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那天是一個難得的大晴天。
前陣子幾個颱風來了又去，才歇息沒多久、隨即又殺來了一波旺盛的西南氣流，最近台灣的天氣總被弄得溼漉陰沉。今天天公總算是開恩作美了。
上次來第二殯儀館的時候，早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是外公去世，而媽媽便帶著我跟懿珊姐一起來為外公送行──只是誰也無法預料到，這次的重返卻是替媽辦喪禮。
媽在三姐妹裡排老么，也是外公最疼的一個，可惜媽卻也是三個裡最早走的。其實媽這幾年的身體一直不是很好，總是小病頻頻、大病也偶爾來湊熱鬧。慶幸的是媽到最後都沒有得到那種太過痛苦的病症，頂多就是胃潰瘍的老毛病，還有糖尿病。
媽離開的那天，她是在睡夢中安然逝去的。醫生也告訴我們，媽只不過是「時候到了」而已──如此一來也能算是福壽全歸了吧。
我們一群大概八、九個人站在館外，等待老媽其他幾個要好的朋友到來。身上穿的黑袍被太陽曬得有點熱，儘管現在只是早上七點半。
出殯之所以選這麼早，其實也不是請命理師算過什麼的，只是老媽她習慣在這時間起床，所以我們就想乾脆讓老人家在這時候離開吧！睡飽起床了、有精神了，媽也就有力氣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
「國昌，東西都準備了嗎？」懿珊姐走了過來，原本秀麗的長髮紮成了簡單嚴肅的包子頭。
「都到了，要送給來賓的毛巾都放在簽到的棚子那裡了。」
「嗯，那八點就準時開始吧。」懿珊淺淺地笑著，不知怎地頓時讓我想起媽走的那天，她在醫院哭得眼紅鼻涕流的模樣。
「啊、對了，這個你拿去。」她從口袋裡掏出一罐小東西塞到我手上。
我仔細看了一下罐子後，才忽然驚覺說道：「這……這不是老媽常用的萬金油嗎？妳哪拿來的？」
懿珊見我驚訝的模樣──她的表情給我有種早就預料到的感覺──於是解釋道：「老媽走的前一天拿給我的，她給我了兩小罐，本來另一罐要拿給你的，只是後來……嗯、就忘了，哈哈。」
「這樣嗎……」看見這熟稔的事物，某些深藏在心底的記憶默默地攀爬了上來。
「你也塗一點吧，順便提振提振精神。」
我轉開泛著微光的銅色蓋子，萬金油沁涼深厚的氣味便立刻進入我的鼻腔，我挖了一些抹在太陽穴和人中──就跟以前媽替我抹的地方一樣。
八點一到、來賓也全齊後，我們便迅速地開始進行喪禮。
老媽一向喜歡樸素的東西，不管是吃的或穿的，她永遠都崇尚簡簡單單，只要夠吃、夠穿、夠用，只要「有」，她就非常滿足了。
於是我跟其他親戚們都決定，老媽的喪禮也辦得簡單就行，不必請太多的朋友，也不用過度遵循那些繁文縟節。我們都知道她不喜歡麻煩和浪費……就像每次過節我跟姐送的滿滿大禮一樣。
她總會說：「幹什麼花這些錢呢？把錢留著給你們跟孩子用比較好啦！」說著說著便將禮物都退回給我們──想當然耳，我跟姐最後還是會強烈要求媽收下。她總捨不得用那麼好的東西……從我們還小時便是如此。
「媽媽，穿這個衣服好熱喔……」當佛教的師兄們準備誦經時，語潔依偎在老婆身邊，用她小巧可愛的手拉著比她大上一些的黑袍裙襬抱怨道。
「乖、小寶貝，再忍耐一下子就好了，好嗎？」老婆摸摸語潔那遺傳到她的柔順黑髮，柔聲安慰著。
「好……」
「乖孩子，等下再叫爸爸帶妳去買冰淇淋哦。」
一聽見冰淇淋三字，原本面帶落寞的語潔霎時綻放微笑。「那我要草莓的！」看見女兒的笑容，老婆也轉頭看著我淡淡地露出笑容。
雖然現在是喪禮，看見這幕時我還是不禁露出微笑。也許對五歲的語潔來說，喪禮什麼的、不過就是阿嬤的照片被擺在一堆花的中間，穿上燥熱難耐的黑衣服，然後聽剃光頭的叔叔們唸著奇怪的話語吧。
想到這我的笑顏又稍微放開了些──儘管覺得這樣的我們有些不正經，但是我相信媽也捨不得我們哭哭啼啼的吧？畢竟遺照裡的她也正笑著哪……
儀式開始後，我和懿珊還有兩位阿姨站到左側，老婆便帶著語潔跟姐夫他們站到右側去。
阿姨們先行上前祭拜。廳內放著媽媽生前很喜歡聽的大悲咒，記得在媽去世後，我跟懿珊每天總會挑個時間一起在靈堂前唱給老媽聽。
換我跟懿珊到前頭跪拜，我發現她的眼眶已經開始泛淚，第三次跪拜時其中一滴溫熱的淚還滴在我手上。回到一旁後，她靠在我肩上啜泣著，阿姨她們也默默地將淌在頰上的淚水抹去。
看見她們哭泣的模樣，不知怎地我卻一點感覺都沒有──雖然剛才說媽不想看見我們傷心，可是這種場合不是總該落幾滴淚嗎？儘管心裡那種像是身體被緊緊綑綁住的低落正在蔓延，可是我的淚就是擠不出來……感覺像是被什麼給阻塞了一樣。
剩下的過程我便在滿心無言的苦澀，以及不斷徘徊在我身上的萬金油味中度過。
喪禮結束後，我們隨即到火葬場送媽最後一程。
我們請禮儀師替老媽換上生前她最喜歡的一襲長裙裝，雖然顏色是深沉的丈青色，卻也不失裙裝本身應有的優雅。老媽她也不喜歡化妝，據說她上一次的化妝已經是結婚的時候了。
但畢竟是最後了，我們依舊請禮儀師替老媽上了點淡妝，讓她也能美美地離開這塵世，前往西方極樂世界。
火葬的過程很快，倒是在挾零碎的骨頭入骨灰盆時懿珊又潸然淚下，而我始終毫無想哭的感覺。
全部的行程結束後，時間也不過接近午後一點。加上老媽的朋友，我們所有人在某間百貨頂樓預約好的日式高級餐廳吃飯。
阿姨們跟老媽的朋友坐一桌，而我跟懿珊兩家人坐一桌。我原先打算跟懿珊對坐，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她卻堅持要坐在我身旁。
我呆愣地看著對面老婆正在餵語潔吃魚，忽然令我想起以前媽也在我仍是語潔這個年紀時餵我吃過魚──嚴格說起來每個母親都會在孩子五歲的時候多少餵過他們吃飯吧？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有許多的畫面都會讓我想起老媽。
包括仍然在我身上繚繞的萬金油。
「欸，陳國昌、發什麼呆？來乾一杯啊！」我的肩膀冷不防地被肘擊，我轉過頭看向懿珊，這才發現她已經把頭髮放下來－－也就是說又回到那個平時有點瘋癲的她了。她手裡原先幾乎滿出來的啤酒杯又空了一回。
「姐，妳也喝太多了吧？別在孩子們面前喝成這樣比較好吧。」
「唉呦，有什麼關係？反正世明會開車載我們回去啊！」
聽到她這樣講，我不禁感到扶額。「這不是重點吧……」
「反正在家裡我也會喝，我們家那兩個皮孩子也沒有樣學樣啊。」懿珊生的兩個孩子恰巧都是男生，跟我們相反。說皮的確也見識過他們皮，不過懿珊也把他們教導得很好。大的今年十歲，小的八歲。兩個孩子還跟爸爸一樣都剪了很有個性的小平頭。
她摟著我的肩又說道：「你啊，放輕鬆點吧。你就是一直都太拘謹，難怪皺紋比我還要多。」語畢她突然用雙手撫弄我的眉毛。
「妳幹嘛啊？」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嚇得連躲開都忘了。
「你看看你，連自己老皺著眉頭都忘了。不是以前就跟你說過不可以老是眉頭深鎖嗎？」
對喔……難怪剛剛老覺得眉毛緊緊的。「呃……就習慣啊！沒辦法。」我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因為不只她說過，連媽跟老婆都說過一樣的話。
「是習慣那就要改掉啊！一直皺眉頭人家也會覺得你這個人感覺好像凶神惡煞，像你這種靠客戶吃飯的，要是生意因為這樣跑走了怎麼辦？還是哪天思婷覺得你都不愛笑離開你了咧？」
「就是說嘛！」原本還在餵飯的老婆突然附和道。
「我、我哪有不愛笑？我在家都會笑啊。」
「我看你笑是這樣吧？」懿珊興沖沖地學給我們看，結果思婷看了立刻大笑起來，連語潔都在笑。
「對對對，大姐妳學得好像喔！」思婷居然笑到都流眼淚了。
「我－－」本來我還想反駁，可是……陳懿珊這傢伙真的學得挺像的。
唉，原來別人說我都是「皮笑肉不笑」是真的嗎？
「對了，你今天好像都沒哭喔？」懿珊話鋒一轉，居然問了我最不想聽到的問題。
「喔，就……沒感覺啊。」本來想要好好地解釋為什麼我在喪禮上沒哭，但似乎也沒什麼好解釋的，因為是真的沒有想掉淚的感覺。老實說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是喔。我原本以為我會看到你哭得要死要活的樣子欸。」
「哭得要死要活的是妳吧？」
「哈，是啊。本以為我都四十幾歲的老女人了，應該會變得比較不愛哭吧？誰知道越老感觸越多，有時看個感人電影我都會哭超慘的。」
其實不知道為什麼，只有這次我挺羨慕懿珊淚腺這麼發達－－可是又突然覺得自己好矛盾，明知道老媽看到我們兩個都哭會心疼，卻又覺得不哭好像會對不起媽。
「啊，說到這我記得你以前一直到高中都很愛哭耶。」
「幹嘛突然說這個啊？」真是的……那壺不開提那壺？
「真的嗎？」這下可好，不只老婆好奇地看著懿珊，竟然連從剛剛就一直在照顧孩子的姐夫都轉頭過來聽了。
「你記不記得你要上高一的時候……」
「靠腰，不要講啦！」我手伸過去想摀住她的嘴，卻被她閃掉了。
「國昌，不要這樣嘛。我很想聽欸。」
「對啊，國昌老弟。反正都以前的事了，說出來讓大家笑一笑也好啊。」我的天，連姐夫都開始幫腔了。
我無奈地點點頭，然後大飲了一口酒。
懿珊賊賊地笑了幾聲，然後舉箸夾起一塊烤肉放進嘴裡，模糊地說道：「我要開始說囉？」
於是我說：「肉都被妳放進嘴裡了，能不給妳吃嗎？」
她拍拍我的肩，「說得好。」
吞下肉片、又喝了口啤酒後，她緩緩說道：「我跟你們說，你們不要看國昌現在這樣那麼黑、那麼有男人味。以前齁，他超內向的、講話也沒現在這樣那麼有魄力，都輕輕柔柔的，皮膚也很白長得很像女生。」
「真的假的？難怪你都不給我看你大學之前的照片。」老婆忿忿不平地說道。
「又沒什麼好看的……」
懿珊繼續說道：「國昌以前比我還要會讀書，基測還考到全校第一名去咧，可是他卻不想讀第一志願，因為那間學校在市區裡面，可是我們家在外圍的鄉鎮，這樣他就要去住宿了。
「結果他寧願被老媽罵得要死都不想去讀，可是最後他還是被老媽硬拖去註冊報名了。」
我知道她要說什麼了。「我的臉要被妳丟光了……」
「哈哈哈，有什麼關係、都這麼久了。結果國昌他搬去住的第一個星期，就因為水土不服生了重病，他就自己坐著公車回到家裡來，看到老媽馬上就哭著跑去抱住她。」
說到的時候這整桌人都開始哄堂大笑。我感覺到我的臉有點發燙。
「結果老媽一知道他什麼都沒告訴學校，連假都沒請就跑回來，老媽馬上氣得抄起藤條、咻的一聲就往他身上招呼過去。」講到這連我自己都忍不住開始笑了，「然後他就被老媽追著打從門口打到房間又追到客廳，我那時候在客廳吃飯看得都傻了，還是我去把老媽給拉住才讓國昌沒被繼續打。」
聽著懿珊敘述這段往事，那時候的回憶也開始一幕幕地開始在我腦海裡浮出來，開始播放。
被打完之後，老媽就放下棍子看看我哪裡受傷，也問了我感冒有沒有很嚴重。於是我一邊抽噎地哭、一邊告訴媽我發高燒到三十八快要破三十九度。老媽聽完之後，她默默地走進房間，拿了幾張衛生紙和一罐萬金油出來。
媽先是叫我把眼淚擦乾，然後便旋開萬金油的蓋子開始幫我抹剛才被打到紅腫的傷口，還有太陽穴跟人中。
「你今天先忍耐一下，媽明天再帶你去看醫生。」我依稀記得那時媽是這樣告訴我的，那天恰巧是星期日什麼診所都沒開，大醫院又離家裡遠。
「還有國昌，哭沒有關係，但是哭完之後你一定要比以前勇敢，這樣哭才有意義。你的個性很內向，所以要變得更堅強，這樣一個人住在那邊才不會害怕。媽媽現在不在你身邊，要懂得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我點頭的同時，萬金油清涼濃郁的味道便結群飄入了鼻內……
隔天媽帶我去看完醫生後，便開著車送我回去學校。
從那次之後，我的個性就開始慢慢轉變，一直到現在。
吃完飯後我們回到老家整理媽媽的遺物，我跟懿珊各自挑了一本從小到大的相簿走，其餘的東西我們都交給阿姨處理。
剩下的時間懿珊又找我們去了幾個地方到處走走，只是忙了一整天她不累嗎？其實她很累吧－－我沒有問她，因為我知道她想讓自己再忙一點，免得等等又想起老媽的離去。
而我呢？我不知道。疲憊的感覺並不顯著，只是從早晨開始心裡那全身都被禁錮的沉悶感仍然存在。
漫長的一天結束後，我們一家三口終於到家。
語潔在車上就已經呼呼大睡了，老婆替她迅速洗了個澡後就送她上床。
我坐在床上靜靜地翻著相簿，看看以前自己那白白嫩嫩的模樣，剛才我又塗了點萬金油，整張臉都涼涼的。
老婆上了床之後擁了我一會兒，「別太晚睡，明天還要工作呢。」
我盡量將笑顏展開，然後低頭吻了吻她，再道了聲晚安。
「對嘛！這樣笑才好看，嘻嘻、晚安。」
約莫又看了二十分鐘之後，我將相簿闔上、關掉床頭燈準備就寢。
一直到大學我跟老媽還有懿珊都仍有許多的合影；只是等我們都出了社會後，似乎也就沒那麼多時間聚在一起了……懿珊老早就嫁給姐夫離開了家，而我畢業之後也隨即到先前待的公司實習，久而久之回家的時間也就變少了。
其實老媽也曾有幾次打過電話問過我要不要回家看看，說她自己種的芭樂正好熟了，是最美味的時候；又或者是家附近的油桐花開了，要不要帶語潔回來看看諸如此類的期盼。
可惜的是……那幾年我正好碰到要升職的節骨眼，忙到一直挪不出時間回家一趟；直到後來終於有空的時候，老媽的身體也開始變差了，也出不了遠門，只能經常待在家裡，但只要我跟懿珊有回家，老媽還是一樣精神奕奕地堅持要煮頓豐富的給我們吃，也不管自己手腕因為一點感冒腫了起來。
躺在床上瞪著窗簾，我發現我好像也沒有看過老媽好好休息過一次－－當然住院不算在內－－我們似乎也很久很久沒有一起出遊過了。老媽在我的記憶裡面總是那樣的忙碌，為了我跟懿珊不斷地打拚，直到撒手人寰的前一刻，她都還在擔心著我們……
突然間我覺得好後悔，為什麼沒有趁媽還在世的時候，盡量多陪陪她呢？我想懿珊就是因為這樣的惋惜……才會哭得那麼痛心吧？
以前總告訴老媽我在忙，沒時間回家看看－－只是媽，難道我真的有那麼忙嗎？
一直這一刻我才突然真正意識到：媽真的已經不在了……
心裡的鎖斷了開來，一股難以抑制的心酸湧了上來。在昏沉地即將入眠之前的那一剎那，我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有溫熱的東西滑過。
夢裡面又回到了發高燒的那天，媽媽替我塗抹萬金油的場景。
那沁涼深厚的氣味，久久沒有散去。
離開好久好久之後回歸的第一作，感謝來訪者的耐心閱讀。
創作內容
【氣味】萬金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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