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斜。
一輛馬車疾駛在朱雀大街上。幸虧此刻已近關閉坊門之時,路上行人稀少,否則肯定得鬧出幾樁麻煩事。
馬車在朱雀門前打了個轉,沿著皇城城牆向西北駛去;不多時,便在大明宮的丹鳳門前停下。跨轅的車夫俐落地跳下車,趕忙去掀起車簾,「阿郎,已經到了,您請。」
「晉叔一路辛苦。」一名身著官服的男子下了車,不忘朝車夫點頭致意。
「阿郎客氣了。」車夫拱拱手,又有些擔憂地瞧著他,「您趕緊吧,怕是遲了。」
男子輕輕頷首,「我省得。晉叔快回吧。」
再次朝著男子拱手,車夫隨即駕車離去。畢竟是皇宮大門,不好多作停留。
男子見馬車走得遠了,才收回視線。他轉過身整理衣冠,登上台階,提起佩掛的魚袋讓侍衛驗過。
「學士請!」侍衛將魚袋交還給他,作了個揖將他往裡讓。
踏進宮門,男子一個抬眼,正巧望見夕陽餘暉將殿頂染得金光燦爛,一時間竟無法直視。
宛若那天可汗的威光,依舊照耀著大唐天下。
男子閉了閉眼,悄悄嘆了口氣。若是沒有那亂事,他大唐也不會衰弱至此。今上登基時日尚淺,看著倒像是想有番作為......
勾起唇角,男子搖了搖頭:這等大事,他一個小小翰林學士操心也無用。今兒的宴會他已經遲了,還是想想一會兒要是上官怪罪,要怎麼應付罷。
提起衣袍,男子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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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殿偏殿。
身穿紅衣的女子隨意撥弄琴弦,悠閒地望著來來往往的樂伎們。
許是她的神情太過恬淡,竟讓人產生一種,這周遭繁華一概與她無關的錯覺。
「一會兒有勞三娘子了。」身著天青色長袖舞衣的少女翩翩來到她面前,微微蹲了身。
紅衣女子定定瞧著她,輕聲笑了,「阿妹這是與我生分了?既是要舞《綠腰》,豈能少了我岑三娘的琵琶?」
少女展顏一笑,幾乎要燦花了岑三娘的眼,「我這不是怕三娘子勞累麼?畢竟好些日子沒舞這曲,想來是有點兒手生......」
美目眨了眨,岑三娘一逕兒淺笑著,渾不在意地道:「這曲子往昔倒是不少人舞過。只是……」她舉起右手的撥子輕輕劃過琴弦,那聲響像是刮在少女的心上一般,令那嬌弱身軀不禁瑟縮了下,「卻不曾聽到有人因此得聖人青睞呢。」
那少女一怔,雙頰浮起紅暈,囁嚅了兩句便草草離去了。
想跟我岑三娘鬥?丫頭妳還早得很!
輕哼一聲,岑三娘抬手將撥子插入弦間,抱著琵琶起身踅到窗邊。
她望著西斜的夕陽,不禁暗嘆一口氣。想當初,她岑三娘在教坊裡也是個人物,一手琵琶彈得出神入化,眾人甚至說她足以媲美她的師父——名樂師康崑崙。怎知今上偏好健舞,以軟舞樂曲見長的她漸漸失了獻藝的機會。眼看年華老去,不論她願意與否,也該開始打算今後的出路。
現下的她,不就同這即將逝去的落日光輝一般麼?
岑三娘自嘲地笑了笑,腳下卻是生了根似的,一步也挪不開。
「三娘子在哪兒呢?要輪到你們啦!」一名宮人匆匆跑進偏殿,氣喘吁吁地喚著。
「欸。」岑三娘回過神,轉過頭便喊道:「就來!」
她連忙往殿門走去,沒注意窗外亦有個行色匆匆的身影一閃而逝。
*
男子從偏門悄悄溜進麟德殿中,剛找著自己的位置坐下,冷不防一隻手便拍上了他的肩。
「樂天,才來啊?」
他一時沒準備,幾乎要駭得跳了起來。一轉頭,才發現是他那沒個正經的好友。
「……微之。」
白居易有些哭笑不得地拿開元稹的手。真是,明知他遲了正是心虛,還故意這樣唬他……讓他還真不知該說什麼好。
元稹笑嘻嘻地斟了一杯酒,塞進他手裡,「方才歐陽上官還問起你,我替你搪了過去。還不先自罰三杯?」
搪了過去?白居易不著痕跡地蹙了蹙眉,沒去動那杯酒,倒是先開口問,「你又編了甚理由?」
根據以往經驗,他這好友哪次不是天花亂墜地瞎說?祕書省事兒少,竟真有閒人將其語錄編纂成冊,內容荒誕不經的程度,連他都要替他這好友的祖宗八代感到汗顏;難為上官也總是一笑置之,不多加追究。
在他的逼視下,元稹狀似嚴肅地想了想,才搖搖頭,「我忘了。」
白居易瞪大了眼:忘了?就這一會兒工夫?
像是看穿好友所想,元稹忽然搖晃起身軀,一手扶著額,一手又搭上白居易的肩,「喝得有些高了……方才我說什麼來著?」
忍著將那杯酒往他身上潑的衝動,白居易一把拽他坐下,「別裝了,你倒是說清楚!」
「哎呀哎呀!」元稹自斟了一杯,與白居易手中的酒杯碰了碰,「你這人慣會下我面子。難得給你斟酒,沾也不沾唇……好,好!你別瞪呀,飲了這杯,我就說,就說。」
仰頭將酒喝淨,白居易還想再問,場中卻忽然靜了下來。元稹眼珠一轉,朝著他努了努嘴,「今兒你來得倒巧。難得聖人點了軟舞,不正是你喜歡的麼?還不擦亮眼好生瞧瞧?」
白居易無法,只得順著元稹的目光往場中看去。身著天青色舞衣的舞伎已經在場中擺好姿勢,只待樂聲響起。可那關鍵的樂師又身在何處?
才這麼想著,便見一名紅衣女子抱著琵琶施施然自殿外走來。只見她神態自若地朝聖人及諸位貴人施了一禮,又向舞伎柔媚一笑,才翩然落座,絲毫不見一般樂伎的忸怩神態。
白居易見了,不禁在心中暗暗讚嘆:這樂師分明是遲了,可落落大方的舉止,竟讓人生不出一絲怒意,反倒使人覺得,她就該是在此時上場。
那女子調弄琴弦,隨手彈出的聲音竟是說不出的動聽。這幾年眾人是看慣健舞的,乍聽到如此柔軟的音色,都有種耳目一新之感。整個麟德殿中,隱隱透著股屏息以待的氣氛。
唇角一彎,紅衣女子緩緩彈奏起來,澄澈的聲響似水一般滑進眾人耳裡。她所彈奏的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帶有無限的情意,輕易牽引著人們的心緒。那舞伎水袖拋得再美,卻也是無人在意了。
曲調由和緩漸漸轉為激昂,舞伎的舞步亦是越踏越快。終於女子持撥在弦上奮力一掃,左手緊接著摀住琴弦,殿中一時悄然無聲,人們仍在試圖捕捉那繞梁餘音。
女子放下琵琶,優雅地起身行禮,眾人才如同大夢初醒般,叫好聲不絕於耳。
鼓著掌,白居易仍是讚嘆不已;不僅僅是為了她的超凡技藝,也是因為她處變不驚的氣度。
元稹見好友一臉嘆服不已的模樣,又笑著湊到他耳邊,「厲害吧?那可是教坊頭名岑三娘呢!算你今兒有耳福。」
往好友額上彈了一下,白居易挑起眉毛,神色似是有些不信,「教坊頭名?怎地以往都不見她?」
「你當她是那些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小樂伎?」元稹揉了揉被彈到的位置,有些埋怨的望著好友;哎,下手還挺重的。「她可是康崑崙的徒弟呢。只是聖人愛健舞,連帶著她也少下場了。」
白居易斜睨了他一眼,「打聽得倒是清楚。」
怎知元稹卻是拋了個媚眼回來,「這有何難?區區不才在下我人緣可好的哩!」
一個沒忍住,白居易竟真把酒灑了元稹一身。兩人傻愣著對視一會兒,後者終是大笑出聲,「就在猜你能忍到何時!」說著還拍了拍他的肩,「不容易啊!」
白居易撇了撇嘴,也無奈地笑了起來;唉,他這好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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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三娘的技藝確實是上佳。白居易本以為聽過也就算了,怎知隔日當值,耳畔卻似響起昨日的樂音,且越是咀嚼,越覺有味。
他不自覺地停下抄錄文書的筆,細細回憶起昨日景況。
一入場,她便攫住眾人的目光。一抬手,便令人如癡如醉。乃至於曲終行禮,她的一舉一動都透著股渾然天成的隨意灑脫,教他好生……羨慕。
就是這份灑脫,讓他有了想與她見上一見的衝動。
白居易笑了笑,拾起筆繼續未完的工作。想歸想,岑三娘可是教坊頭名,雖說是個樂師,可也不是他抬出翰林身分便能輕易見著的。
他這廂勤奮地抄著寫著,殊不知方才他對著空氣發愣的情景,已全數落入在場同僚的眼中。
散值時,那班同僚一反頭也不回便要直奔回府的德性,卻是三三兩兩的挨過他桌邊,有的囁嚅了兩聲,拱了拱手要他節哀;有的則是要約他上館子逛花樓,連上官都過來無言地拍了拍他的肩,才自去了。
他嘴裡一一應著,心下卻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兒。
到最後,元稹也踅了過來,往他手心裡塞了張紙條,「別說兄弟我虧待你啊。」
白居易連忙拉住抬腳就要往外走的元稹,「有什麼事不能光明正大地說,非要塞張紙頭過來?」
元稹笑著指了指他的掌心,「這可是我花了不少工夫打聽來的,你一會兒再瞧吧。」
「慢!」白居易又拉住好友,轉而問起另一件事兒,「方才他們的舉動你也見著了吧?這是怎麼……等等,是你?你昨日究竟怎麼替我搪的?」
沒想到躲得了昨日躲不了今日。元稹一嘆,眼光根本不敢往好友身上放,「我就是說……說,你那寵姬幾日前去了,你忙著發喪呢。」
「你!」白居易聞言,氣得狠拍了元稹一下。天知道他連正頭娘子都還未娶,哪兒來的寵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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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白居易站在一棟宅子前,心裡卻是止不住的疑惑。
怎麼說也是教坊裡響噹噹的人物,就是這些時日少露面,幾年下來也應攢了不少積蓄,但這宅子不只看起來半新不舊,還挺……侷促的。這真是岑三娘的住處?
望著牆頭冒出的一棵野草,白居易嘆了口氣,伸手在門上使勁兒敲了敲。
好一會兒,大門才被打開了個小隙縫。一個梳著丫髻的少女探出頭來,怯怯地盯著他瞧。
「郎君有事?」少女半個身子仍是隱在門內,像是打定主意,如有變故,她立時便要關上大門。
白居易略為拱了手,算是打過招呼,「岑娘子可在府裡?」
少女聞言,又朝他打量了幾眼,眼底閃過一絲不解,「……郎君尋我家娘子?」
在那少女的目光下,白居易這才反應過來;方才「收拾」了元稹後,展開仍團在手心的紙條,這才發現上頭寫的竟是岑三娘的住址。他當時腦子一熱,顧不上與元稹道謝,離開皇城後顛顛兒地便跑了來……
竟是連禮物也未曾備下。
「還請小娘子通報一聲。」暗罵自個兒的疏忽,白居易還是奉上名帖,表達求見之意。
少女又將身子探出一些,伸手接了名帖,卻還是兀自不動。她服侍娘子的日子不長,可來人或是求娘子彈一曲,或是請娘子評點技藝,哪個不是把禮備好了才上門;還真沒見過這種空著手就要來求見娘子的。
她究竟是通報好還是回了好?
「芳兒,有客?」沒等她多想,身後已響起她熟悉的女聲。
來不及了。芳兒轉過身,微微福了福,「娘子。」
岑三娘已然接過那名帖,細看之下,不免有些訝異。翰林學士最是清高,竟願意來到樂師府上求見?
抬眼望向門外那清瘦身影,只見那人專心致志地看著她家牆頭,彷彿上面有朵花兒也似。
她不禁好奇了起來,順著那人的目光看過去,只見牆頭有棵野草,正隨午後輕風搖曳著。
岑三娘忍不住噗哧一笑:得了,再讓那人看下去,那野草真能開花了。
她自開了大門,走到那人跟前施了一禮,「見過白學士。」
白居易作了一揖回禮,「不敢。岑娘子有禮了。」
直起身,岑三娘微笑著擺擺手,「學士若是不嫌寒舍簡陋,還請上座敘話。」說著,她又轉過臉吩咐仍是杵在門邊的少女,「芳兒,去將茶具取來。」
主人都發話了,白居易也不跟她客氣,朝她點點頭便隨她進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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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的陳設一如外觀,雖簡素卻不寒傖。兩人分主客落座,芳兒也將茶具捧上來了。岑三娘先將茶餅掰了一塊,就著小火爐烘烤了會兒,才一面煮著水,一面將茶餅研成末。
「學士此番特地前來,可是有要事?」她用茶羅子將茶末篩過,看看水快沸了,執起竹筴在水中攪動,把篩過的茶末投進漩渦中心。
白居易一直看著她的舉動,冷不防有此一問,一時間竟是答不上來。
仔細想來,自己的行動真真有欠考慮。只是為了想見上她一面,可見了之後?還真沒想過。
有多久沒這麼衝動了呢?白居易暗暗蹙了蹙眉,卻仍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岑三娘瞥了他一眼,也不出聲,靜靜地舀出一些茶水精華,又烹了一會兒,將方才舀出的精華澆上去,攪勻了。
煮好的茶湯均勻分成兩碗,將其中一碗輕輕放在白居易面前,「粗茶不成敬意。」
「多謝娘子。」他注意到岑三娘煮茶時,沒有放入其他的香料……這點倒也符合他平日的飲茶習慣。
執起茶碗輕啜一口,茶湯微苦,入喉後卻散發一股甘香。白居易展眉,舒服地輕嘆一聲:這岑三娘煮茶的技術還要在他之上呢。
此時芳兒恰巧端過一盤蒸糕。白居易喝著茶,吃著小點,確實讓自己的心情放鬆下來。一抬眼,見岑三娘正笑吟吟地望著他,彷彿還帶著幾絲探究。
白居易有些赧然地擱下茶碗,「娘子見笑了。」
岑三娘只是笑著搖搖頭。見狀,白居易忽然覺著,就算沒有準備又如何?他來,本也不是有所求。能像現下這般,喝上一碗她親手烹的茶,他已感到滿足。
「……實不相瞞,此番前來,倒真沒什麼要事。」理清思緒後,話說起來也容易許多。白居易將喝淨的茶碗推回岑三娘面前,又端正了身子,「昨日有幸得聞娘子獻藝,十分仰慕娘子的人品,因而登門拜訪……唐突之處,還望娘子海涵。」
「學士謬讚。」岑三娘收回茶碗,又掰了一塊茶餅,細心烘烤著,以掩飾自己的不自在。以往,會上門來找她的人,不是貪圖她顏色好,便是傾慕她技藝高。從來沒有人,像現下坐在她對面的人一般……
彷彿他今兒個上門,就只為了喝碗茶,說說話。
思及此,岑三娘竟有些手足無措。師父從以前就教誨她,就算是樂伎,也該挺起胸膛,堅守本心,還替她取了個「素心」的字。可她畢竟身在教坊,再不願意,也不得不拿這項技藝去取悅諸位貴人。這麼多年了,就算她以琵琶自重,仍免不了有隨波逐流的無力感。想不到,竟是一個清高翰林,只憑一首《綠腰》,就願意來結識她這個人。
岑三娘的眼眶有些發熱。
她轉過身,借著篩茶末的空檔悄悄拭去眼角的淚,「奴這點玩藝兒,能得學士賞識已屬萬幸,哪裡敢說什麼人品……」
話說得有些刺,白居易卻敏感的察覺到纏繞在岑三娘四周的空氣似乎軟和許多。他心下一鬆,抬首看了看天色,才發現時間不早了。
「今日叨擾娘子了。」他起身作揖,打算告辭。
聞言,岑三娘停下煮茶的手,衝著白居易笑了笑——這回的笑容多了幾分真心。「學士飲了這碗再走罷。」
*
「素心!素心!妳瞧我淘到什麼!」
白居易手舉一本書,人還沒進門呢,倒先嚷開了。
自從那日他當了回不速之客,登門拜訪後,兩人的來往便多了起來。尤其岑三娘對詩詞也略有涉獵,在音樂與茶藝方面,與白居易也合得來,漸漸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逢到休沐,白居易總要往她家走上一趟,有時只是略坐一坐,有時則會消磨大半天。芳兒現下只要瞧見是他,直接往屋裡讓就成,連通報都省了。
岑三娘正在煮茶。感受到他語氣中的歡愉,連帶她的唇角也牽了起來:也不知他今日遇上什麼好事兒,這般喜孜孜的。
她就這樣看著他衝進屋裡,眉眼帶笑。
「妳瞧瞧,妳瞧瞧!」白居易將那本書塞進她手裡,差些連靴子都忘了脫。
岑三娘接了過來,先不忙著看,而是給白居易添了一碗茶,「你先歇會兒吧。」
白居易沒跟她客氣,也不嫌茶水燙嘴,端起茶碗便喝了乾淨。
笑著搖了搖頭,岑三娘只得再與他添了茶水。見他鎮定下來,她才依言拿起那本書。
「哎,碣石調幽蘭?」才翻開,岑三娘便瞪大了杏眼。
此時白居易已讓芳兒去將他寄在這兒的琴抱來,「這琴譜我找了許久了。今兒也是碰巧,竟意外在一間書齋得到。」
岑三娘稀奇地翻了幾頁。這曲名她也是聽過的,卻一直無緣得見;白居易可算是淘到寶了。只是……
「這當真是琴譜?」她指著那滿滿當當的文字,有些疑惑。
人家都說,一項通百項通,這情況完全不能擺在她身上。說來也是慚愧,她雖專精琵琶一項,於琴藝卻是甚為粗疏,彷彿多了幾根弦,她就完全不能駕馭了。即便如此,她也明白,手上的這份曲譜,與她所知的琴譜完全不同啊。
知她不解,白居易輕笑出聲,「這曲譜可把如何操琴寫得一清二楚;我演示與妳瞧。」
「斜臥中指,上半寸許,按商……」按著琴譜的指示,白居易果然一個音一個音的順利彈出,岑三娘在他身邊看著,很是驚奇。
白居易彈得興起,一時間竟是沒有停下的打算。岑三娘也不攔他,只是無聲地吩咐芳兒焚香,又不時替他翻一翻頁。
彈過幾遍,白居易終於罷了手。他舒口氣,眼底卻還有些不平靜,「果真名曲。」
岑三娘笑彎了眼,「再彈個三五遍,你都要成此曲大家了。」
「素心莫取笑我。」白居易抬手,將涼了的茶湯喝下肚,「改日要是能得龜茲新曲,只怕妳比我還癡。」
搖了搖頭,岑三娘不發話,卻是讓芳兒上了些果子點心,自去將琵琶抱了來。
或許彈琴太過認真,白居易餓得狠了,見那梨子水嫩嫩的甚是可愛,也不等芳兒削皮,拿過一個便啃。岑三娘見狀,不免又是噗哧一笑,「你啊,可是在拐著彎兒罵我待客不周?」
此言一出,令白居易險些岔了氣,「咳咳……不、不是,妳莫多想……妳抱著琵琶作甚?」
她只是抿著唇,示意他聽著。抬手撥弦,一串音符緩緩流出,正是他方才彈得入了神的《幽蘭》。
白居易驚訝地眨了眨眼,隨即又釋然:不愧是教坊頭名,只聽了幾遍,便能將曲調熟記於心。
他忙忙地將餘下的梨子吃進肚,又淨了手,坐回琴桌旁與她和了起來。
兩人就這樣彈著和著,不時交換默契的一笑。等盡了興,才發現早已過了關閉坊門的時刻。
「這下糟了……」白居易苦笑著搔了搔頭;他今兒個著便衣出門,卻是沒帶那可敲開坊門的魚袋。
岑三娘沉吟半晌,才站起身道:「樂天,這附近倒是有家客棧。不若我給你引個路?」
白居易起身拱了拱手,「天色也晚了,妳給我指個方向就成,別上街了罷。」
微微頷首,岑三娘親自將白居易送至門外,指清方向,又將手上的燈籠遞給他後,目送他離開。
芳兒悄悄地湊到她身邊,輕聲問道:「家中也是有客房,整理一會兒便是,娘子為何不留他?」
岑三娘仍是望著白居易離去的方向,好一會兒才垂下眼,「妳當我不想?我是不能。」
他視她為知己,她也引他為知音。若是留了他,恐怕這關係就要發生變化,而她,怕是擔不起這變化所帶來的風險。
能如同今日一般,她已知足。
「把門栓上了吧。」她又站了一會兒,才輕聲向芳兒吩咐。
*
這一日休沐,白居易還未出門,元稹便不請自來了。
「喲?你竟然在家?」元稹笑著問,手上還提了個包袱。
白居易挑了挑眉,沒料到好友會在這時上門,「有事兒?」
元稹彷彿是在自家一般,毫不客氣地自個兒尋了位置坐下,「怎麼?沒事兒不能來?」說著,他舉起手搥了搥肩,皺起眉頭,「你就這般待客的?連個茶水也不上?」
撇了撇嘴,白居易無奈地揮手讓僕從上茶具。正挽起袖子要煮茶呢,元稹又急忙攔了。
「我自個兒來,自個兒來。」他掃了那茶具一眼,又讓僕從取了些香料過來,「你煮的,我喝不慣。」
白居易簡直要被他這好友氣樂了,「有你這麼當客人的?要是嫌棄我煮的茶,你自個兒家去煮!」
元稹已在煮沸的水中撒了一把鹽,跟著把篩好的茶末也扔下去,才笑嘻嘻的抬頭,「那,來不及啦!」
愣了一會兒,白居易嘆了口氣,替好友摻了些香料進去,「有事兒你就說吧,別遮遮掩掩的。」他這好友,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
「……嗯。」元稹應著,雙眼卻是盯著釜中的茶湯瞧,「我今兒個來,是有人託我給你說一樁親事。」
「親事?」白居易倒不是很訝異。他年過三十還未娶妻,家中老母替他操碎了心,幾年來不知替他相看過多少對象,卻總是被他推了。他老覺著還不是時候,可要到什麼時候,他竟是自己也說不清。
擺擺手,他毫不在意地說道:「這幾年上我家門的媒婆還少得了麼?你要保哪一樁媒,倒是直說。」
將茶碗捧在手中,元稹猶豫片刻,才抬起眼望向他的好友,「說正事之前,先問你點兒別的。」
「你問吧。」白居易抿了一口茶湯,蹙了蹙眉:到底他還是不愛這種烹法。
「你對那岑三娘可有想法?」得了好友首肯,元稹便也不同他打迷糊仗了。
白居易聞言險些嗆著。他憋紅了臉,順過氣後,才狠瞪了好友一眼,「什麼想法不想法!素心人品高潔,你莫壞她名聲。」
不過問一句,這就護上了?元稹眉頭一跳,垂下眼掩飾情緒,「你就……真沒想過要納她為妾?」
「妾?」白居易聞言竟是傻住了。
元稹這下皺起眉,「莫不是要娶她為妻?」以岑三娘的身分,納為妾室都算是抬舉她了。
白居易回過神,連忙搖了搖頭,「你莫胡說!素心乃我知己,我敬重她的為人,卻是萬萬沒有非份之想。」
「此話當真?」
「當真!」
元稹卻是舒了口氣。這半年多來,他往岑三娘處跑得勤快,京中已是有些流言蜚語。他也是怕他這好友糊塗,為了區區一個樂師要斷送大好前程。
他擱下茶杯,正色道:「來託我保媒的人,說他那族妹,自小父母雙亡,想找個能疼她的人家。若是未娶妻便先納妾,那可是不成的。」
言下之意,這小娘子雖是孤女,可也甚得看重。
「我想著你家人口簡單,便應了他。這不,連庚帖都讓我帶來了。」元稹拍拍手邊的包袱,也是有些無奈。
庚帖?這進展也著實快了些。白居易有些頭暈腦脹地想著。
他瞥了那包袱一眼,竟是感到有些頭皮發麻,「那裡頭,還有些什麼?」
只是庚帖還不至於這麼大一包。
「嗯?說是小娘子自個兒繡的一些繡品。」元稹又斟了一碗茶,愜意地喝著。
白居易原本想去開包袱的手頓時停在半空中。他訝異地看著元稹:這東西都能拿來?
「說的究竟是哪家?」白居易一問便後悔了。
元稹無聲地咧開笑容,「監察御史,楊虞卿。」
白居易頓時感到頭疼不已,「你,嘴緊一些。起碼先瞞著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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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藏東西的功力畢竟不到家,沒幾天,那包袱便讓他的母親陳氏翻了出來。他散值回府,便見母親端坐正堂,手邊擺著攤開的包袱及庚帖,笑吟吟地等著他。
「二十二,你過來。」陳氏見兒子進門,連忙朝他招手。
白居易來不及收回踏進門檻的腳,只得硬著頭皮進屋。
「見過娘親。」來到陳氏跟前,白居易作了個揖,便垂手侍立。
陳氏仍是笑瞇瞇的,一把扯了兒子坐下,看了一眼庚帖,才滿心歡喜地說道:「你給娘說說,是不是有中意的人了?」
今兒個她替兒子整理書房,便找著了這只陌生的包袱。本來也並無打開的心思,怎知她要將包袱放回原位時,一不留神將它摔在地上,好巧不巧,那庚帖就這樣掉了出來。
她心下一驚,隨即又高興了起來:莫不是這頑固兒子終於想開,願意娶妻為白家開枝散葉了?
今兒一天她臉上的笑就沒停過。
這廂白居易卻是給陳氏問得一愣;他不用想都知道他娘是從哪兒得到這個結論的。
「沒有的事。」他搖搖頭,心底卻是閃過一個模糊身影,快得令他抓不住。
「真沒有?那這包袱……」陳氏摸著那些精美的帕子、扇套,越看越是滿意;兒子這麼回答,不免令她有些失望。
白居易抬手,揉了揉有些發疼的額角,「……是微之受人之託前來說媒,順道給帶來的。」
陳氏眼睛一亮。她早從庚帖裡知曉了這小娘子的身分,正盤算著想找機會相看一番。若是兒子的好友給保的媒,肯定會是樁好婚事。
在這一點上,她很是相信元稹:兒子的好友,不會害兒子的。
「明兒個娘親手做幾樣菜,你請元家九郎上咱們家吃頓便飯啊?」陳氏心情愉快地拍拍兒子的手。就算無法相看,能從元九身上問得一些細節也是好的。
「娘……」白居易這下是真頭疼了。他想拒絕,卻在母親殷殷期盼的眼神中敗下陣來。
年過三十而未娶,惹得老人家擔憂,是他不孝。
嘆了口氣,他握了握母親的手,「孩兒一會兒就讓人送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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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三娘翻來覆去地看著手中的名帖,唇畔掛著一私苦笑。
想不到,她這樣的身分,這樣的年歲,竟還有人不嫌棄,正兒八經的差了媒婆上門,依足了禮數,想娶她為妻。
身為教坊頭名,她的確曾風光一時。即便如此,她在宮外獻藝的機會極少,也不知送帖子這人是在何處見過她。
又或者,只是圖她這教坊頭名的名銜?
明知道得好好為自己的將來打算,如若放在半年前,或許她還能下定決心。可現下……
岑三娘閉了閉眼;她再奢求,那點心思也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
她有些煩躁的站起身,自去繫了帷帽,同芳兒打了招呼,打算出門走走。
不成想一開門,便遇到了她此時最想見,也是最不想見的人。
「……素心?」
才抬手,大門便自個兒敞開。白居易再膽大,也是被唬了一跳。
岑三娘讓他的突然上門打了個猝不及防。此刻她只慶幸自己帶了帷帽,沒讓那滿腔思緒攤開在他面前。
她長長吐了一口氣,努力維持語調平靜,「樂天有事尋我?」
「這……也說不上有事。就是今兒休沐,過來瞧瞧。」白居易有些赧然。
岑三娘一愣。是了,她給那媒婆攪得心神不寧,竟忘了今日休沐。
垂下眼,她淡然一笑;這真不像她。既是癡心妄想,就該早日放下。這麼拿著捧著,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咬了咬唇,岑三娘作勢福了福身,刻意捏著嗓子說道:「奴這些日子嫌得發慌,郎君若有閒,不如一同踏春去?」
白居易給她逗笑了。他亦是裝模作樣地一揖到底,「娘子如不嫌棄,某自當奉陪。」
岑三娘終是輕笑出聲。就在此刻,她忽然覺得,這樣便好。
只要她有求,他會在能力範圍內順著她幫她,就這情份,也足夠了。
「可惜來不及套車了。我們就這樣散散罷。」她笑著下了台階,朝白居易微微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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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個天氣好,春陽暖人,河畔輕風也甚為舒適。饒是如此,兩人各懷心事,竟是無心欣賞。
兩人沉默了一路。走了許久,岑三娘才笑著轉過身,「說起來,我還未恭喜你。」
帷帽的輕紗遮著她的臉龐,白居易卻能從她轉身時揚起的裙襬感受到她的心情。
不自覺的,他也牽起唇角。
「恭喜我什麼?」他站定,有些不解地瞧著她。
岑三娘掀起輕紗一角,俏皮地眨了眨眼,「小登科啊。日子都定了罷?」
見她這模樣,白居易竟莫名心頭一緊。他暗自揮去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勉強笑了笑,「消息還挺靈通的。」
「教坊裡最不缺的便是這類小道消息。」岑三娘轉著腕上的鐲子,狀似不經心地問著:「可是見過了?」
「哪兒能!」白居易苦笑。
說是不能,其實他也無此心思。對他來說,娶妻娶賢,長相不是太重要。美若天仙,那是他上輩子積德;若不是,倒也無大礙。
他有些不自在地擺擺手,「別老說我。妳呢?就沒個打算?」
岑三娘曾向他透露想離開教坊的心思;作為好友,是該關心關心。
即便已說服自己,聽得白居易這麼問,岑三娘還是止不住心酸。她使勁兒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把眼底的淚意逼回去,明知他瞧不清,仍是笑著揚了揚眉,「也是巧了。前幾日我這兒也有媒婆上門,說不得我會比你還要早成婚。」
「那可真是……」白居易拱了拱手,「恭喜了!」
岑三娘抿著唇兒笑,微蹲了身權當道謝。
她堅信,她與他,就算各自成婚,咫尺天涯,仍會是最知心的朋友。
如此,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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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氣爽,風清月白。
江水映著月色,芒草隨風搖曳,端的是一幅美景。如有丹青妙手在場,定能繪出極有意境的畫來。
岑三娘卻是無心欣賞。她給自己煮了釅釅的茶湯,捧著茶碗只是發楞。
倒不是睡不著。相反的,她本已入睡,卻在作了個夢後醒了過來。
夢到些什麼,她已不記得。只知道她從床榻上起身時,摸到一個濕透的枕。
這些年來,她早已明白,再好的風景,若沒有知心人一同欣賞,亦會索然無味。
夫郎待她自是百般的好;她只可惜,有太多話語,無法對他訴說。
江畔不時傳來鷓鴣的叫聲。岑三娘閉眼傾聽著,心下有些悵然。
嘆了口氣,她起身抱了琵琶,調整琴弦,彈起《涼州》。
這首曲子,是她師父康崑崙自整套大曲中擷取而來……
不知為何,今夜,她十分思念長安的一切。
彈著彈著,她的貼身小婢掀了簾子進來。
「娘子,外頭有客求見。」
「有客?」岑三娘疑惑地瞧了瞧窗外,此刻月近中天,恐怕亥時都要過了。
她接過小婢呈上的名帖一看,捏著名帖的手竟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娘子?」小婢不解地望向她。
岑三娘強忍著內心的激盪,緩緩起身吩咐小婢:「我去更衣,請他們前廳上座。」
小婢點點頭自去了。她則是站在自己的衣箱前,一時間竟不知穿什麼好。
什麼時候生了這般小女兒心思!岑三娘自嘲地笑了笑,撿了件月白色的寬袖對襟衫及海棠紅的長裙換上。
她散了髮,重新綰了個半翻髻,在髻上別了只玉步搖,又對鏡抿了胭脂,才抱著琵琶,從容地來到前廳。
一抬眼,她便望見他。讀到他眼底的驚訝,她只是矜持地點點頭。
斂裙蹲身,朝眾人施了一禮。隨意調弄琴弦,她才抬起眼,微微一笑,「諸位郎君遠道而來,可是有想聽的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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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廳,兩人對坐。
岑三娘倒了釜中餘下的釅茶,重新煮水。烤了茶餅,研了茶末,水沸後,她摻了些薄荷、桔皮進去。
白居易挑了挑眉:印象中,她從不這麼烹茶。
「方才你喝了不少,這是讓你醒醒酒的。」岑三娘煮著茶,不用抬頭便能明瞭他心底的疑惑。
他聽著,無聲地笑了,隨即嘆了聲:「八年了啊。」
即便隔了這麼久,她依然了解他,關心他。
岑三娘擱下竹筴,分了一碗茶遞給白居易;既是解酒的,他也沒客氣,端起來便喝。
她細細地看著他,內心也挺感慨的:誰又能想到,他們竟會在長安城外千里之地再次相逢?
「倒是不知你也在此地。」
當年她的確早他一步成婚。她家裡無人,他還幫著張羅一些瑣事,甚至以她兄長的身分送她出嫁。於此,她心懷感激,卻也明白,不再聯繫,才是為他好。
兩人就這麼斷了音訊。
白居易摩娑著手中的茶碗,又嘆了口氣,「我是去年被貶至此。」
她聞言,只是瞧了他一眼,「我瞧著你氣色不大好。可是有恙?」
搖搖頭,他垂下眼,「身子倒是還好,就是……」
「心氣不平罷。」她接下他的話。
白居易苦笑,喝淨餘下的茶,「還是瞞不過妳。」
岑三娘只是笑著又替他添了一碗。
「妳呢?」白居易抿了一口茶,有些猶豫地開口,「妳夫郎待你可好?」
「瞧我不就知了?」岑三娘站起身,轉了一圈給他看。
他笑著點了點頭,眼底有欣慰,有失落。她的氣色自是極好,可他也沒忽略,她眼底的神采,竟是較往昔黯淡許多。
見他神色仍是鬱鬱,岑三娘抿了抿唇,抱了琵琶落座,「我再彈首曲子與你聽罷。」
深吸一口氣,她緩緩抬手,輕柔地撥動琴弦,左手揉出那綿長餘韻。
正是《幽蘭》。
他驚訝的瞪大了眼。
當年他與她說過此曲來由;如今,她便以此曲,來安慰他不得志的心情。
不知不覺間,他便有感而淚。
岑三娘見狀也不言語,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彈著,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