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彩霞被黑暗吞食著,無力掙扎,當最後一抹餘暉隱沒,遠方,嫁娶迎親的嗩吶樂音,卻正響起。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敬夕陽一杯酒。」通體翠綠的玉質酒杯,盛滿令人醺然的紫色,微微一傾,在焰紅的暮靄中,劃出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清露師姐親手釀成的瓊露,月僅三壺,就這樣被您倒掉,豈不可惜?」秦觀雖是如此調侃著自家師父,卻有些黯然,舉杯,一飲而盡。
「景致太美,意境太悲,實在忍不住啊。我逍遙派者,一切唯心而已,想必清露不會怪責我的。」
是的,如此瑰麗的昏黃,讓人深怕這是逍遙派的未來寫照。師父閉關後,全憑我一人主持大局,而今,我亦跟隨師父的腳步。以後……想至此處,不由得嘆道:「師父如此閉關,究竟對否?世人送我雅號-聰辯,我卻自名聾啞,現下又為避禍而閉關……」低低的歎息,在這向晚時分,尤為無奈。
秦觀搖搖頭。「師父,您這是畫地自限啊。局中人總是看不開的,請相信門下眾弟子吧,萬萬不會讓丁師叔得逞,新進的弟子,天資過人者不在少數。」他突然想起,那笑容溫婉的女孩,修習奇門陣法是進境非凡,但是……
「畫地自限,也許……也許……這是一脈相承,呵呵。」說罷,一抹綠得近乎墨色的身影飄飛而起,投入茫茫的山林中,再也瞧不見。而秦觀,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語。
「音音,你知道雁門嗎?」
花兒緩緩飄落在水面上,瀑布沖下的水花,和打轉的落花,水花與落花的追逐,如同她和莫月的關係,無解。
這兒是逍遙派入口,也是逍遙派對外開放的十處地點之一,其餘不開放地區,列為禁區,非逍遙派門人而入者,往往迷失陣法中,再也走不出。入口左邊是藥園,為逍遙派所有,藥園內花草皆是閻王敵薛慕華親手種下,不可等閒視之,故是逍遙派守山門的第一道防線。右方,飛瀑垂掛,在清澈的水邊,有一塊扁圓的巨石,相傳是逍遙派祖師爺逍遙子為愛人搬來,兩人常坐在石上共賞四季美景,並在後來,雙雙坐化於此。莫月,現在就坐在這塊巨石上。
「雁門?」
「嗯,你願意加入雁門嗎?我上個月入了雁門,覺得還不錯,想拉你進來,門裡的人都很好的。好不好?音音。」莫月眨巴著大眼,伏在襲音身上撒嬌著,希望襲音能和他一般,加入雁門。
「這……不行喔,我有入幫了,實在對不起呀。」襲音苦笑著,感到十分抱歉,只能摸摸莫月的頭。
除九大門派有招收弟子,教授武功,其餘幫會組織,不傳武學,不入華山論劍,凡已有幫會者,只能是該幫會幫眾,不可能同時投入兩個幫會,幫會間會械鬥,爭取資源,以供幫會發展及經營製作獨門物品,所以各種行業的頂尖人才,往往是各幫會競相網羅的對象。
逍遙派除了藥園爭妍鬥豔下的暗藏玄機,外圍亦是植滿花草,四季更迭,一季對應一處景致,美不勝收。現在,正是春天,飛絮濛濛,百花齊綻,飄忽的絮兒,調皮的飛舞在莫月和襲音之間,風,吹動兩人的頭髮,似是落雪。
「音音,別動。」莫月繞到襲音的背後,梳理著襲音長長的髮絲,挽了個小髻,簪上一對毛茸茸的髮飾,看起來別致俏皮。
襲音摸摸這兩團雪白的髮飾,指尖傳來的觸感滑順細膩。「這是?」她有點訝異,從剛剛碰觸到的感覺來判斷,似乎是極罕見的皮毛製成。
「我向門主買來雪狼的皮和冰雀的羽毛,請鏡湖妙手幫我做成髮飾。音音,喜歡嗎?」
名動天下的阿朱姑娘,她的親娘阮星竹,是僅有的三位宗師之一,專精製作飾物,阮星竹親手所製之飾品,個個小巧精美,深受女子喜愛,而被尊稱為鏡湖妙手。可惜,阮星竹喜怒不定,託製時任何細節都不可大意,只因那些枝微末節若是出錯,都有可能令她勃然大怒,而被混江龍丟出鏡湖小築。
「很喜歡呢,真是可愛。」襲音笑咪咪的捻了捻蓬鬆潔白的髮飾,轉過身子,踮起腳尖,在莫月頰邊一吻。
「音音喜歡就好,算是以前的報答囉。」
「報答?那些都不算什麼啦。」這是莫月第一次送給她東西呢,一定要好好收藏起來才好。
襲音忍不住又摸了摸髮飾,毛茸茸的,令她想到秦觀師父曾叫她去捉的兔子,小小的,可愛極了。「它叫什麼名字?」
「都送妳了,當然隨妳叫。」
「飛絮如雪,凌空飛舞……凌雪。」為了記住這一天,你撫著我的長髮,你替我挽髻,你為我簪上這對羽飾……
逍遙派的四時景致,他們一起欣賞過,讚嘆過,走過了春夏秋冬,如此回憶,她仔細珍藏著,深怕忘了任何一個細節,那樣的甜,如同清露師叔所釀的瓊露那般醉人。
洛陽。
這座繁華日甚,到了夜晚依然燈火通明的城池,今日,迎來了一場婚禮,放眼望去,處處紅綃懸掛,花火無數綻放,深深的夜色,被渲染如白晝一般。
「砰-」那一瞬的煙花燦爛,掩住她面上的表情。
打從五日前,雁門便開始妝點洛陽,準備雁門大小姐-雁門門主唯一妹妹-的婚禮,路上所掛紅綃,無不是江南織造精品,色彩豔麗不說,遠遠一望,紅綃似有水光流動,由此可見雁門財力非同一般。而她,也在那時才知道,原來,莫月打算迎娶雁門大小姐……
襲音望著大紅的禮堂,歎息。「小月……」在洋溢著歡樂的喧鬧中,這聲歎息,輕輕的,很快就被淹沒。
焰紅如落日彩霞的禮堂,喜氣洋洋的,人人帶著笑,一派的歡欣和樂,賓客間相互打招呼,顯然都認識彼此,但她只認得兩人,一是雁門門主,二是莫月的好友-夏雨。
「似乎……不該來啊。」滿眼入目幾乎是佩戴著雁門幫徽的人,往日曾被她戲稱紅顏知己滿天下的莫月,今日卻看不到任何與莫月相熟的女子,難道……
「唰-」破空而來的劍,漫天如花落,映著燈火,絢爛非常。
這劍來的突然,轉眼之間,已來到面前,似已不可避開,眾人不由得驚呼,好些人已閉目不敢再看,在這豔紅的喜堂之上,卻是將染鮮血。
「咦?」一錯身,襲音已遠離劍鋒,眾人不由得驚愕,那情景下,怎能逃脫?
「襲音,受死。」來者見偷襲未成,索性點名,劍劍進逼,招招都帶著凌厲的殺意。
她認得這聲音,那是莫月的紅顏知己之一,月影。月影對月的愛,實難估量,為了莫月,她將本名捨棄,決意伴月而行,如影隨形,而名「月影」。
襲音不由得苦笑,剛才沒看見月影,怎麼突然之間就殺出了呢……
「欸?」剛才,月影似乎意欲摘下她掛在腰間的玉飾,那玉飾是逍遙弟子的身份象徵,少有人知曉逍遙的弟子名牌是以溫玉刻成,知道逍遙門內制度的,除非是逍遙弟子,否則只能是好幾代前,叛出逍遙的……
「月影,你拜在星宿老怪門下?」截殺逍遙弟子,又需摘下弟子名牌的,唯一可能只會是星宿派。
月影並不答話,只是一味的揮劍進攻,襲音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測,卻也不忍對昔日舊識痛下殺手,只能閃躲。
「啊。」為了閃開月影的毒粉,卻將自己撞到她的劍下……
襲音閉上眼,等待劍的落下,「住手。」喝止的嗓音,她很熟悉,曾想念過,曾覺得溫柔,曾覺得可愛……
月影手一抖,劍偏了偏,「嘶-」一片片潔白的羽毛飛散,如同那日的柳絮般,舞動著,然後,滿頭青絲落下。
襲音一睜開眼,看到四散在地毯上的凌雪,白的刺目,忍不住用手遮了遮,才緩聲說道:「月,恭喜你了。」
撩了撩髮絲,襲音十指飛快,如蝶戲花般優雅,在眾人還未看清之際,月影已被點住穴道,動彈不得。「這是……畫地為牢?」此時,月影方回過神來,轉頭看著襲音,輕聲問著。
襲音搖了搖頭,在月影耳邊低語幾句後,轉身走到牆角,拉開碧色的錦囊,捧出一個土黃色的甕說道:「小月,如果不是今天,我代表了大哥來參加,我大概也不知道你……呵呵。」那兩個字,實在難以說出口,襲音只能苦笑作結。
「這是敝幫,滇域,奉上的賀禮,願祝兩位新人,白首到老,比翼雙飛,天地同遊。」纖白的雙掌,捧著,那甕裡裝的,是滇域的特產,桐油。
「謝謝。」自莫月身旁,伸出一雙手,將桐油接過,那是莫月的新婚妻子。
襲音怔怔的看了一會,才回神。「那麼,再見……」
再也不要相見。
那一襲青衫,踏著紅毯上的白羽而去,裙裾如海浪般分散又疊合,莫月的思緒也似海浪般翻騰著。
曾經以為的愛過,最終敵不過現實,他將放棄那抹遠黛,只剩下真實,只能緊握身旁的她。
禮堂外的天空,近乎透明的墨色,被燈火浸透的空洞感。
被秦觀師父一再訓斥,徒具形貌的畫地為牢,是困不住人的。而今,我的確困住月影了,難道,這就是秦觀師父所謂的心境?「畫地為牢,究竟當初逍遙子是抱持著何種心情施展?」襲音自言自語問著。
隨著襲音一同走出禮堂的月影,瞟了襲音一眼。「你們逍遙派的總是如此。當初,逍遙子悲痛愛侣離他而去,情不自禁施展了畫地為牢,將他們兩人一同沉入飛瀑,永眠同地。」
「無崖子,自陷於倫理,不肯明說的愛戀,導致了逍遙派的分裂,而有天山、星宿二派。」
「蘇星河,為了躲避丁春秋及遵守與丁春秋間的約定,自甘從聰辯先生成為聾啞老人,他以為那小小的誓言困的住丁春秋嗎?」
「你連送賀禮也這麼用心,還同遊呢。不過……唉,我也是一樣。」
畫地自限,困其心也。
畫地為牢,囚身而已。
但究竟被囚困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