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奈何橋,生與死之交會。往前邁進,便可轉生成人;不往前去,只得淪為遊魂。
橋下黑河之水滾滾向遠方流淌,恰似述說生前記憶就如江水般一去不復返。
只消喝下這水,即無愛、無恨、無眷戀、無罣礙,一片空白。
一名痀僂老嫗白髮皤皤,制式化的以木杓舀起一瓢江水,倒入碗中,遞與經過的鬼魂。
每日每夜重覆相同的動作,心境也從原先尚且帶有憐憫之心,至今已變得麻木不仁。
然而,在一渾身是傷、衣衫襤褸的偉岸男子來到她面前時,她停下手邊的動作。
「是你啊……想不到今世即使轉生為人,你的命運仍是如此坎坷。」瞧了他一眼,發出不知是同情還是嘲弄的話後,孟婆又繼續進行她該做的工作,「來,把這個喝下吧!看看你下一次的輪迴會不會比較順遂些。」
匆忙趕來此處之紅衣花精與葛仙人,正巧瞧見馬元義的魂魄失神地飲下從孟婆那接過的忘川水。
「不可以喝!」紅衣女一骨碌地衝向前方,將他手中之物打翻。
「哪來的野丫頭,竟敢來此撒野……是妳!」本欲訓斥壞事者的孟婆,在看到少女面容後不禁愕然。
她恢復前世記憶了?不可能啊!
不過紅衣女只關注馬元義的狀況,以至於沒發現孟婆異樣的神情。
「孟老太婆,好久不見,妳的脾氣還是一樣不怎麼好啊。」葛仙人慢條斯理地踱步至孟婆面前,像見到老朋友般熱絡地招呼。
相較於他和善的笑容,孟婆沒好氣地道:「哼!葛死老頭,我這可不是觀光勝地,豈能讓你沒事說來就來,說去就去?」
「吾可不是沒事來這啊……」葛仙人用手捋了捋鬍鬚,一臉老神在在,「吾想談筆『交易』。」
一聽到「交易」兩字,孟婆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敢情他不只把這當成觀光勝地,沒事老跑來與她過招、閒磕牙,甚至還把這當成市集了?
「又是交易,這次是用誰的命抵押來交換這小子……」話猶未盡,她訝異地瞥向一旁攙扶無神魂魄的紅衣女子,「難道是她?」
她今世不是他的徒兒嗎?他怎捨得?
「雖不中亦不遠矣,是她的修行。」他很「好心」地告訴她正解。
聞言,她斜睨了他一眼,「區區兩百年修行就想要我違命放人,這樣我豈不是太好打發了?」
果然不是那麼容易就蒙混過關啊……「那依妳之意是……?」
「她的修行加上真身,此外,我要訂個賭局。」她獅子大開口。
「賭局是怎麼回事?」他白眉半挑,這老太婆想必是待在陰間太久沒啥娛樂,連脾氣也益發古怪了。
「只要你徒兒跟那小子能在半年內傾心於對方並心意互通,那麼他們之事我便不過問;相對的,要是做不到,依照交易的慣例,她的命得歸我管。」
就當她真的是吃飽撐著吧。她想瞧瞧,前世不顧世俗眼光相愛的他們,在今世是否能創造奇蹟?
「取走真身的話她的元靈就不能留在世間太久了,又何必──」
「我願意!」
一老一少,意見相歧。
「徒兒……」
「師父,您別再說了,我心意已決。」紅衣女罔置條件有多苛刻,她只知道,她要救他。
「本人都說願意了,你這老頭還這麼多話做啥……」孟婆邊說邊用肘頂開葛仙人,向紅衣女問道:「小丫頭,妳叫啥?」
「我……沒有名字。」少女語帶囁嚅。
「什麼──!」她拉長了音調,轉頭向葛仙人發難:「不是我愛說,你也太隨性了吧!連自己的徒兒都不取名字的啊?」
「反正名字這種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他倒說得輕鬆。
孟婆兩眼又是一翻,「唉……罷了罷了,名字的事你們自己去想辦法!現下小姑娘先將修行與真身交出來,我便把那小伙子的魂魄交與你們,接下來就看他們之間的造化了。」
「好的,婆婆。」紅衣女兩掌心朝內運氣,包裹淡淡絳暈的紅花現形,並從中傳來馬元義臨死前的景像。
「啊──」心如遭人剜出,無邊無際的痛襲上她的全身,使她險些昏眩過去。
「徒兒,妳怎麼了?」
「我沒事……老婆婆,我的真身跟修行都在這。」少女交出掌中物。
「很好,抵押物之其一我確實是收到了,這小子就歸你們吧!」孟婆接過紅花,長袖一揮,將三者送離此處。
陰風中傳來孟婆的叮嚀:「切記,只有半年。半年之後若無法達成賭局條件,我可是會如期去索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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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什麼人在哭……?
眼前,似乎有一位少女哭得梨花帶淚。
迷濛的影像看不清楚,馬元義出聲問道:「妳是誰?」
少女不語,只是一昧地哭泣。
正欲走近,卻彷若有一道無形牆阻礙著他,並聽到有人說:「希望我的性命,能換得妳的幸福。」
出聲的人,竟然是自己。
正當馬元義思索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時,少女止住了哭聲,身影變成一彪形大漢,手拿大刀,朝他的方向砍去──
「嗚……」
「你沒事吧?」
循聲睜目,馬元義發現自己身處於陌生環境中:以竹圍成四壁,木製桌椅,窗口透出外面的湖光楓紅。而床邊坐著一位少女,身著紅羅輕紗,一頭緋紅長髮上半部綁成雙髻,下半部任其流洩而下,邃紅的雙眸中道盡擔憂之情。
「這裡是?」忍住清醒後傷口傳來的痛楚,他咬牙問道。
「這裡是神仙湖畔,你從上方的棧道墜落至此並身負重傷,是此湖中仙人將你救起的。」紅衣女子將自己從奈何橋救他而出的事實隱瞞,畢竟事關賭局,她不能也不願據實以告。
聽完對方的敘述,馬元義隨即想起自己為何從棧道上墜落的經過,緊張地問:「敏菁呢?敏菁她有沒有怎麼樣?」
「敏菁?」紅衣女憶起從其真身裡傳來的心音,那名他十分重視的女子。
「喔,她是我師妹,身著粉色衣還紮著馬尾。看來姑娘是沒見著她……」低首沉吟一會,馬元義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說:「對了,在下姓馬,名元義,喚我馬大哥便可。感謝湖中仙人及姑娘救命之恩,敢問姑娘芳名?」
「我……我姓裴,名真紅。」雖之前與師父討論過名字之事,但在說自己名字的時候,還是有些許的違和感。
「裴姑娘……」本欲多探聽一些現今時事,不料這時肚子卻發出抗議之聲。
「都忘了馬大哥重傷昏迷後久未用膳,我這就去張羅些吃的。」語畢,裴真紅向門口走去。
看著那抹紅影消失於眼前,馬元義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異樣感,直至一道聲音打破這片沉默,「很不錯的女娃兒吧?」
被突如其來的話語嚇到,他望向床尾,在那裡不知何時站著一位身著青衫,雪白鬍鬚長至拖地的老者。
「您就是裴姑娘口中的湖中仙人?」能夠無聲無息,又不從門口進入此房間,大概與仙人相去不遠。
「呵呵呵……小伙子猜得沒錯!吾正是此神仙湖中之葛玄仙人。」葛仙人打量著眼前之人,濃眉挺鼻,頗有豪邁之相。只可惜眼中略露凶光,注定命薄,就不知自己徒兒這一舉動是對是錯?
「葛仙人大恩大德,不知在下該如何回報?」因為身體不便行動,馬元義只能略微拱手以代表致謝之意。
(唉……其實真正救你一命的是我家那傻徒兒啊……)
忍住想說出真相的念頭,葛仙人回答道:「你若真想報答救命之恩,就對徒……不,是對真紅好一點。」
「裴姑娘?」
「是啊……」
「恕在下冒昧問一句,裴姑娘與仙人之間的關係是?」
「她是吾於神仙湖畔撿到的孤兒撫養成人,其實也就是吾之養女。」雖是捏造的身世,不過裴真紅的確是他所撿拾的孤「種子」用神仙湖中之水灌溉成花的。
「對了,徒……紅兒去忙啥了,怎老半天不見她蹤影?」習慣叫徒兒,葛仙人一時之間還改不過來,索性就叫真紅為紅兒。
「裴姑娘方才聽見在下肚餓之聲,便去打點些吃的。」
「你──說什麼?紅兒她去弄吃的?」葛仙人此刻露出的表情,與其說是驚訝,倒不如說是惶恐。
「請問……在下是不是說錯什麼?」馬元義不明白葛仙人為何反應如此之大。
「不、不……你沒說錯什麼……咳!那麼吾還有要是在身,先走一步了。還有……小子,祝你好運。」最後留下一句意義不明的話,葛仙人飛也似地離去。
「到底……怎麼了?」原地,只留下完全摸不著頭緒的馬元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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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馬元義理解葛仙人話中之意,已是裴真紅將準備好的飯菜端來之時。
「裴姑娘……這是?」馬元義目光落在一盤看來焦黑不明的長條物上。
「那是香煎鮮魚,此魚是我至神仙湖中撈起,對身體很補的,馬大哥快嚐看看。」裴真紅一臉真摯地望著他。
想不到看來賢慧的她廚藝竟如此令人不敢恭維,而他那看來粗枝大葉的師妹煮出來的食物至少還有中上的程度,馬元義深刻地體驗到「人不可貌相」這句話。
雖然身體本能告訴他絕對不能嚐,但看見裴真紅臉上充滿期待之情,馬元義心一橫,對準裴真紅遞來的焦黑物咬下一大口。
「好吃嗎?」裴真紅的語氣中略帶緊張。
「好……吃……」基本上,那一塊焦黑物根本嚐不出來有魚的味道。
「真的嗎?太好了……我還怕會不和馬大哥的胃口呢!還有很多菜,不要客氣盡量吃。」
看著裴真紅雀躍的神情,馬元義只好不顧三七二十一地將所有遞來的飯菜給吞入腹中。也不知是不是身負重傷不適宜吃太過「刺激」的食物,在狼吞虎嚥完所有菜餚後,他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馬大哥!」不知自己是「罪魁禍首」的裴真紅,在馬元義失去知覺後急切地呼喚。
「他沒事的,徒兒不用太擔心。」該說是剛好,還是在旁邊「看好戲」已久,葛仙人很「適時」地出現。
「師父,他……馬大哥真的沒事嗎?」
「沒事沒事,只消替他準備治腸胃不適的藥便可。」
「為何是準備腸胃藥?不是應該準備治傷口的藥才對?」裴真紅不解。
「徒兒妳沒有味覺,固然不能理解,唉……」葛仙人無奈地搖了搖頭。
「難不成──馬大哥會這樣是因為我?」裴真紅終於恍然大悟。
其實這也不能怪她,身為花精,沒有所謂的味覺,所以就算做好飯菜也無法試嚐味道。
即便如此,裴真紅還是感到很自責。
「真要說起來,應該是吾之責任。當初是怕妳傷心,不敢跟妳說妳做的飯菜……咳!所以徒兒也不用太自責了。」回想前幾次的「試毒」經歷,葛仙人至今還心有餘悸。
「我……我現在去找腸胃藥來給馬大哥吃。」語畢裴真紅本欲奪門而出,卻被葛仙人擋住去路。
「不用去找了,吾手邊有一顆百谷仙所煉製的仙丹,服用後包準甚麼病痛皆沒了。」說完,他摸出一顆丹藥。
「謝謝師父!」接過丹藥後,裴真紅還是往門口走去。
「等……等等!徒兒是要走去哪?」葛仙人連忙將她攔下。
「我要去拿研缽把丹藥磨成粉,好和著水讓馬大哥服下。」
「萬萬不可!這樣仙丹就喪失其藥效了。」
「那……那我該怎麼做?」
「這藥必須以嘴餵食才能發揮其療效。」葛仙人眼神中閃過一抹詭譎的光芒。
「那……是師父您要餵嗎?」
「傻徒兒,當然是妳餵啊!別忘了妳還有那『半年限期』,可要好好把握機會啊!」
「徒兒知道了,那就由徒兒來餵吧。」
其實,裴真紅並不在意自己半年之後是生是死。沒有情根的她,本來在這場賭局中就沒什麼勝算。但既然能救人,那麼無論是用什麼方法應該都不重要吧。
「嗯,那麼吾去找百谷老頭,問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的藥。」
「辛苦師父了,師父路上請小心。」裴真紅向葛仙人盈盈一福,並目送其離去。
想也知道,那仙丹無論用甚麼方式服下皆可發揮其藥效。葛仙人之所以會說要以嘴餵,無疑是想替他徒兒「製造機會」。
就不知道,他的用心良苦是否能得到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