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文章是我高中的班導打的(本人目前大二)。以下故事都是真人真事,只有人名有修改過。而過了許多年,我再次來回味以前導師打的文章,心中依然有所感觸,所以就在這裡轉貼給各位巴友們分享囉!
幸則文是班上的孩子,聰明卻從不用心於課業,對師長態度不佳,上課常翹著二郎腿,中午總藉社團活動之名消失無影無蹤,更從來不做掃地工作,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而善於狡辯且完全不誠實,更是這孩子的特點。對於他不在班級的任何時刻,不論我怎麼追問他的行蹤,他總能閃爍言詞為自己找到許多似是而非的理由。
我們師生間常見的對話總是如此:
「幸則文,午休時間為什麼不在教室?」
「我跟妳說過我去活動組開會啊!」他不耐煩的應著。
「可是活動組說你並沒有去啊!」那是他每次午休未到的藉口,為避免「冤枉」他,我早詢問過綜高科會會長、活動組長他是否有確實參與活動的問題。
「誰說的?妳不信就去問鄭庭宣啊!」他開始為自己找證人。
「我遇到你們科會長,她說沒看到你。」
「那可能是她沒看到好不好,我們都一群一群的,她哪知道誰有去誰沒去?」
「那你在活動組一定沒有參與什麼重要的活動,不然人家怎麼記不得你?你有必要每天中午都去開會嗎?」事實上,根據許多同學提供的資訊,幸則文必然有抽菸的經驗,只是未被確實抓到。我其實害怕他中午去跟許多牛鬼蛇神混在一起快樂似神仙,因此才對他特別嚴格盤查。
「反正我就是去活動組開會啦!不信你去問鄭念恆啊!」他不斷拉來許多證人證實他的確實在場。
而據我的猜測,他極有可能現身於活動組一時片刻,而後不見人影,所以他的在場證明始終只有「好朋友」才能幫他作證,其他組員反而不曾有他出現的印象。
而幸則文對我對他「遲到」、「未到」藉口的種種質疑,最常回應我的便是「誰說的?」、「誰告訴妳的?」一副非得問出是誰「出賣」他的忿忿不平。
他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公子哥。
「幸則文,你怎麼又沒掃地?」
「我有掃啊!」真是睜眼說瞎話。
「你有掃廁所的地面還那麼髒,現在馬上拿夾子去把垃圾夾起來,垃圾打包好,我等一下檢查!」
於是他便結一個屎面老大不甘願的拿起夾子,晃進了男廁。而我一個不注意,這位老大爺早已人連夾子都消失不見蹤影。如果我夠狠,光是這樣的掃地欺騙事件,就可以讓我記上三支以上的警告。
幸則文的戒備心總是很強。
「幸則文,你上課能不能專心一點啊?」我提醒他。
「幹嘛?我段考保證考前十五名,這樣可以吧?」
「嗯,你很豪爽,不過貴學程只有十二人,你還是給我保證可以考前三名吧!」我說。
再來:
「幸則文,你知道抽菸對身體很不好嗎?」
「我又沒有抽菸,幹嘛跟我講這個?」
每次一跟他提起抽菸這兩字,他就這樣神經兮兮的。
「我本來也沒說你有抽菸,只是我有很多情報都反映出你有抽菸的記錄哦,如果你沒抽菸,怎麼你的好朋友都說你有抽?」
「那是他們很愛亂說好不好,我怎麼可能抽菸?誰跟妳說的?」
這傢伙的招式還真是如出一轍。
再來:
「你最近都跟黃子全在一起,有沒有做什麼壞事?」黃子全也是一個神奇的孩子。他今年應該是升大一的年紀,卻因為被建築製圖學程死當了兩次,所以降至現在我們班上。根據教官室的紀錄,他已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菸槍。而他一降轉至班上,馬上就跟幸則文形影不離。
「拜託!黃子全又不是壞學生,你幹嘛這樣質疑他?」
「我不只質疑他,我也質疑你啊,你們怎麼都常常一起早自修、午休不見?都去了哪裡呢?如果不想被老師質疑,就跟其他人一樣乖乖早自修。」
「我哪有跟他在一起?我沒有跟他在一起啊!」
很多問題,問他等同於白問,只要沒有「證據」,他絕對矢口否認。跟這樣的孩子談話,要想推心置腹,可能要花費不少精神吧!甚至,那可能是我永遠沒辦法辦到的事。
暑期輔導時,這孩子就當著我的面蹺課了。
二話不說,口頭訓誡完之後,我馬上打電話告知家長。媽媽接的電話,我發現家長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而且對自己的兒子相當關心。
開學之後,黃子全降轉至本班,兩人交情甚好,幸則文遲到的紀錄暴增。我心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加上黃子全過去的紀錄真的不好,我馬上又打了一通電話告知幸則文的家長。
這次是父親接的電話。
我很客觀的告知他的父親,幸則文跟降轉的學生交情密切,而這位學生是個老菸槍,請家長務必留意孩子在家的行為是否出現改變,並適時瞭解他的交友狀況。此外,他的遲到記錄增加是個事實,請家長再留意一下他離開家門的時間,看他遲到的原因只是單純的出門太晚,還是和朋友混在一起。
他的父親,馬上就斷定兒子一定交上了壞朋友。電話中就咬牙切齒的告訴我,他曾在兒子書包中發現打火機。並跟我抱怨海青對學生的管教真的不夠嚴格。最後,還說,如果幸則文的行為帶給我很大的麻煩,他決定要將他辦理轉學。
他的父親言詞凌厲且激動,儘管我一再跟他說,我目前為止並沒有發現他兒子抽菸的具體證據,因此只能懷疑,他卻一口咬定「絕對是」。儘管我再三跟他澄清觀察孩子日常言行是我應該做的,我知道家長一定關心孩子這時的交友狀況,所以才打電話盡告知的義務,並不是說黃子全是多壞的孩子,或者幸則文就一定學壞,但父親說,「我瞭解我的兒子,他一定是這樣」。
打完電話那天晚上,我接到幸則文的電話。那通電話,真是令我大開眼界。
「老師,妳怎麼可以沒有向我『稟告』,就擅自打電話給我的父親?妳這樣把我害的很慘,妳知道嗎?」
「老師,妳到底跟我爸爸講了些什麼?他跟我說,黃子全吸毒耶!還說我是他的小弟!妳幹嘛亂說話?」
「老師,妳真的很過份耶,妳害我被我爸爸唸了兩個小時,我現在要唸四個小時回來~而且我爸爸說要將我轉學,妳很樂意見到我被轉學嗎?」
這個孩子講話的措辭相當無禮,只差沒有三字經,但我仍耐心的開導他,本來我不想告訴他我與父親講話的內容,但父親顯然是嚴重曲解了我的意思,我特別向孩子澄清我並沒有講這樣的話。可是幸則文並不相信,一而再再而三的質疑我相同的問題,語氣相當不佳。阿牛牛在我的旁邊拉扯著一些玩具,討好的抱住我的大腿,見我一直講電話都不理他,便哇哇哭了起來。我意欲結束這無聊的且無止盡的對談。結果:
「老師,妳幹嘛這麼沒耐心啊?拜託,這通電話是我『撥空』打電話給妳,浪費的是我的電話錢,妳幹嘛急著掛電話?妳又不用讀書,還要忙什麼事情嗎?」
多麼不懂事的孩子啊!
「則文,我該說的都說了,你不相信我,我們這樣談下去,根本不會有任何結果,不需要再浪費彼此的時間。很抱歉,我沒有你想像中清閒。再來,身為國文老師,我必須糾正你,是老師『撥冗』接你的電話,不是你『撥空』打電話給老師。先這樣,再見。」
他浪費的只是電話錢,我浪費的,是我的生命。我心裡這樣回他的話,但沒有說出來。
這通電話之後,幸則文的行為稍微規矩了些。但仍跟黃子全走的很近。其實,只要他們沒做出什麼違反校規的壞事,我覺得也沒必要小題大作的反對他們交朋友。所以,我仍只是善盡職責的釘住他們的早自習、午睡這些校園時間的空檔,並在幸則文行為小小出軌時,打電話告訴家長一些早自修未到、午休缺席等可大可小的狀況。
他的確有一陣子稍微收斂。我嘗試跟他對談,但他防衛心太強,我沒辦法瞭解他太多。
接下來,就到了我自覺不是我的日子的那一天——9月23日。那天一大早被學務主任唸說班上沒有掃地,要我當天務必想辦法給她清理乾淨。我儘管不高興,但仍步向教官室,打算去借國防通識課來清理環境。才進入教官室,我就看見幸則文、黃子全以及一個善班的孩子在裡頭。他們在早餐街抽菸,被教官逮個正著。教官用測菸機測他們哈氣的數值來斷定是否抽菸。他們那時正在寫事情經過報告書及悔過書,見我出現,他們便低下頭。借完課後,私下問了教官他們的事,內心便有了些底。聽到教官說要打電話給幸則文的父親,我直覺應該立刻打電話給他的母親,以免父親立刻暴跳如雷。
於是,我打了電話給他的媽媽。
母親一聽到兒子抽菸被抓,已有確定的證據,語氣變的異常堅定。她跟我說謝謝我告訴她,她要好好想想,應該怎麼做。
一個早上四堂課,時間很快的過去。中午,我到班上盛飯。
「老師,是不是你打電話給我爸爸?我爸爸說要把我轉學了啦!」幸則文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卻仍不改他事事質疑老師不對的壞毛病。
「喔,我打電話給你媽媽了,爸爸應該是教官打的吧!」我說,「怎麼了嗎?」
「老師,拜託,我根本沒抽菸,都是黃子全跟程竟凱抽的,我只是……反正我根本沒抽,就被抓了嘛!我事實經過報告書上也說沒抽,教官測出我的值只有1,那哪算有抽?拜託,老師,妳快點告訴我媽媽,說妳誤會了,說我沒有抽菸……」
「既然如此,那我上去辦公室再打電話跟媽媽說明情況,可以嗎?」聽到學生突然要轉學,我也嚇了一跳。
「不行,老師,妳馬上用我的手機跟我媽媽說,我要知道妳們說些什麼!」這個傢伙真的很不可理喻。
手機接通了,我跟媽媽說,早上的事件是我在教官室親眼所見,他們三人抽菸被抓,但是,幸則文告訴我說,他只是經過,跟朋友分享一下心事,其實他沒抽。
媽媽見我如此說,態度真的就軟化了。跟我說:「可是,我已經跟正義高中那邊講好了耶!那,老師,則文他到底有沒有抽菸?」
「我想則文有沒有抽菸,問教官最清楚。我現在這邊也無法給妳明確的回覆。不如我等一下跟教官確認過後給妳答案,那則文媽媽妳要不要考慮一下孩子轉學的事?」我扼要的說明了轉到那個不怎麼有名氣的私立高中,對孩子的學業與人格可能造成的負面的影響;當然也客觀的告訴她,如果孩子願意好好讀書,其實換個環境對他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事出突然,跟媽媽講完電話後,我告訴幸則文,父母親這麼關心他,對他而言,是件相當幸福的事,我們一定要懂得感恩。而且,如果今天父母親執意將他轉學,也不能因此自暴自棄,換個環境,有可能是個很好的轉機,接下來的兩年,經由努力,他可能考上不錯的大學,給自己更好的人生。但是如果他因此而跟父母親反抗,蓄意墮落,那犧牲掉的,仍舊只是自己的前途。
則文聽進了多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真的很沮喪,我第一次見到他那樣。「老師,拜託你叫我爸爸媽媽不要讓我離開這裡。」最後,他說。
告一段落後,到二樓的辦公室用餐。還沒吃完,就接到教官室來的電話,說幸則文的父母親已經來到校門口了,正朝教官室的方向前進。我想起媽媽的問題還沒請教教官呢,就問教官幸則文是否抽菸之事。教官說:「他當然有抽!數值1就是有抽,只是他不是老菸槍,怎麼?他敢跟妳說說他沒抽菸嗎?何況,他的事情經過報告書上自己都寫了,從高一下就開始抽菸了!」
聽教官這樣說,我內心突然覺得這孩子真的是可惡。到這個時候,還這麼不坦誠。
「老師,妳要不要連同則文一起到教官室一趟?」教官問。
「好,我馬上過去。」放下吃了一半的飯。正好辦公室的門被打開,是幸則文氣急敗壞的衝了上來:「老師,我的爸爸媽媽來了!說要請妳到教官室一趟!」
見到了聯絡密切的幸則文的雙親,發現幸則文跟爸爸長的很像。媽媽是個樸素的女人,此刻的她正頻頻擦拭著眼淚。顯然她已從教官處得知兒子早就碰上菸這樣的消息。
我與兩位教官跟則文家長及則文,共六個人在教官室的會客處。爸爸強勢的主導了談話權。
他凌厲的逼問著幸則文抽菸的經過、交友的經過、變壞的經過。幸則文依然習慣閃爍著言詞,他的老爸毫不留情面的給他一巴掌,叫他說實話。我看的心驚膽戰,而這一巴掌下去,幸則文果然安分了不少。
「小真(爸爸對媽媽的暱稱),看見沒有,這就是妳的愛兒!妳每件事情都那麼信任他,結果他這樣對待妳!妳聽聽,他自己說高一下的時候就抽菸,那時候我就察覺他行為有轉變,叫妳注意他的交友狀況,有沒有?我是不是早就叫妳要求他不要跟程竟凱在一起?結果妳就一直說沒關係,一直幫妳兒子說話……妳看,現在他變成這樣,妳還一直不知道……」
則文的媽媽只是掉眼淚。不斷重複的問他:「為什麼要欺騙媽媽?你明明有抽菸,為什麼到剛剛講手機的時候,你還要欺騙媽媽?」
爸爸當著大家的面,告訴我們則文染頭髮時他不准,是因為媽媽的說情;說則文一個禮拜的零用錢一千元他覺得太多,媽媽卻覺得只是勉強夠用;說幸則文的許多朋友都有著抽菸的壞習慣,媽媽卻不去干涉孩子的交友情形,一味以為自己孩子自制力是夠的,從不質疑自己孩子說出來的話,因而造成了今天的狀況……
則文的父母親,都是臺灣科技大學畢業的。
則文的媽媽說,她無法想像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有一天會說謊騙她,她重來沒想過要懷疑自己的孩子啊……她不曉得他這麼關心自己的小孩,怎麼孩子還是變壞了……
親眼看見一個傷痛欲絕的母親,我內心充滿了深刻的同情。自從自己也成為媽媽之後,面對這些狀況,我總情不自禁的想得太多。
我突然想到,幸則文的誕生,一定也曾帶給他的父母親莫大的喜悅。他一定曾經是爸爸媽媽呵護在掌中的寶貝,每天親著、抱著,根本捨不得離開他片刻。擁有高學歷的母親一定為他犧牲了許多,我太瞭解一個標準的母親在孩子年幼時可能義無反顧的為孩子投入大量的歲月與精神,她們可以不顧自己,然而孩子的笑容與日益懂事的言語,就是她們的全部。她的生活本來可以過的輕鬆愜意自在,卻因為孩子,她必須過著緊張忙碌沒有尊嚴更毫無瀟灑可言的日子。
被逼問出種種不堪情事的幸則文此時已是神情落寞。但我知道他並沒有任何懺悔的神色,洋溢在他眼神之間的,只有憤恨不平。
他爸爸調侃似的問他:「你是想上大學之後離開家裡,就乾脆永遠不要回來了,是不是?」
則文說:「對啊!我一點都不想再回來了!」
我此刻的思緒五味雜陳,並沒有很認真聽爸爸繼續問幸則文些什麼。我只是想到,會不會有那麼一天,我也變的完全不瞭解不認識自己的兒子?我難以想像阿牛牛對我扯出滿口的謊言,難以想像他在我的面前告訴我,他永遠不要回家來!
這是令人多麼傷心的話!而這孩子就這樣輕易的說出了口!
之後,我簡單的給予父母親一些中肯的建議。亦即,孩子如果決定留在海青,我願意好好盡己所能的加以調教;但若決定要轉校,我覺得那也不見得是壞事,換個新環境,如果願意認真讀書,或許能有更好的前途。
其實,交了不好的朋友,跌入墮落深淵的孩子,除非他自己領悟了,否則並不好救;父母親的考量,自有他們的原因。如果我是幸則文的父母親,恐怕也會選擇轉學吧!他在新的環境裡總有機會自新自救;在舊的交友圈中,幾乎只能有無盡的謊言。我在心裡想著。
母親的眼淚真令我心疼。我私底下跟她聊了,她果然告訴我那些令她傷心欲絕的事。她不懂父親這麼沒尊嚴的對待兒子,兒子就會乖乖聽話,怎麼自己對孩子百般信任,孩子卻一味的欺瞞著她?
我告訴她,她的兒子跟家人顯然沒有交心。其實幸則文相當不服爸爸的管教。爸爸的手段太過嚴苛且不給他面子,媽媽的溺愛又過份寵信,兩者似乎都無法進入他的內心。他那絲毫沒有悔意的叛逆眼神,就是最好的證明。往後的歲月,他們與這孩子還有很多的課題,我難以給予任何建議,只能希望則文日益成熟,瞭解父母親對他的期望與給予他的愛,也祝福他們能漸漸改善現下的親子關係。
原來,孩子到了這樣的年紀,那麼自然的就跟家人拉開了距離。幸則文的父母親那麼瞭解他的一舉一動,卻無法解讀他的內心世界。
幸則文很快的很突然的決定轉學了。到正義高中。
我深深的祝福他。他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希望他能早日明白昨日種種的荒唐。希望他能瞭解父母親兩極的表現,其實都是基於對他的愛。
總之,那真是令人心力交瘁的一天;正聽著則文的爸爸責難他的種種言詞,科裡來了電話,說班上的學生在國防通識課堂上掃地很不認真,有一堆孩子遊手好閒。
那能怎麼辦呢?孩子如此不知自愛,事事都得導師事必躬親,反正最壞的打算,也不過就是禮拜五的兩堂國文課了!
則文的爸爸媽媽把他帶走了!
而我,心裡莫名感到惆悵與失落,因為很多很多說不清楚的原因,讓我那一天特別沒有精神。
就祝福他們一切順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