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父親說他的眼睛有問題,必須是一個瞎子才不使人起疑,一再告誡他不能拿下眼上的皮帶,而一件事情的發生,才讓璃玦明白他的雙眼代表什麼。
那時璃玦四歲,還不甚懂事,只覺得扯開皮帶偷看到的世界,色彩既鮮豔又有趣,不需要摸索試探就可以拿到東西,就常常趁沒人的時候拉開皮帶,偷偷摸摸看著,獨自樂著。
直到有次奶娘說給他帶來新玩意,他趴在桌上摸了半天也沒摸出是甚麼,一個衝動解開皮帶去看,在看清楚手中是個木製的小玩具時,也看到他很喜歡的奶娘驚恐地盯著他,發出長長的尖叫聲。
璃玦不知所措的攥著新玩具,看著奶娘奪門而出,門外是聞聲而來的奴僕們,他們從外探視與他對上雙眼的時侯,也紛紛面露驚慌的逃逸。
明明陽光這麼亮,天氣這麼溫暖,璃玦卻覺得心裡又冷又痛,他不知道總是和藹的大家為什麼突然害怕他,難道是因為他拿下皮帶的原因嗎?
他掉著斗大的淚珠奔到書房,父親來看他的時候都會帶他到書房,也是他唯一被准許拿掉眼上皮帶的時候,因為父親會在這裡教他讀書寫字。所以他跑到這邊,感受書房內一點莫名的安全感,邊哭著忙亂的往眼上纏皮帶。
也許只要帶上皮帶,大家就不會怕了,一切都會變正常的。
他這樣想著,卻一直無法將皮帶纏好,本來四歲孩童的手就還不夠力氣,況且這時還哭的淒慘無法施力。
「璃兒。」
「父親!」
父親的來到讓璃玦一陣安心,他連忙靠過去,不斷的抹著眼淚,他還記得父親說過男孩不能輕易掉眼淚的。
「為什麼拿掉皮帶,忘了為父的警告嗎?」
父親向來溫和清俊的臉只剩一片冰冷凌厲,璃玦害怕的抓緊皮帶,努力打起精神回答,「對不起,孩兒……想要看看,那個,只是想要看看……對不起……」
才四歲的璃玦一時想不起來哪個詞彙可以形容奶娘送他的新玩意,一句話在他口中囁嚅半晌,最後只剩下,「對不起……父親……孩兒,不敢了……」
「……罷了,為父錯估你性格,以為你會好好聽話,想等你長大點再告訴你。」
父親的話,璃玦還不是很理解,但是父親說他沒有聽話的意思還是懂得。
他難過地低下頭等著父親的責罵,父親卻牽起他的手,璃玦愣了愣,依賴的攥緊父親的食指。
璃玦頭頂上傳來父親帶有冷意的聲音:「現在為父告訴你,為什麼要蒙住眼睛,也許你還不能理解……」
璃玦看著父親俯身撿起他不小心掉落的皮帶,塞到他的手中:「但你必須知道不這麼做,會有甚麼結果。」
父親帶著他來到廊外的庭院。
正午刺眼的陽光下,六名奴僕們跪趴在地上,仔細一看發現他們的雙腿正無力的抽動著,有人想用雙手爬開,就被守在一旁的老管家一腳踢回去,痛得在地上直打滾無法起身。
雖然璃玦幾乎沒有「看過」這些人,但是能藉由他們發出的聲音判斷出,這群奴僕就是平時在他身邊照顧他的那些人。
「父親,為什麼要這樣對他們……」
璃玦看著在地上滾動痛呼的男人,難受的仰頭詢問父親,他聽出那是負責做粗活的大寬,他聽大寬說過他有個跟他一樣大的弟弟,所以大寬很喜歡偷偷塞酸梅給他,他也喜歡大寬對他像對待弟弟的感覺。
父親沒有說話,只是帶他來到那群人面前廊下的陰影站定,人群中,璃玦的奶娘發出尖叫聲,刺耳叫聲中懼怕和瘋狂的感覺十分滲人。
「你們看!你們看!他真的是災禍之子!那個可怕的紅色眼睛!我竟然奶了災禍整整四年!!我知道了!我那夭折的孩子是不是你害的?!一定是你害的!因為你看上我要我做你的奶娘,所以你害死我的可憐的孩子!他才幾天大而已啊!你這個早該祭海的災禍,災厄!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啊!!」
奶娘在人群中大聲哭嚎著,一連串的咒罵砸得璃玦茫然無措,他不明白,奶娘四年前夭折的孩子為什麼跟他有關?還有什麼是災禍之子?
「奶娘……不要哭,拍拍就沒事了。」 璃玦看著哭的岔氣得奶娘也感覺很難過,他想要像奶娘一樣,在他想念父親而哭鬧時給予他擁抱安撫動作,他想要這樣安慰她。
「不要!!」奶娘發出崩潰的尖叫:「為什麼是我啊?為什麼是我!為什麼災禍之子會纏上我!我明明甚麼都沒做!災禍之子卻害死我的孩子!為什麼不立刻把這紅眼的拿去祭海?對……就是因為讓紅眼的活了這麼久,所以災禍才會蔓延到我們身上!」
奶娘恨恨地盯住璃玦,從發現的驚愕逃跑,到被抓回來打斷了腿跪在這的痛楚恐慌,讓她的情緒和精神一片混亂,根本無法意識到對方只是四歲孩童,在她的眼中,只看到那對給她帶來無盡災難的紅色眼睛。
變的可怕陌生的奶娘,璃玦慌恐的想退到父親身後,卻被父親拖著手固定在原地,「父親……」,他仰頭小聲呼喚父親,父親卻漠視他的求救,而是冷淡地盯著眼前奴僕們。
「李叔……」璃玦求救的目光投向廊外的老管家。
卻見老管家一動也不動,沉默不語的盯著人群,根本沒有看他一眼。
正中午的太陽炙熱,璃玦卻感到冰冷環繞。
奴僕們好像從老爺的態度感覺到什麼,那個奶娘罵了半天都沒有受到懲罰,災禍之子想要離開還被老爺拉住,是不是在考慮放棄災禍之子?畢竟皇家法令都規定災禍之子必須祭海,被發現的話肯定對官老爺的前途有影響,再說紅眼的本來就是災禍之源,說不定今天害了他們,明天就害到老爺身上! 對了,夫人不就是被災禍之子害死的嗎?
抱著類似的想法,帶著深根在身體對於紅色眼睛的懼怕,加上不能自由行動的痛苦和怨恨,奴僕們突然生出勇氣指責災禍之子的存在。
「我的老母親……明明身體硬朗著,卻在我來工作不到一年後突然的衰弱,幾個月前去了……」,負責洗衣的奴婢顫抖的開口:「是因為我在災禍之子的旁邊對吧? 不然怎麼會突然就走了……我的母親一生沒犯甚麼錯,安安分分……你要害就害我啊! 為什麼害我母親!我都還來不及奉養她……」
這是一個開頭,跪在地上的奴僕們開始你一言我一句的怒罵,指責,怨恨,沒有受到阻止後更加的放肆了,慢慢的敢抬頭盯著璃玦罵個痛快。
意識到大家都在指責自己,璃玦哀求的看看父親,又看看大家,而大寬的話讓璃玦忍不住哭了起來。
「對!」大寬的表情扭曲,透露莫名的恨意,「我的弟弟前幾天跌斷了腿,這一生恐怕再也不能俐落走路!就是你害他!你別想取代我弟弟,你除了不斷的禍害他人,根本沒有資格活著,早就該祭海,別再害人!」
照顧自己的奶娘,疼愛自己的大寬,親切的大家,過去的形象和記憶在璃玦的腦中變得支離破碎。 才四歲,小小的璃玦閉眼躲避大家刺眼的目光,哭著蹲下身用全身的力量拉扯父親,可是父親牽著他的手像鐵箍一樣,始終將他禁錮在原地。
「父親!求求您! 讓孩兒離開!求您……不要!不要……祭海……」
模模糊糊的知道祭海的意思,璃玦哭著哀求著,掙扎著,「孩兒不敢了,孩兒是瞎子,不看了,再也不拿下皮帶了……父親……嗚……」
無法將手抽回,璃玦無用的摀住自己一邊的耳朵,但是那些咒罵依然清晰的傳入耳中,「離開……讓孩兒離開,嗚……求您……」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才短短的一瞬,地上影子好像都沒有移動過,璃玦無力的蹲著,靠著在父親腿邊低聲哭著,父親依然緊緊拉著他的手沒有鬆開。
「璃兒。」父親在沉默了許久之後終於開口,璃玦掛著淚水期望的仰頭看去。
奴僕的怒罵聲不斷,掩蓋了他的聲音,璃玦看著父親向老管家擺手示意,管家在每個人身上各點一下,所有人頓時安靜,嘴巴開闔著卻發不出聲音。
這才讓璃玦聽到父親緩慢而清晰的話語。
「……你知道,你的眼睛是紅色的,在這個國家,紅眼睛的人代表災厄……」頓了頓,換一個孩子容易理解的形容詞:「代表所有一切不好的事物。」
璃玦的父親伸手指著奴僕們,「所以他們會害怕你,厭惡你,畏懼你,然後會用盡一切方法殺你……就是拿你去祭海,他們會把你裝入箱子丟到海裡,你就再也回不來了。」
「不要……」璃玦緊緊拉著父親的手,哽咽的小聲哀求。
「一旦被人發現你眼睛的顏色,所有人都會立刻抓住你,傷害你,但是為父不可能每次都這麼即時趕來保護你。」
若不是今日他正好沐休在家,單是老管家一人恐怕無法將孩子偏院的所有人抓住,同時還要瞞住主院的其他僕人,只要不小心跑走一個在外喊叫宣揚,再大的官職也不能在天下悠悠之口中保住孩子。
「父親……」明白父親的話,璃玦欣喜地貼住父親,「會保護孩兒……保護,災禍?」
「在為父眼中,你只是我的孩子,在你的李叔眼中也是。」
順著父親的話語看向不遠處的老管家,璃玦露出小小的笑容,笑中帶淚的模樣讓人無比憐愛,神情嚴肅的李管家對少爺笑了一下,想到之後將發生的事情,臉色又再次沉下去。
「為父希望能找到更多人保護你,如今看來……哼!」他看著眼前的奴僕們,剛失去兒子的奶娘和有同歲弟弟的僕人,都是他特意找來,希望能讓他們在孩子身上產生移情作用,「想不到……從小陪伴著,看著長大的孩子,還是比不上所謂的習俗。」
「是的。」老管家低聲應和,他剛剛和老爺一直在觀察,奴僕中惟二沒開口罵少爺的,卻本就是啞巴的兩名護衛,這兩人表現意外平靜,方才似乎還用手勢互相溝通。
老管家雖然感到奇怪,卻還是甚麼都沒說,他不願讓少爺身邊留下半點危險性。
「都不能留了。」聽到父親這樣說,璃玦仰頭看去。
璃玦聽過幾次父親說「不能留」,然後照顧他人的隔天就會少一個,他問其他人,他們都回答是被趕出府,趕出府會沒有工作,就沒有飯吃,很糟糕,是很不好的事情,奴僕們都不想被趕出府。
發生這樣的事情,璃玦也不想再讓這些奴僕照顧自己,趕出府很不好,但是他不想被他們抓去祭海,他現在非常怕他們。可是,有些人……璃玦不希望他們被趕出去。
「父親。」璃玦雙手抱住父親的手掌,這是他撒嬌特有的動作,只可惜璃玦現在笑不出來,讓這樣的舉動變得有點奇怪,「大護和小衛可以留下來嗎?」
「嗯?」璃玦父親不曾聽過這兩個姓名,想一想孩子給奴僕取綽號的習慣,他指著在人群外圍兩個啞巴護衛,「璃兒可是說這兩個護衛?」
這兩個是軍隊退休士兵,皆是意外年輕的二十來歲,只因為在海上討伐海盜時意外被島上部落擄去,因為部落對待戰俘的奇怪習俗,而被割掉舌頭和切斷拿武器的右手手筋,雖然好不容易逃回國,卻只能被當作傷兵被迫離開軍隊回鄉,或是接受安排進入官員的府中當護衛混飯吃,這兩個護衛就是這樣來的。
「是的。」
璃玦和兩個護衛接觸不多,只有頑皮在庭院亂走迷路,喊叫求助時會遇到他們,他只聽別人說他們是護衛,問他們姓名對方也沒法回答,璃玦雙目被皮帶束縛無法視物,索性摸著他們的手,把一個手掌上有大疤痕的叫做大護,一個手背上有痣的叫作小衛。
大護比較正經,每次都小心的牽住他,一路緩慢地將他送回房間,有時候會摸摸他的頭,小衛活潑點,找到他的時候,會帶他摸一些有香氣的花,或是帶護院的狗讓他摸摸。
「璃兒,他們是啞巴,沒有罵你不代表會善待你。」
方才那兩個護衛都低著頭不動,所以他沒有過多的關注。
「不……」璃玦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讓父親留下他們,所以他慌張地描述他眼中所看到著東西,「剛剛小衛比這個動作。」
璃玦反覆張開手指,「這是花的意思,帶我摸花的意思。還有這個動作……」,璃玦攥起小拳頭,手腕上下晃動,「這是狗,帶我摸狗的意思……大護他這麼做了……」
璃玦又張開小手掌來回搖晃,「這是大護問我,能不能摸我的頭,而且……大護剛剛還對我笑了一下。」
這些動作都是護衛們要帶璃玦去玩的時候,會做出的手勢。雖然璃玦看不到,但是護衛們會耐心的等他摸到明白。
「他們似乎不怕我……所以,父親……」璃玦再次投出哀求的眼神
也許在生死關頭來回幾次的士兵,反而會不在意所謂的「傳統」。
璃玦的父親審視依然靜靜低頭跪著的兩名護衛,對方沒有特意求饒或表示忠心的表現讓他感到滿意,「璃兒要留,就留下。」他低頭和璃絕對視:「若有甚麼後果,你必須自己承擔。」
父親與尋常迴異的嚴肅讓璃玦感到畏懼,但璃玦還是抿唇用力的點頭。
聽聞他們對話的管家上前,解開兩位護衛腳上的穴道,帶著他們站到人群邊緣。
璃玦卻被他的父親拉著,向跪在地上無法言語的奴僕們靠近。
「璃兒,現在為父告訴你,這件事情的結果。」
還不到父親腰部高度的璃玦,清楚的看到父親一揮淺青色的寬大袖口,半指細的長針滑出,被父親輕輕的捻在手中。
「你是災厄之子,永遠都是。只要有人懷疑你的眼,或窺視你的真面目,就會產生謠言,三人成虎……到時為父也保不了你。」
一邊說著,父親帶著他靠近一位男性僕人,那僕人面露謊恐,卻被點了啞穴無法出聲求饒,又被弄傷了腿無法逃走,僕人發出呵呵的氣聲,用雙手在地上抓拉想要爬走。
璃玦近距離的看父親一抬手將針刺入僕人後頸,隨即抽回一甩,長針上沒有半點痕跡,僕人卻無聲倒在璃玦的腳邊,雙眼睜大的瞪著他的鞋子,再無任何動作。
璃玦低呼一聲,想要退開,父親卻拉住他,逼著他蹲下身,抓著他的手去觸碰。
摸到的皮膚還溫熱著,看起來被太陽曬得發紅,僕人的眼睛和地上的草貼在一起。
明明會很痛,但是僕人卻沒有反應。
璃玦突然明白,這個人再也,不會動了。
「除非他們沉默不語,但就算是啞巴,也能用手勢溝通……所以。」父親又是一針,這次倒下的是他的奶娘。 剩下的兩個僕人才驚覺,徒勞無功的用雙手爬開,一心想要遠離父親這個勾魂使者。
父親俯身抱起璃玦,緩步追在他們身後。
「只有這樣,再也不能動,再也不能說話,完全的安靜,才是最好的處理。」
又一個斷句,大寬倒下,面目猙獰的仰頭瞪視,死不瞑目。
「這次,為父幫你。下次,你就要自己動手。」
第四句的斷句,最後倒下的,璃玦只隱約記得他是花匠的兒子,曾經抓過毛蟲嚇他。
「自私一點,璃兒,為自己而活。」
父親的語氣依舊溫和,淡淡的語調與平時無異。
璃玦抓緊父親的衣襟,睜大眼看著地上不再動彈的人們。
四歲的他,還不能明確理解「死亡」這件事情。
他聽著父親說的,知道這些人再也不能動,再也不能說話。
因為他們知道他的眼睛是紅色。
因為他們知道他就是災禍之子。
他們會知道,是因為他拿下了眼上皮帶。
所以他們變成這樣。
父親說,他們不變成這樣,就會是自己要被祭海。
不是他們,就會是自己。
明白了。
災禍之子想要活著。
就要,自私。
璃玦從小就生活在一片黑暗中,活動範圍是家中冷清一角的偏院。
熟悉的人是父親,管家和兩個的啞巴護衛。
他是莫家的瞎子大少爺,天生體弱多病無法外出,都在家中靜養,那一頭近乎白色的髮色也是他身上的病硬生生逼出來的。
璃玦知道自己不是瞎子,只是雙眼被帶著鐵扣的皮帶縛住,遮掩他能見到的世界。
但他習慣這樣生活,眼上的束縛,一片黑暗的視線。
讓他感到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