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我寫過最噁心的東西……
若把酒精、汗水、嘔吐物與古龍水混合在一塊兒,用棉被蓋住,再以體溫悶個數小時,就會成為此刻男人被窩中所散發的味道。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在這令人反胃的氣味中睡去的。
手機螢幕上的數字在惺忪迷離的睡眼裡泛著一層模糊光暈,數次對焦後才逐漸變得清晰。時間還很早,可他已決定起身。
男人拉開棉被,甩去包裹著自己的墮落與懶散,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早晨略微潮濕的冰冷空氣流竄進肺葉中,理智隨著寒意在體內緩緩擴散。跟過往許許多多的朝日相同,他總是在此時才發現自己昨夜未更衣入睡,白襯衫與黑色套裝褲上滿是皺折,酸臭的襪子仍套著足踝,而領帶……早不知道被捲進被窩哪兒去了。
伸懶腰時腹部的緊繃感彷彿在跟男人發出警訊,提醒著他上一回的血壓報告與抽血檢查,但男人決定不予理會。他鬆開皮帶、解開褲頭,入浴室前順手將長褲往洗衣籃裡一扔,然後才在馬桶上一邊解手一邊褪去其他衣物。
溫度適中的水流沖刷著他的疲憊,溶解了他的倦怠,流向瓷磚地上那突兀的金屬小孔中。男人聞了聞自己腋下,決定不抹肥皂;還沒那個需要。
啊……當他壓下水閥把手,水流在頂上倏然停止時才突然想到,浴巾……還有衣服。男人反射性的想出聲大喊,可才正要張嘴才又啞然失聲。他伸手理了理頭髮,髮隙間多餘的水珠凝聚滑落,滑過他的前額、側臉與耳後,一路向下流淌,融入腳下的水窪中。
他裸著濕漉漉的身子步出浴室,跨過門檻前還不忘輕甩腳尖──這般舉動也無法避免必然留下的足跡──好再房間也不是木質地板或是絨毯鋪面,磁磚上的水珠善後處理相當容易,一塊吸水力強的乾布就能搞定一切。
果然,浴巾還掛在椅背上。
衣櫃是廉價的塑膠製品,想當初買來不過是想克難使用一陣子的過渡用品,但一晃眼半年就過去了。櫃裡的衣物整齊地折疊分類,沒有一絲紊亂與草率,他為此感到一陣欣悅;他還記得剛搬來此處的第一周,自己的生活環境是啥鳥德性,而現在一切正慢慢步上軌道……嗯,如果撇開空蕩蕩的冰箱與不知堆積了幾天碗盤的流理臺不算的話,的確是如此。
男人順手抄了套衣服,沒在穿搭造型上放入過多心思;反正……他的穿衣風格也不過就那樣。
即便已用浴巾擦拭過,略帶濕氣的手仍在衣料上染上些許水印。襯衫纖維吃水性不強,應該很快就乾了。
古龍水的薰香氣息隨著噴頭灑射出的迷濛白霧,附著在他肌膚之上;松木與薰衣草的芬芳,他自始至終都是這品牌的愛用者。
看來得要再買瓶新的了。即將見底的瓶身正默默地在暗示,該品牌需要他更多支持。
套上襯衫後,他在鏡前稍微打量了下自己。
臉上有點鬍渣,可看上去還算順眼,所以應該沒有刮除的需要,襯衫下包裹的身軀帶了個礙眼的小腹,可只要微微向內收攏,外表上倒也看不出來。他抓了抓頭髮,長度嘛……似乎還用不上髮膠來整理(男人總是剃著一頭俐落的短髮,他喜歡該髮型給人的精悍印象)。
鏡裡的人跟他身後那團散亂、腐敗的被窩形成強烈的對比。用一襲華美掩飾其後的醜陋與落魄,這種事情他再擅長不過。
今天要上伸展台,可昨晚我男友打淤了我的眼睛,該怎麼辦?沒關係,我會請化妝師幫忙,你只要照舊上台就好。要怎樣才不會讓現場粉絲發現我手腕上的針孔?穿件長袖,名牌,但不能是太誇張的名牌,這樣才不會讓粉絲產生過大的疏離感(而且這樣說不定還能搶到代言機會)。過完年後我好像胖了……這張名片收好。這醫生的口風很緊,不會對媒體多說什麼,記得要低調點、掩人耳目。
一切就跟那個笑話一樣。
問:為何洋基隊總是贏球?
答:因為大家都只顧著看他們華麗的球衣。
只有身材沒有腦袋的笨女孩?穿上亮麗衣裳、閉上嘴,沒人會發現她腦袋空空如也,人們的目光永遠只會集中在她的臉蛋、胸脯和臀部上。這是一場荒謬的聖誕節,永遠不會有人去拆開那些鮮豔的包裝與美麗的緞帶。
他評估了下時間,差不多是時候了。
步出門口後他沒先帶上門,而是在按下了電梯鈕後,才把那一切的腐敗與墮落給隔在門後。門閂隨著鑰匙的轉動撞擊著鎖孔,一聲、兩聲、三聲,在空蕩的樓梯間內迴繞,在那之後的,是低沉冰冷的金屬磨擦聲。
電梯門開了。
※ ※ ※
前方號誌燈由綠轉黃的同時,他腳尖放開了油門換到煞車上,緩慢的施壓踩下。車身靜止時沒有絲毫的反作用力,完美地停在斑馬線邊,不像相鄰車道的駕駛,泰半車頭擋在熙攘人群間。
九十六秒。男人瞥了下號誌燈上的倒數讀秒,按下車窗鈕,掏出了香菸。
他討厭紅燈。
或者該說,他反射性的厭惡自己必須停滯下來意識周遭的一切。
熟悉的號誌與路況,分隔島上種滿了高聳翠綠的茄苳,斑馬線兩端是石磚鋪的人行道,人群交踵摩肩;不久之前,這一切都還是他生活的一部份,可現在卻有種莫名的疏離感。這就像是一齣爛戲,好死不死剛好停在最折磨人的一幕。
男人叼起菸嘴,對上火頭後,呼出一團苦澀的雲霧。
自從二十年前某人的一句話後,男人就不曾在車內點燃一支菸過。半年前,他總算恢復了這權利;已經沒有任何人會介意他車裡的異味了。
最後一個行人自他車前快步走過,是個年輕的女孩,可似乎不太會打扮自己。他打量著那孩子(幾乎是無意識),心想若把她那俗氣到不行的馬尾解開,將一頭樸素的黑色長髮改成亮麗的栗色波浪捲,再把那套不合身的服飾換成能凸顯身材優勢的小洋裝的話,說不定可以爭取到哪個雜誌的當期封面?
職業病……他在苦笑中搖搖頭,吸入最後一口菸草後,直接把還未燃盡的菸屁股彈上柏油路面。男人絲毫不介意那些老帶著攝影機在街上亂竄的好事者,把這幕拍下來交給市政府裡的稅金小偷,那點罰款對他來說根本不痛不癢。
當女孩踏上人行道彼端,他頂上的號誌燈也在此同時由紅轉綠。從男人車頭率先駛離斑馬線這點看來,另一車道的傢伙差勁的似乎不只是煞車技術。
窗外停滯的景色隨著輪軸的轉動再次更佚。無法拋去的回憶包圍著這鐵皮、玻璃與橡膠構成的小盒子,逼著他面對自己的過往。
男人還記得,後頭街角的銀行在幾年前還只是個咖啡廳,後來似乎因為經營不善,業主才讓出了承租點,而前方正在裝潢的店面,數個月前還掛著招商承租的廣告牌子。有時候人們習以為常的一切,總在不知不覺中逐漸改變,但又有多少人會記得那些事物最初的樣貌?
施工的揚塵與泥灰沾上玻璃,又一個過往被他甩在身後,可無論男人怎樣踩緊油門,仍逃不出這齣爛戲。所有場景都依他所想,一幕幕呈現眼前,雖然佈景細節表現上有些出入,可這都不會妨礙到那爛到不行的主線劇情。他是導演、是編劇,更是最佳男主角。
抵達目的地後,男人被迫在附近多繞了幾圈,最後才終於找到一個剛空出來的停車格。對方前輪駛離沒一分鐘,男人的車後輪就壓上了那道漆白邊線。男人不像許多菜鳥,一樣得把大半腦袋探出窗外才能確認後輪位置。停車技術熟捻俐落,堪稱完美。以前他曾有過一個專屬的停車位,可那已是過去式。
車子隨著他手中的按鈕發出短瞬、尖銳的電子音,在那之後他反射性地拉了拉車門。這隨手習慣是在他車子第一次失竊後所養成的。
他步上人行道的磚石地,冷硬的聲響隨著他的步履而傳出。還沒穿軟的新皮鞋,腳跟硬得跟石頭一樣,皮革也繃得他趾尖有點疼。
磚石路面的一邊是馬路,另一邊則是錯綜交織的漆黑金屬圍欄,有點現代藝術的風格。圍欄盡頭那略顯突兀的小型建物,則是為圍欄內居民把關的職員們之駐所。
其中一名保全老早就發現了男人的身影,恭敬地等在敞開的大門邊。男人忍下心中那股想把保全臉上那制式化的笑臉撕爛的衝動才得已穿過大門。他總感覺那笑容是在嘲笑自己。
可對方知情嗎?對方是否已知道發生在他與她之間的事?──不,他們肯定不知道。──男人給了自己答案。她也是愛面子的人,應該不可能把半年前的那件事搞得人盡皆知才是。
想到這裡,男人原諒了那無知的保全,不過……實際上他也不得不原諒──男人可不認為自己鬥得過一個頸子有消防栓粗的大塊頭──真打起來,他的手臂肯定會像衛生筷一樣被俐落地折斷!
穿過大門,宅邸內仿歐風的中庭花園裡充斥著早晨特有的慵懶與生機。翠綠的低矮灌木與草坪輝映了晨光,待放的花苞含著露水羞赧地遮掩它的嬌媚,往來徘徊的零星人群多半都有點年紀,他們漫無目的地漫步在中庭內,一面舒活筋骨一面閒話家常。禮貌性的點頭與問候;面對那些投射過來的目光,這是男人唯一能回報的。
那些目光帶著試探、陌生與似曾相識的熟悉,完美解釋了鋼筋水泥叢林的人際關係。鄰人之間的熱切與親密,已是他父母輩的事。
他穿過中庭,拉開了接待大廳的鍍金門把,隨著空調冷風迎面而來的是保全狐疑的視線。跟大門人員不同,該名保全似乎是剛到職沒多久的新人,因為男人也不記得自己曾見過這張臉。因工作之故,他對自己辨別人臉的功力頗有自信。
但他沒因此放慢腳步,仍徑直步向接待櫃檯旁的電梯。等待電梯的同時,他甚至不帶半點怯縮,神態自若地對著該名新人點首微笑。這麼一來,男人在新人眼中不過就是個不常打照面的住戶罷了。
這裡的電梯跟他租屋處的公寓不同,保養得很好,大門敞開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聲響,地板也不是廉價的塑膠板鋪地,而是昂貴的石質地面(男人不太清楚詳細的石材原料,可從切面花樣看上去似乎是金龍石?)。
按下樓層按鈕後,電梯門無聲地閉闔。井道的頂端機具開始運作,鋼纜滑過輪軸,機廂順著導軌爬昇而上──緩緩接近那曾被他稱為『家』的地方。
【……未完待續】
因為後半段遲遲敲不定,所以先把前半段發出來了。最後一個禮拜的時間,試著給自己一些壓力。不曉得有沒有人只看前半段,就看得出來這題材是在說什麼嗎?(笑
後半段下周更新。應該啦。(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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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他媽過了好幾小時才發現自己忘了上LOGO……
可能發文時想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