滿懷期待的望著我,的確,她很期待我,比一開始更期待:「你會害怕嗎?」
害怕嗎?我與她對望。
冷靜的想了想後,我深吸口氣:「不。」
啪嚓嚓——
爐火燃著木柴的聲音劇烈起來,吹雪也瞬間颳起一抹冷風,我知道時間恢復正常了。
我等待著。
我等待著下一秒,男孩猛然從沙發後站起身,以父親的獵槍對準了我。
他的表情中滿是驚恐,我想他連舉槍也只是一個本能。
但,這是必然的,為了生存、為了妹妹,他只能背負。
面對槍口,我攤開雙臂像是要擁抱他般,微微一笑。
望著男孩一秒的發愣,與那黑洞般的槍口,我聽到了那女孩的銀鈴笑聲。
砰!
眉心猶如被滴了墨汁,黑暗逐漸擴散到雙眼中,我漸漸失去了知覺。
「我現在……是怎樣的臉呢?」聽聞笑聲,我詢問。
我真的很好奇,是因恐懼而扭曲嗎?還是……
雖然看不到,但我感覺她微微一笑,伸手輕撫我的臉頰,就如同愛惜的寶物般。
「是一張努力生存過的面容唷。」她溫柔的回應。
是嗎……
那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