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獻給藝術家和追夢人的小說＞
「老闆，一份培根肉鬆飯糰！」
清晨四點火車站前，黎明尚未升起，但一家賣飯團的手推車小店已經悄悄開張，原本想說我大概是這個夜晚最後一個顧客了，不過看來排在我後面那位先生可不這麼想。
黑暗中寂靜的站前廣場，與白天來往的人潮大相逕庭，不過再過幾個小時又會回到熟悉的景況了，幾乎一天到晚都待在這裡打拼的我是再清楚不過了。我是一名默默無聞的街頭藝人，善長水晶球、扯鈴這一類雜耍，現在……可以說是「創業」初期吧，剛開始在火車站附近一帶表演，算是同業中的新鮮人。
邊咀嚼著飯團邊走回火車站，路途上零星幾家店面已悄悄開張，其實不只我一個，以這塊土地維生的大家都一樣，在許多人熟睡中的夜晚，無聲的開始一天的生活。
即便站前有著難以數計的人潮，終究無法讓每一間店家都經營無礙，有些時候世界就是這樣，總會有人得到過多的好處，然後少數人就一點都得不到，不過這不平衡的現狀也是大家各自努力來的，真的不好去抱怨些什麼。
摸摸自己的口袋，錢包裡面已經剩不到多少了，或許過幾天開始就要不吃早餐上工了，就如同我剛剛說的，這塊精華土地無法供給每個人，總會有成功的人和失敗者，不過目前我是後者。
只要全力的做好自己的表演，總會有時來運轉的一天。我鼓勵自己，而且可以把自己最鍾愛的表演拿來當一份工作，是很多人做不到的，全台灣兩千三百多萬人中，又有多少人實際熱愛自己手上的工作呢？我已經算是相當的幸福了。
——即便養不活自己。
走回自己的地盤，那是塊位在站前商圈大門處的小空地，屬於我的專屬舞台。我開始架設今天一天要用的工具，像是播放音樂的音響和其他設備，都要趁著人潮尚未湧現前弄好才行。
「真拼啊，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哀——」一旁傳來一名男子的嘆息。
我望向聲音的方向，那是在我對面的一個攤位，算是同行的競爭者吧，一位抱著吉他的滄桑中年男子，聽這附近的同業朋友說他是這一帶最資深的街頭藝人，不過鮮少與人對談，唯一能聽到他聲音的時候，是在人群出現時，他那蒼涼中帶著磁性的男音。
雖然說他唱的歌我幾乎是一首都沒有聽過，應該都是些他那年代的歌曲吧，他的生意看上去也不比我好上哪去，他衣衫破舊，頭髮凌亂，實在無法給人留下多好的印象。
他突如其來的自言自語讓我停下了手邊的工作，看著他抑鬱的眼神，他再度長嘆了一聲，先是唱起了一首歌。
——那首歌叫掌聲響起。
「好像初次的舞台，聽到第一聲喝采，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經過多少失敗，多少等待，告訴自己要忍耐。掌聲響起來——」
低沉但富有磁性的聲音，非常具有感染力，但不知怎麼的，此時我並不是想鼓掌或叫好，我僅僅是呆愣著，腦中一片空白，我很明白他的歌聲有很好的渲染力，雖然時間不算長，對他那看上去不好親近的外貌也沒有好感，但一天到晚在他對面表演的我是最清楚的，他的歌，和他的能力。
時常看到人群刻意迴避他前行，但總會有一兩個人就這麼在他攤位面前停駐，通常是中老年人，雖然不斷被自己的孫子孫女拉著衣袖，卻遲遲不肯走，一定要聽完他的歌，帶著淚水的向他致謝，這才心安離開。
「年輕人，看到你我非常的欣慰，在這圈子打滾這麼些日子了，還沒有受到這世界冷酷的玷汙。仍然保有著……青年的熱血。」
「這不是必然的嗎？每個藝術家都是憑著滿腔熱血在努力的！」我回答，但此時他卻如失心瘋地大笑起來，而且那笑聲中參雜了某種東西，不是嘲諷、屈辱，而是——苦澀。
那種苦味絕非黑咖啡或苦瓜等食物可以達到的感受，這次放在咖啡機上研磨的……是他自己的人生吧，不知怎麼的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絕大多數的藝術家都對自己的創作充滿興趣，他們喜愛藝術，喜愛表演，但現實往往是殘酷的，看你那冷清的生意，還能堅持到這一刻不簡單。」
「那你呢？你的生意也沒比我好到哪去。」我被激得有些怒了。
他沉默而不答，只是自顧自地又唱了一遍《掌聲響起》。明明是完全一樣的歌詞，但總覺得感受已經不太一樣了，腦中閃過他剛才猙獰的苦笑，這次不覺得他有什麼渲染力了，只覺得他很用心在唱，非常地投入。
——渲染，是在範圍之外的人才會有的狀況，若已經在那世界裡了，自然不覺得了。
「每位表演者，總希望自己有一天能站上偌大的舞台，聽著數以千計的人群給你掌聲，但有時後這麼堅信並努力著，回過頭來自己還是一名坐在火車站站前商圈的街頭藝人。回首過去，汲汲營營的追求著夢想，忽略了很多很多，能夠和朋友相約去玩的回憶，能夠好好唸書的機會，把全部的時間都砸在音樂上，到頭來就像是股票市場中的散戶，時運不濟就死光了。」
他並沒有哽咽，但眼角卻留下兩行淚，不像是少年悲傷時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情緒完全釋放，而是種淡淡的哀淒，默默地流淚。
「藝術是場賭博，我已經成為了賭徒，沉迷於表演和掌聲之中，透過過去的種種，我能唱出撼動人心的歌曲，所以總有一些和我有過類似感受的人為我駐足，一邊流淚一邊聽著我的歌，並誠心地向我道謝。」
我腦中浮現了那一張張掛著淚滴的臉孔，他們難過的表情，和現在的他……好像。
「而我……已經失去了活著的動力了，這段如此失敗的人生不如毀棄重來算了！可是……可是……又沒有死的勇氣啊！日復一日地過著自己不想要的人生，但每當我看到他們真心地向我道謝時，我就會想：『或許我也是有點用處的吧？我的存在是有些價值的吧？』我已經離不開表演了，那感謝、那掌聲，如同嗎啡成癮一樣！」
我沉默了，覺得他所說的情況難以想像，但又覺得或許真有那一回事……我無法回答他任何話語，因為我根本就沒有走到他那個時候。
我開始播放背景音樂，遠方的天空微亮，晨曦的照耀下一天的工作也開始了，我對那中年男子不理不睬，只顧著我自己的表演，並盡量避免與他對上眼。
今天是假日，而且人潮比過去幾週都來得多，但我的表演狀況卻十分不穩，接連的發生不流暢的失誤甚至失手讓水晶球掉落到地面好幾次，扯鈴甚至飛向太陽的方向就這麼消失不見了！
對於一個如此失敗又有波及旁人可能性的表演者來說，人群對我敬而遠之，幾個小時過去生意卻只有零星幾個銅板，慘澹的一天，我一氣之下索性提早收攤了，今天就這樣吧……我想休息走走。
7-11隨便買了罐伯朗咖啡，明明平常是個怕苦的人，今天意外的喝下去一點都不覺得苦澀，但這僅僅是味覺而已……或許苦澀全跑上心頭了吧。
看著火車時刻表，來往的人群，有多少人是正往不熟悉的異鄉出發，為了是追尋自己的夢呢？每天有多少人從自己的家跑到台北去參加各種比賽和試鏡，歌唱新人一場一場的比賽過去了，能不能成名還得看運，不少新秀演員找尋著演出的機會，一次次的試鏡，坐在桌前對著手機禱告，祈禱能夠收到獲選的電話。
大家為什麼這麼拼呢？
為什麼會有人為了台上的十分鐘付出十年呢？
突然覺得不知道怎麼繼續表演下去了……不想回到那個屬於自己的舞台去表演了，心情有些鬱鬱寡歡，拿著見底的咖啡鐵罐，遊蕩在火車站站前商圈，突然覺得自己和那種中年失意拿著酒瓶的大叔沒什麼不同。
索性把咖啡罐丟進回收筒回收，隨便找了家咖啡店，點了店內最苦的咖啡，和現在的心情相比，哪一個更苦呢？我找了個落地窗前的位置坐下，看著外頭往來的人群，暫時什麼都不要想，單純品味著濃苦的咖啡。
半杯咖啡下肚，我注意到了一旁的年輕男子，看上去和我年紀相仿，和我隔了兩個位子，桌上放著一台筆記型電腦，神情專注啪啪啪地敲著鍵盤，我瞥了一眼他的電腦畫面，是MicrosoftWord的介面。
「你正在趕企畫還是什麼的嗎？」我無心地一問。
他看了我一眼，但此時我正盯著我的咖啡，老實說他在做什麼根本也不重要，但這樣的心情總覺得還是會想說一兩句話，問比得到答案來得重要。
「不是喔，是小說，我是一名小說家。」手指頭停下了動作，說完他啜飲了一口咖啡。
小說家嗎？這回答讓我有些不知所措，若他是什麼業務員我可能就直接不理他繼續喝我的咖啡了，但是同為創作者的小說家嗎……
「你很出名嗎？出過幾本書了？」最終我還是繼續開口了。
「一本也沒有喔，我至今投稿的作品都被退了回來。若我很有名的話也不會坐在這裡和你說話吧？書迷會把這家小店給擠爆的，哈哈——」他笑著和我說。不過我不明白他何以帶著那樣的笑容，一點苦味都沒有，發自真心非常自然純粹的微笑。
我拿起我的咖啡喝了一口，腦中一邊想著清晨那位中年男子所說的話，若那些話不是說給我聽，而是他聽到了又會是怎樣的狀況呢？「你是做什麼的呢？」他突如其來的問句並不在我的預料之內，他該不會真的要和我繼續聊下去吧……
「呃……我嗎，我是街頭藝人。」我照實回答，我都問了他的身份，就這麼沉默不答也不太好意思。
他露出驚喜的神情，彷彿每一個初次看到我表演的小小孩，說著：「感覺好厲害呀——」這樣的話。
他開始問我更多的問題，我也只能勉強耐著性子回答，但當他問到我喜不喜歡當街頭藝人這類的問題時，我卻只能支吾其詞。「你怎麼了嗎？」我的憂鬱被他看破了。
我沉默了一會，舉起陶瓷杯把剩餘的咖啡一飲而盡。
「今天清晨，我遇到了一個中年男子……」
我開始向他講述在那陽光初乍現的一小時中所發生的事，那位中年男子，他的歌聲、他的故事，和他所說的話，以及我今天表演時是多麼地失敗，我又是如何失意地遊蕩到這家咖啡店裡。
「突然覺得不知道該怎麼做了，非常迷茫……」我抱著頭，看著見底的空杯子，連和年輕男子對上眼的勇氣都沒有，覺得自己非常的失敗。
就在我龜縮在自己雙臂裡時，他緩緩地開口了：「我也和你還有那位先生一樣是藝術家，每個人都有各自所追求的，我寫小說並不是因為我喜歡天馬行空的創作故事，我只是想要表達。在學時期，我並不是一個受人歡迎的孩子，很常受到他人的欺侮，有時候總會覺得自己好痛苦啊，有苦說不出的感覺，就算有人願意聽，我一開口情緒就忍不住崩潰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
「我希望用文字讓他人理解我的想法，我現在所寫的故事，裡面幾乎都有提到霸凌的問題，若有一天我能成為暢銷作家的話，這些問題說不定也能被大家所看到吧。若我失敗了，或許也會和那位先生一樣，整天寫著些悲苦的故事來感嘆人生，追逐夢想的道路總是艱辛的，但我們是藝術家，我們並不怕苦，但是……」
他停了一下，似乎是在調整自己的情緒，讓自己的眼淚不要潰堤。
「……沒有人理解我們的作品時，會很難過。每個藝術家、表演者、作家其實最終都是追求屬於自己的一塊舞台，並希望自己作品能受到大家的肯定，畢竟走到了這一步，否定作品就好像是否定了我們所歷經的萬難一樣，是令人沮喪的。」
「抱歉，兩位客人請問你們能夠填一下問卷嗎？」服務生打斷了這場對話，手上拿著顧客滿意度調查。
不過他絲毫不因被插話而生氣，反倒面帶笑容地接過紙筆，邊寫邊說著：「你們的咖啡很好喝喔，服務也十分的周到，我以後會經常來這裡寫小說的。」
服務生看上去是個女高中生，似乎剛來打工不久，新人的緊張全寫在臉上了，她聽到露出了很開心的表情，向他深鞠一躬，說著她會繼續努力之類的話。
「不要吝嗇於讚美，所有藝術家、表演者很多都抱著一顆赤子之心，和經歷過現實磨難的成年人總是有些不同的，有可能因為無心的批評而一落千丈，但也可能因為一句微小的鼓勵而最終成功。」他笑著對我說，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很喜歡表演吧，走出這家店後要繼續努力喔。別忘了，給每一個和你一樣的街頭藝人掌聲，你們是彼此互相打氣努力上來的戰友，不是互相分食這塊土地生意的敵人。對了，休息可以來看我，不過說不定哪天我成名了你就沒辦法在這家店找到我了，哈哈——」
我笑了，心中有種說不出口的激動，正想向他道謝，不過腦中卻靈光乍現閃過一個想法……這時候這樣說會更好吧，就這一句就夠了。
我起身往出口走，目光望著他我說了一句：「我去了。」
他看著往自己攤位跑的我，滿意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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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位藝術家和表演者，都渴望被認同與鼓勵，或許成功的席位真的無法供給所有認真努力的人，但至少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用最簡單的方式給予這一群為了夢想打拼的年輕人鼓勵。
我們能奉獻雙手給予掌聲，我們能夠用簡單的一句：「你很棒，我很支持你！」帶給他們力量，他們正努力著進步著，為的就是帶來更傑出更精采的演出，無論是哪種形式的藝術都是如此。
此篇，獻給所有的藝術家最真誠的掌聲。
《全文完》
從這部作品開始，我會接連發表這類風格的短篇，會被我歸類在＜短篇＞心境小說工作室的作品資料夾裡，並同時在我的FB專頁以＜心境小說工作室＞為名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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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短篇＞心境小說工作室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