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ck or Treat〉
「好的，接下來是聯盟官方的特別公告──」
中午時分，「今日好失敗」的第三次重播結束後，咯咯笑個不停的珍娜終於擦掉眼淚，重新拿起新聞稿，咳了幾聲，便開始字正腔圓地念出上面的內容。
「敬請萬聖節當天會留在聯盟中的英雄注意：有鑑於這個節日的習俗，請在晚上六點前，準備好送給訪客的糖果，否則後果自負。－－這個嘛，不準備糖果的後果挺教人好奇的，不過我應該還是會買一些放在門口，畢竟萬聖節本來就是個大家開開心心的有趣節日不是嗎？說到大家開開心心，古拉格斯上次請我為他那家酒吧做例行性宣傳，酒友們最好呼朋引伴一下囉！為了慶祝萬聖節，『北國凍飲』從晚上六點開始，穿著萬聖節裝扮入場，就能得到三杯免費調酒，另外，『殺五社』也會出場表演，上次沒有聽到卡爾瑟斯一秒連續十個爆音的可要把握機會喔！」
「－－太棒了！你們有聽到嗎？殺五社要去表演耶！哇！」
「嗯。」
對於珍娜剛才宣佈的事項，拉克絲在座位上表現得興奮異常，但對她的話有少許反應的，也只有已經用餐完畢、正盯著大螢幕認字的希瓦娜，同桌的趙信跟嘉文則毫無反應。蓋倫才剛從取餐台拿著第二份午餐回來，看見滿臉發光的妹妹，不解地出聲詢問。
「怎麼啦？看妳開心成那樣。」
「因為今天殺五社要去酒吧表演，有做萬聖節打扮的話，去那邊還可以喝到三杯免費的調酒哦。」無酒不歡的拉克絲像是隨時都會手舞足蹈起來。「你們要不要去呀？」
「萬聖節是什麼啊？」蓋倫拉開椅子，在妹妹旁邊坐下。「我很確定蒂瑪西亞沒有這個節日。」
「原來真的沒有萬聖節。」希瓦娜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以為我記錯了。」
「我打剛跟著二世陛下開始就沒聽說過這東西。」趙信挑了一下眉毛。
「因為沒必要過這種愚蠢的節日。」嘉文用耐人尋味的強硬態度下了結論。
「呣，確實這個節日不是源自瓦羅然的樣子。」即使聽眾的反應都不甚理想，拉克絲仍用手指抵著下唇，專注地思考起來，並且說出自己知道的部份。「我看恐怖電影的時候有看到，在這天，各種鬼怪都會傾巢而出，所以人們會打扮成鬼的樣子，把自己跟它們的界線模糊掉。為了不讓鬼掠奪自己的收成，還會準備糖果或食物放在家門口，這個節日好像有諸如此類的習俗呢。對了，你們知道這個節日還有刻南瓜燈的習俗嗎－－」
彷彿是在跟拉克絲相互較勁般，螢幕上的珍娜啊哈一聲，動作流暢地比了比背後。
「好的！接下來我們看到每日大家最期待－－當然對某些英雄來說是希望這個片段被丟到伊卡西亞永遠不見天日－－的橋段，『今日好失敗』！我知道我們已經將這些有趣的比賽片段重播了三次，但為了某些沒笑夠或還沒有機會好好大笑的英雄們，我們在午休結束前就要來重播第四次了！希望你們會喜歡，今天的主播珍娜，祝各位英雄與召喚師日日順利、場場虐菜－－」
聽著拉克絲一長串的解說，蓋倫這下都忘了手上那匙馬鈴薯泥，反而對著另外三人露出彷彿在說「你們聽得懂嗎？」的求救表情。愛歐尼亞本身就有許多奇奇怪怪的傳統節日，出身自這個國家的趙信，也像是有著能自然接受各種習俗的基因似地（或者是毫不感興趣地）咀嚼著。希瓦娜微微歪著頭，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困惑還是好奇。對甜食跟鬼怪都不存在任何好感的嘉文則雙手抱胸，往後靠在椅背上，視線越過拉克絲，百無聊賴地看著開始第四次重播的「今日好失敗」。
「你們不覺得這個節日很有意思嗎？哎，原來南瓜除了吃還能刻燈，這我從來沒有想過呢。還有啊，扮裝什麼的跟化妝舞會那一套也很像，有沒有人要試看看？三杯免費調酒哦。」
「我問妳，」
嘉文瞇起眼睛，滿臉不耐地瞪著把掘墓人祖傳的大鏟子拖在地上走的約瑞科、八隻腳正各自以絕佳韻律顫動的伊莉絲、邊走邊用爪子剔牙的沃維克，以及不時像安撫寵物犬一般輕拍身後燈籠的瑟雷西，像鬼怪遊行一樣走出餐廳。這些人經過他們附近時，不免留下少許教人抖顫的陰氣。
「妳到底是用哪種邏輯在思考，然後認為我們需要更多的鬼？」
說完，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那些（技術上來說的）非人生物的方向。拉克絲跟著轉頭看了看，隨即不服氣地說：「哎呀！他們可以省下扮裝費，但我們可不行。像他們這樣的人就是這天好，不用煩惱該穿什麼服裝，我從幾個禮拜以前就在想要扮成什麼了，只是遲遲沒辦法決定。」
「妳要打扮成什麼？」蓋倫狐疑地看著妹妹，顯然無法想像她做得出什麼嚇人的打扮。
「秘密。倒是哥你一定也要去哦，你呀只要戴個草叢頭套就沒問題了，趙信叔叔呢？」
「殺五社會去的話，我也去看看。」儘管剛才表現得不置可否，趙信卻做出了意外正面的回覆。
「我不去。」嘉文立刻回答。「我不跟那些人一起做無聊的遊戲。」
「可我覺得你不去只是因為你怕鬼－－」
拉克絲原本說得認真，但很快就察覺了自己的失言，便越說越小聲，最後還看看周圍，顯然很清楚這個秘密大概跟國安危機同一等級。幸好現在餐廳裡鬧哄哄的－－科加斯一邊走路一邊發表對最新一集《大神探福爾摩斯》的看法，卡力斯則摀著耳朵大吼：「我說過了我不是那個什麼生的，給我閉嘴！」－－沒人聽見她剛才說了什麼。
「我不是怕鬼，是對看不見的東西過敏！」
嘉文低聲怒道，大有拿叉子在餐桌上使出滅龍一擊的態勢，被希瓦娜拍了拍手臂，才忍著沒發作。為了憋笑，蓋倫的五官扭曲得有些厲害，幸好嘉文此刻正對拉克絲怒目而視，便無從注意到他的異狀。趙信嘆了口氣裝作沒聽到，逕自說了聲「待會的比賽別遲了」便起身離桌。算準了嘉文不敢在餐廳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發難，拉克絲嘻嘻一笑，把頭撇向輕聲安撫著他的希瓦娜。
「吶，嘉文不去就算了，希瓦娜跟我去玩吧？一定很好玩的。」
「我不知道該扮成什麼。」希瓦娜搖搖頭，老實地承認。
「那還不簡單，」拉克絲打了個響指。「妳下午來我家幫我烤南瓜派，到時候我們一起想，兩個腦袋肯定夠用的。放心吧，準備服裝還比較簡單，妳完──全不需要擔心。」
「但是在外面待太晚不太好。」希瓦娜看了看身旁的嘉文，語帶保留地說。
「妳又不是第一次待得這麼晚，況且如果怕妳危險，嘉文也跟去不就好了嗎？」拉克絲歪了歪頭。
「別把她說得像個三歲小孩，希瓦娜可以照顧自己。」
「妳看吧，我們的殿下心胸最寬廣了。」拉克絲明目張膽地對希瓦娜眨眨眼睛，表情好像在說「交給我準沒錯」。
嘉文不耐地咂舌，遲鈍地發現自己入了拉克絲的套－－雖然他本來就沒有惡劣到會禁止希瓦娜單獨參加聚會。況且是他自己選擇不去的，沒道理要她跟著窩在家裡。
趁著嘉文沒法反悔的時候，拉克絲調皮地說：「就這樣決定囉，明天中午吃完飯後我們到我家去吧。哎，我收到召喚通知了，希瓦娜要不要也加入這場呀？難得可以看到加里歐出現呢。」
「加里歐嗎？也好。」希瓦娜起身，看了看還雙手抱胸坐著的嘉文。「那我跟拉克絲先走了。祝你們待會比賽順利。」
希瓦娜跟拉克絲走到餐廳門口，還轉過頭，趁著沒人注意時，朝著嘉文的方向揮了揮手。他抬手，表示自己看見了，這時，他才終於露出笑容。妹妹走了以後，蓋倫狼吞虎嚥起來，簡直像回到了參軍時和同袍搶午餐的時光。
「喂，你會去吧？明天。」幾分鐘後，嘉文抓著蓋倫終於倒上椅子的一瞬間開口。
「嗝－－啊？」
「剛才你妹不是說得歡欣鼓舞的？酒吧的那個慶祝活動啊。」
「呃，應該會。」
嘉文對損友有所遲疑的反應毫不留情地回應：「會就會，不會就不會。這種事情還能有灰色地帶？」
蓋倫聳肩。「我只是不曉得是不是該真的穿扮裝或什麼的，你知道的，我沒什麼好扮的鬼怪角色。」
「那還不簡單，剛才拉克絲不也說了，」嘉文譏嘲地比了比自己的頭。「你戴個草叢頭套就行。」
「如果真那樣我還不如不去，給卡特蓮娜看到我就顏面盡失了。」蓋倫把一隻手橫過椅背，姿勢大剌剌起來。「我倒是很意外，你怕鬼怕到寧願不跟希瓦娜一起去玩。」
「世界上沒有鬼。」
「拜託，不要再欺騙自己了，這個世界上當然－－嗯？」
蓋倫煩躁地揉亂自己的頭髮，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反駁這種自欺欺人的說法，直到發現剛才回答他的人並不是嘉文－－經過兩人身邊的雷玟拉下綠色兜帽，用非同小可的認真神情盯著兩人。
「你遇過任何一個鬼嗎？」不等蓋倫開口，雷玟扭著嘴唇又說。
「整個聯盟裡面有一大堆鬼啊，拜託，妳、呃……」應該是不隨便引戰的習慣使然，又或者是忌憚著對方手上那柄隨時都可以重組完好的破刃，蓋倫原先想說什麼，卻又語塞。
「那些不是鬼，是怪物。鬼是死了以後又回歸現世的靈魂，」
雷玟自顧自拉上兜帽，埋怨似地呢喃著走開了。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鬼，我一定會知道的。」
「聽到了嗎？那些東西是怪物，不是鬼。」嘉文指正一般告訴蓋倫。「我不是怕鬼，我只是對看不見的東西過敏。」
「行了行了，別一直重複。」
蓋倫仰起頭，誇張地嘆了口氣。
在回住處的路上，嘉文大概是第二十五次思考起「究竟萬聖節這種節日有什麼意義」的問題來。當然對喜歡玩樂的人跟孩童而言，萬聖節大概是整年度裡最妙不可言的幾個節日之一；但身為對無形之物（又稱幽靈）過敏的人，嘉文跟無法理解情人節意義的單身漢一樣，縱使想破了頭，也不明白萬聖節究竟好玩在哪裡。
唯一能期待的事情，大概就只有去接希瓦娜的時候，可以看到她的萬聖節打扮而已。他一邊如此想著，一邊從門口的信箱把信給拉出來，現在是歲末，各種活動的邀請卡跟廣告信函把信箱給塞得滿滿的，簡直就是完全卡死，不把門給拆掉恐怕還拿不出半封來。
「該死。」
努力半天，信終於滿載入臂彎裡頭。嘉文勉強騰出幾根手指開門，這才成功抵達客廳，把信件小山丟到桌上。天暗得很快，現在不過五點半，客廳就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了。他打開燈，任它亮著便離開客廳去洗澡，一路上把所有電燈都打開，模樣儼然跟害怕獨處而把電視跟收音機都打開的孩子沒兩樣－－當然，他自己是不會承認這種事的。
今天晚上希瓦娜不在，空餘的時間只得拿來讀書或公文。儘管平常希瓦娜會坐在嘉文旁邊乖乖讀簡單的書籍，或幫他在報紙上畫重點，她在的時候，他工作的效率還是會從百分之一百五十降到百分之八十左右。或許她偶爾不在是好事，能讓他有空把工作提早完成。想著一些瑣碎的事情，他很快洗好澡，擦著頭髮下了樓。
叩叩叩。
叩叩叩叩。
叩叩叩叩叩。
走到二樓時，他聽見敲門聲，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越往樓下走，敲門聲就越急促，即使力道不強，依然讓人感到不自在。他踏上一樓的地板時，聽見一個細微但清晰的嗓音接在敲門聲後頭。
「有糖嗎？不給糖，就搗蛋。」
電影裡頭，不管是真的要糖的孩子或只想惡作劇的鬼怪，都會用歡樂得不自然的聲音說「不給糖就搗蛋」。然而，此刻的來訪者反倒像在吟誦咒語似地，在一連六下叩門後，幽幽地吐出一句：「有糖嗎？不給糖，就搗蛋。」
嘉文瞪著門板，很想知道究竟是哪個不知好歹的人上門騷擾他。先不論他有沒有準備糖，對方千里迢迢跑來他堪稱偏僻的隱蔽住處，還裝神弄鬼似地重複了好幾分鐘的「不給糖，就搗蛋」，這對素來討厭無禮訪客的他而言，幾乎不啻於某一程度上的挑釁。
「我沒有糖，你走吧。」他壓根不想開門，逕自擦著頭髮走向客廳。
敲門聲停了。
就在他暗自慶幸這個人還算識相的時候，門上傳來教人煩躁的搔抓聲，像是有人正在用爪子抓著大門。那個聲音重新開口時，音量大了些，但依然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態度。
「沒有糖，嗯？」
「沒有。還有，不管你現在在做什麼，最好都給我立刻住手。」嘉文朝著玄關的方向低聲吼道。「那扇門不是你磨指甲用的東西，再不走我就出去趕人了。」
聲音沒有回答，但搔抓聲越來越響亮，聽起來那扇桃花心木大門已經開始被抓下一點木屑。嘉文扔下毛巾，大步走向門口，決定給對方一點顏色瞧瞧。除了和他實力相等（或政治地位相等）的人以外，嘉文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過敢無視他的警告到這種程度的人。
他砰地打開門，力道大得像要把門把給拆下來。
門外沒人。
嘉文納悶地揉著仍濕漉漉、滴著水的頭髮，看向家門口陰暗的草籬迷宮。蒼白的上弦月照在那片他跟希瓦娜一塊整理的前院，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看來竟有些鬼魅。深秋的夜風已經帶有涼意，他的後頸忽然打起顫來。嘉文並不會欺騙自己，剛才那些搔抓聲跟話聲都是幻聽，不只是因為他跟那個異樣的聲音對話過，也因為他在將要關上門前，看見了門上三道半深不淺的爪痕。
「該死。」他伸手去摸，知道如果要修，肯定得花上一筆錢。
修門或花錢都是小事，真正令他不快的是被愚弄的感覺。不管剛才那個人是誰，只要給他抓到，不把對方吊起來毒打一頓他決不善罷甘休。然而，鎖上前門後，他繞過前院、在後院逡巡許久、翻過每個草叢，卻因為一無所獲而只得恨恨地回到屋內，怒意終於緩緩冷卻下來－－也有可能只是因為他的頭髮還沒乾，又吹太多風了。
才剛關上大門，廚房就傳來一個沉悶響亮的撞擊聲，嘉文狐疑地瞇起眼，原想立刻去查看，電話卻又很不是時候地響了起來。
他喃喃咒罵著去接，想必是拉克絲。「喂？」
「是我。」希瓦娜沈靜的聲音裡聽得出擔心的味道。「你那裡還好嗎？」
知道是希瓦娜打的電話，嘉文的心情立刻好起來。他忘了剛才還把自己耍得團團轉的那個奇怪訪客，也忘了廚房傳來的撞擊聲。希瓦娜從來不用電話，他每次要去接她回家，總是照著兩人事先說好的時間，她連打電話也不必。難得能接到她的來電，他覺得很新鮮，一想到她會像接電話的時候一樣用兩隻手拿著話筒，他便忍不住露出微笑。
「怎麼會打來？」
「我跟拉克絲才剛把派送進烤箱，我想到你不知道吃飯了沒有。她說我可以－－走開，不要偷聽我說話－－我可以打給你。」
「我剛才洗好澡，本來要去弄晚餐了。」
「那就好。」希瓦娜說：「冰箱裡還有昨天的沙拉，如果你想，可以把它吃完。我剛才問過拉克絲，她說我們或許會在酒吧待到十點或十點半。」
「到時候我去接妳。」他自然地回應。
希瓦娜發出否定的聲音。「沒關係，或許我會提早回去。拉克絲看我不喝酒，帶我去換酒喝而已。」說到這裡，她輕輕笑了起來，他著迷地聽著那個聲音。
「如果累了就早點休息吧，今天有點冷。」希瓦娜又交代了幾句，才說：「那我掛電話了。」
「等等。」他忽然想到一件事，連忙叫住她。
「怎麼了？」
「上次我們去看電影，裡頭的人講完電話以後，不是都會說點什麼才掛電話嗎？」
「他們都說『好，那就這樣』。」希瓦娜思考了一下，然後回答。
「那是一般人啊，情侶可不是這樣子的。」嘉文促狹地說。
「我忘記情侶都說什麼了。」
「回頭見。我愛妳。」
電話的另一端沉默了很久，久到嘉文以為希瓦娜把話筒給扔下然後走開了。他想像著希瓦娜此刻的反應，不禁笑了出來。
「……我也是。那我掛了。」
嘉文不禁失笑。「妳太敷衍我了，希瓦娜。」
「但是，」希瓦娜忸怩的樣子幾乎具現在他面前。「你突然這樣說－－」
「怎麼講這麼久啊？嘉文說妳不在就不吃飯，要餓死他自己嗎？把電話給我。天啊，妳的臉好紅，希瓦娜，嘉文跟妳說了什麼啊？算了，我自己問他，給我給我。」
拉克絲的聲音宛如光束射入兩人對話的間隙，話筒發出摩擦聲，聽來像希瓦娜在低聲趕拉克絲走開。
「別過來。妳去廚房看看好了沒有，我聞到焦味。」
「可我什麼也沒、」
「拉克珊娜，快點去。」
「好啦好啦，別露出要吃了我的表情嘛──尤其是在妳真的可以辦到的時候……」
話筒的另一端又是刻意的沉默，他嗯了一聲，讓希瓦娜知道他在等她。
希瓦娜深吸一口氣。「回頭見。」
「說完一半了。」他用倒數計時的口氣回應。「還有一半。」
「我－－」
彆扭的聲音又安靜了下去，直到拉克絲遠遠地喊著「我可以回去了嗎？希瓦娜？」她才又吸了一口氣，小聲地說：「愛你。」
電話砰一聲掛斷了。
嘉文無奈地搖頭，輕輕把話筒掛回原位。然而，一個難以抹去的笑容在他嘴角浮現，並且越來越大－－直到一個空靈、鬼魅般的嗓音，輕柔地鑽入他的耳朵深處，像在舔舐著似地，教人聽著渾身不對勁。
「她愛你，嗯？」
他猛然回頭。
沒人。
這下子可真的讓人坐立難安起來，嘉文走回客廳門口，撿起地上的毛巾，企圖透過一些小動作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家裡的燈似乎不夠多，陰影越來越擴大，而空氣裡震顫起一種古怪的韻律，彷彿有人正在哼唱著用來與惡魔共舞的歌曲。
傳統上認為，萬聖夜是鬼怪世界最接近人間的時候。
拉克絲那些堪稱無用的解說忽地浮現在他腦海。而嘉文只是搖搖頭，自言自語似地說：「世界上沒有鬼。」
沒人回答。
他又擦了一下頭髮，並用手指把髮型大概梳理好，便到廚房準備晚餐。然而，他很確定自己回來後就沒有進過廚房，此刻卻能遠遠地就看見流理檯上擺了許多料理用的東西：砧板上擺著一條魚，火爐上有個空鍋子（幸好火是關著的）、原先收得好好的刀子全都刀尖朝下刺在魚身裡，一把則從魚身側面剖了進去，魚血沿著刀鋒淌落。
搞什麼鬼？
嘉文繃緊全身，知道自己現在遇上的大概不是鬼，而是個貨真價實的神經病。此刻他反而冷靜下來，走向流理檯的腳步也沒停－－他需要一把武器。從魚身上拔起一把最長的刀子後，他的視線不意撇向一旁的鍋子，發現裡頭盛著少少的血，兩顆碩大的眼珠浮在血水上。看了看大小，顯然不是那隻魚的眼睛，況且那隻被亂刀刺壞屍體的魚此刻也還怨恨地瞪視著。
「我先警告你，我絕對有把握不把你捅死。要是你在五秒鐘裡給我出來，我就考慮只揍你幾拳！」
嘉文象徵性地做了一點正當防衛的宣告，毫不意外地發現沒人真的就此現身賠罪。他把刀舉在面前，警戒地貼著牆壁緩緩移動，視線掃過整個客廳。沒道理報警，現在所有人都去玩了，況且他可不是吃素的，一個只敢裝神弄鬼的神經病他對付起來是行有餘力。
－－如果沒停電的話。
「該死的混蛋！」
嘉文發洩般地揮了幾下刀，怒吼很快就被濃重深沈的黑暗給吸收。
停電了。
他深呼吸好幾次，狂跳的心臟卻沒能就此緩下來。如果對方就在附近，他肯定能憑著戰鬥本能扼住對方的喉頭，把那個人給修理得半死不活。不過，此刻他能感覺到的，只有空氣中越來越讓人止不住發抖的涼意，以及那個彷如幽魂、忽遠而近的哼唱聲。
「不給糖，就搗蛋。嗯？」
那個聲音刻意壓了下來，聽來不像男亦不像女。嘉文摸著家具的輪廓，勉強回到廚房，拉開碗櫥櫃的抽屜，拿了幾根蠟燭跟一個燭台。上次停電，他摸黑想去接電話卻撞到客廳牆壁，在那之後幾天，希瓦娜就去買了一些蠟燭，說能以備不時之需。那時嘉文多少有些不置可否（其中不乏難以承認自己在黑暗中行動不便的心理障礙），道謝也做得很簡短；但此刻他默默感謝著希瓦娜，同時擦了幾下火柴，把蠟燭給點了起來。
看習慣了的居家風景，在蠟燭搖動的光線中顯得意外詭異。嘉文忍受著蠟燭光線無法照至太遠處的事實所帶給他的不適感，同時緊握著刀，再次離開廚房。
那個哼唱著的聲音輕輕笑了起來。
「誰在那裡！」
他並沒有預期得到回答，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猛然喊出了這句話，只是將蠟燭舉高，照向客廳門口。如貓一般的瞳孔陡然放大，旋即隱沒在黑暗之中，樓梯被踩得砰砰響，顯然那個人逃上了二樓。
「來抓我呀，尊敬的殿下。」
這句話讓他回想起愚人節時希瓦娜捉弄他的記憶－－兩者都同樣教人不大愉快－－嘉文確認大門已經鎖上，並且跟著快步跑上樓。
來到至少有十個房間的二樓，嘉文才發現自己錯得太離譜了。
他不該企圖在黑暗中跟這個人玩你追我跑的。
十扇門全部開著，裡頭厚重的陰影簡直像在融化一般，往外絲絲地透著寒凜的陰氣。
若不是很確定自己從頭到尾都沒看見過馬爾札哈，他簡直要以為自己中了煞星幻象一類的詭秘法術。他咽了口口水，頭一次有了點離開屋子的想法。照之前（被迫）跟拉克絲一起看的電影來說，即使現在去檢查變電箱，大概也只能抓著被扯斷或剪斷的電線發愣。如果整間屋子都烏黑一片，他根本無法安心地等到希瓦娜回來。
嘉文深吸一口氣，打算用最快的速度到房間換好外出服，然後去酒吧找希瓦娜。他才剛踩上通往三樓的最後一個階梯，二樓就傳來淒厲的尖叫聲，教人聽著頭皮直發麻。他把蠟燭跟刀放在書桌上，反鎖房門，這才打開衣櫃找外出服。天不從人願，他才窸窸窣窣沒找多久，門把忽然瘋狂地振動起來，像是外面有人死命地扭轉著它，想闖入房間。他用人在恐慌狀態所能做出的最快動作扣完襯衫的所有釦子，紮好皮帶，才端著燭台走向那個門把還在動的門。
一握上去，門把就停止振動，平靜得像睡著了。嘉文試探地打開門。
「該死！」
一隻手忽然伸進來，精準俐落地捏掉了燭火。
嘉文顧不得重新點起一根蠟燭，連忙衝出房間想抓住那個人，一片黑暗的寂靜走廊卻像在說，他找錯地方了。三樓的所有門都開著，裡頭厚重的陰影簡直像在融化一般，往外絲絲地透著寒凜的陰氣。有人再次幽幽地哼唱起來，聲音卻一秒比一秒更高亢尖銳，最後終於變成淒慘的哀號，在屋裡久久地迴盪不歇。
靠著怒意壓過的恐懼感，此刻終於排山倒海地佔據了意識的大部分，他的腎上腺素此刻被激發到最極致，居然沒撞到多少次櫃子跟牆壁，就飛也似地逃出了屋子。
「如果沒有錢準備裝扮，大不了我送你上路，明年你就能用幽靈造型出席了。」
卡特蓮娜即使扮成了貓女，也不忘在腰間掛著幾柄一肘半長的短刀，形象頓時從高傲清麗的家貓，變成了桀驁不馴的山貓。
嘉文靠牆站著，裝作沒聽見她的恥笑，心跳好不容易才緩了下來。「北國凍飲」今晚熱鬧非常，許多平常甚少光顧的英雄，今天都為了聽「殺五社」的表演而出現。大概是因為平常就習慣了做打扮，大部分的英雄都穿著特殊的扮裝出席。
蒙多醫生的皮膚今天是綠色的，吐著舌頭、只穿著一件紫色短褲的行徑，比平常的打扮還要更野性；阿姆姆雖然不需要扮裝，但還是把身上的繃帶換成了白色，跟旁邊安妮的黑色妝容形成強烈的對比；剛普朗克扮成幽靈船長，有事沒事就揮著那把泛著綠色熒光的彎刀，發出怪異的聲音；就連雷茲都非常認真地穿著奇怪的殭屍服裝，一邊走還一邊用魔法營造掉下肉塊的效果。
好運姊嚼著泡泡糖，說自己扮的是某個電玩人物；扮成巫毒娃娃的奧莉安娜坐在球球上，滿佈縫線的眼窩盯著每一個經過她身邊的人；枷蘿的身邊有藤蔓時而纏繞，顏色怪異的花朵幾乎是在綻放後，便凋零成宛如灰燼的碎片；化著哥德妝的安妮拋丟著黑色火球，模樣比平時還要凶狠（而不是陰森）；露璐扮成甜點魔法使，以異色瞳嚇人的程度而言，或許當作萬聖節裝扮是個很好的主意。
蒂瑪西亞的男英雄幾乎是有志一同地沒有扮裝出席－－加里歐倒是方便，只要宣稱他扮的是石像鬼就行了－－站在舞台旁邊跟索娜打招呼的趙信，以及在吧台那裡偷看卡特蓮娜的蓋倫，都跟嘉文一樣只穿著簡單的外出服。注意到這點後，他感覺好多了。
嘉文走向吧台－－途中還因為撞到扮成抱抱龍的吶兒，而被他呱啦哇啦地怒罵好幾分鐘－－也沒說半句廢話，便給了整晚倒免費調酒倒得一臉不爽的葛雷夫一張大鈔。
「給我三杯－－五杯好了。」
葛雷夫滿意地把鈔票收進上衣口袋，從背後的架上選了個最乾淨的杯子，倒了滿滿一杯酒給他。嘉文吸口氣，把酒給一口飲盡，烈酒一路刺痛著喉嚨淌落胃裡，終於帶給他某種程度上的踏實感。為了忘記剛才在家裡的詭異遭遇，他又喝掉兩杯，才吁出一口長氣，頹然地坐在吧台邊。
「大哥，你心情有那麼差嗎？」蓋倫驚訝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要問。」他恨恨地說，不想跟任何人承認自己遇到了什麼事。
「好吧，我不問。不過你不是不想來嗎？怎麼又來了，家裡的酒喝光了？」
「就算你說的對吧。」
嘉文鬱悶地喝酒，不感興趣地任由卡爾瑟斯嘶吼的唱腔跟烈酒一同摧殘他。有許多人來吧台邊跟葛雷夫要酒，而他們都對看上去真的只是來喝酒的嘉文與蓋倫沒有興趣，甚至沒有注意到兩人。因此，在有人拍嘉文的肩膀時，他還以為對方是因為這裡太擠所以不小心碰到他，便沒有回應。
「希瓦娜，妳確定那是嘉文嗎？」
「別鬧了，他當然是。」
話雖如此，希瓦娜仍舊沒有伸手拍他第二次。而他也是在聽見拉克絲跟背景音樂難以融合的清亮聲音提到希瓦娜之後，才回過頭去。
「……這樣看起來會不會很奇怪？」
他傻楞楞地看著希瓦娜，遲鈍地搖了搖頭。她身穿一席簡單的及地長裙，設計頗有某種古典風味；頭髮則被染成黑色，一樣綁成辮子，模樣成熟又不失原本的純真。要不是這裡太暗，她肯定會更顯眼－－相較之下，從希瓦娜後面把頭探出來、紫色尖帽閃爍點點光芒的拉克絲，左臉頰畫著特別的黑色符號、手上魔杖轉個不停，短裙裙擺還垂掛著星星，便顯得活潑許多。
「你怎麼來啦？」
在他想到理由解釋前，希瓦娜便轉頭說：「他說要來接我。」
「果然情侶就連萬聖節都可以過成情人節。」拉克絲意味深長地說：「要不要猜看看希瓦娜扮的是什麼呀？」
嘉文聳肩，直接說：「我猜不到。」
拉克絲無聊地嘆了一聲，把希瓦娜用手臂夾著的一個頭飾拿來戴在她的頭上，說：「這樣呢？」
「這跟地獄黑火的那個頭盔挺像的。」蓋倫在旁邊插嘴。
「是用那個改的。」希瓦娜彆扭地又把頭飾取下來拿著。「因為角實在太像了，我不太想一直戴著它。」
「這樣就很好看了。」嘉文聽出她淡淡的失落，便連忙說：「真的。」
聽見他給予正面的評價，希瓦娜這才寬心地微笑，任由拉克絲絮絮叨叨地介紹，她扮成女巫，而希瓦娜扮成某個名為黑魔女的角色－－主要是因為頭飾的那兩根角實在很像－－不過剛才兩人一路走過來，大部分的人都只說「禮服很漂亮」，顯然沒認出希瓦娜扮的是誰。
拉克絲拉著蓋倫去找扮成霜雪女王的珍娜拍照，希瓦娜則坐在吧台旁看他喝酒。他沒打算在這邊跟她說剛才遇到的一連串怪事，便聽她說怎麼烤南瓜派，還有抱怨拉克絲一直想偷聽她講電話云云。然而，儘管他沒想多談，一個來客卻殘忍地再次提起了這個問題。
「這不是對萬聖節嗤之以鼻的嘉文四世嗎？」
伊芙琳不知何時出現在吧台邊，一雙長腿交疊起來，黑霧在她的座位底下悄悄蔓生。為了萬聖節，她特地換上假面女皇的造型，一雙黃眼珠在紫色眼罩的掩抑下顯得格外神秘、難以看透。此刻，她正支著下頷親吻原本浮在調酒上的櫻桃，也沒看他。
「既然不喜歡這個節日，怎麼沒有待在家裡頭？」
「不關妳的事。」嘉文別過頭不想理她。
「－－讓我猜猜，」伊芙琳沉吟著，隨即嬌媚地笑了笑。「你沒在家門口擺糖果，所以鬼去給你一個大驚喜了，嗯？」
「我沒有遇到－－」他下意識回答：「妳為什麼說得好像妳很清楚一樣？」
「我大概只是太會猜了而已，」
伊芙琳露出一口尖銳的牙齒，舌頭將櫻桃捲入口中。
「萬聖節如果不是你搗蛋要糖，就是別人來搗蛋要糖，嗯？」
若不是在這邊發難會讓所有人立刻知道他對看不見的東西過敏，嘉文很想立刻把酒倒在她的頭上。今年，他也依然沒能理解萬聖節這種節日究竟好玩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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