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為您報導一週天氣。》
柔和的聲音透過廣播系統流出在空氣中，混雜著玻璃杯碰撞時發出的叮噹聲，這就是整間店內唯二的聲音來源。
小店的店主一如往常，將黑髮挽成一個包子固定在腦後，穿著黑色的敞領襯衫，外頭罩著工作用圍裙。氣象播報員在他洗杯子和碗盤的時候持續播報著氣溫和降雨機率。店內除了店主之外唯一的一個人坐在角落的單人桌，從報紙裡將視線抬起來，豎耳聆聽天氣預報的內容。
「看起來這個冬天不冷呢。」
「是吧。」店主一面回答一面將洗好的杯盤送進烘乾機，轉身去開冰櫃。「之前就說過了，今年的冬天會是暖冬。」
「也就是說不用期待什麼白色聖誕節了？」
「今年應該是不要想了吧。」
話聲中間夾雜著冰櫃門關上的一聲「砰」，店主又回到櫃臺後的開放式廚房裡開始作業。
「但是該做的我還是要做。」
「商人的詭計？」
「請你說順應時勢潮流。」
嘴巴上講得好聽，實際上還不是因為店主本人也就喜歡趁著節慶日熱鬧一下的關係。青年掃了一眼已經裝潢成聖誕節風格的店內，嘴角上挑，但決定不去說破。
「我聞到水蜜桃的味道，你在做什麼？」
「派。」
菜刀敲在砧板上的聲音隨著字句一起丟出來。
「派？」
蘋果派的話倒可以理解，水蜜桃？
顯然是聽出青年鸚鵡般答覆的聲音當中的疑惑，店主稍微抬起了視線。
「對，你沒聽錯，派。而且是用水蜜桃。」
「但是為什──」
青年自己打住了才講一半的話頭，彷彿恍然大悟一般按住自己的嘴。
這間小店的店主每每會做些出人意表的東西，而且，通常都是有目的的。這次的目標是什麼，青年也有印象。是從秋天之後才開始成為店裡常客的大學生。
他大概十九歲，皮膚黝黑，沈默寡言，經常是在傍晚的時候來，一個星期當中最頻繁的時候大概會出現三、四次。主修的學科是地球科學，對雨、雪、霧之類與水循環相關的部分特別感興趣，這是從他帶來的教科書當中觀察出來的。
除此之外，他不愛吃甜食，但喜歡水果，每次到店裡來所點的東西多半都是有加水果、甜度稍微低些的點心。店主也曾應他的要求為他打現做的綜合果汁。
「你是說那個喜歡水果的男生，他又怎麼了？」
「你等著瞧就是。」
＊ ＊ ＊
背包裡的書感覺起來比往常還要重。
明明日曆上已經是十二月了，卻一點也不冷，掛在室外的溫度計從沒掉到十度以下。同學來拜訪時老是抱怨「你房間冷死了，不要為了省錢不開暖氣行嗎」，但自己不開暖氣的理由，不只是為了省，更是因為真的就不覺得冷。
跟自己出生長大的小農村相比，城市裡的氣溫真的不算什麼。
家在遙遠的山上，平常種植水果、在山坡上放牧牛羊、種菜跟穀物，村裡還有獵鹿的獵人。是個很平靜的、可以自給自足的村莊。
自己從小沒了父母，給姑父姑母帶大，雖然膝下無子的姑父姑母對自己很好，但終究不敢給人家添太多麻煩，覺得需要獨立，因此下山到城市裡來唸大學。習慣了山上終年雲霧繚繞、十二月還沒到來就開始下霜、一年當中最長可以有一個半月埋在雪堆裡的景象，水循環研究起來格外親切。
對雪特別有親切感，跟節日也有關，家鄉的聖誕節是很溫馨的節日，當時一定是大雪紛飛，因此街坊鄰居都會團聚在家，升起一盆旺盛的爐火、就著老舊的收音機播放的、滿是雜音的聖誕廣播節目聊天。冬季來臨之前儲存的水果和作物就成了聖誕大餐的配菜，姑母烤的派尤其好吃，她說那是已去世的母親生前的拿手絕活。
自己對母親毫無記憶，說那派是母親的味道，其實應該是姑母的味道才對。
沒有農作的時間，是小孩子難得的玩耍時光，堆積在山坡上大量的雪就是現成的絕佳素材。每天早上起床都可以看到窗外的坡地上出現雪人，大家互相比賽誰堆得大誰的結實，還有人曾經聯合起來堆了一個快兩個人高的大雪人，不過沒撐過三天就被鹿給撞翻了。
今年那些嘻嘻哈哈的孩子群裡面少了自己，鄰家的她會不會覺得寂寞？
她小自己一歲，從小一起長大，是村裡同輩的孩子當中年紀最大的兩個。姑父姑母跟鄰居感情很好，還曾開玩笑說「這樣吧我們乾脆結個親家如何」，猶記得聽到這話的她羞得滿面通紅，一溜煙地跑回自己房間去，怎樣也不肯出來。
她也喜歡煮飯，吵著要跟姑母學派的作法。
今年夏天下山的時候，她淚眼汪汪地看著自己走出村子。
一個學期以來沒忘記過寫信，但進入十二月之後，就一封也沒有寫。理由很簡單，今年的聖誕節，碰到大考，第一年離家竟然就沒法回去過節。
原本想著要是天氣冷，城裡也下雪的話可以稍微解一下鄉愁，結果竟然碰到暖冬，可見如此任性的願望要讓它實現實屬不易。
只有最後一條路，那就是開學沒多久後發現的巷子裡的那間店，店主做的派跟點心一向都很好吃，而且用來打果汁的水果也很新鮮。
腳步不知不覺地就往同個方向走去，今天店也有開門，停在店門口的重型機車罩著套子，不像夏天時那樣閃閃發亮。整間店都做了聖誕節裝飾，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聖誕樹，門上除了通知來客用的鈴鐺之外還多掛了槲寄生，門旁擺了兩盆鮮豔的聖誕紅，很有氣氛但還是商人的手法。
頓時感到有點失望，畢竟不是家，沒有那種溫馨的感覺。
腦中閃過一秒轉身離開的念頭，但最後還是失敗，也不知道是敗在什麼東西手下，總之最後還是推開門，走進店裡。
「歡迎光臨，請坐。」
店裡開了空調，除了自己之外只有一個人坐在角落的單人桌，空氣裡響著音樂，是年代有些久遠的聖誕歌曲。
解下外套在慣坐的位置坐下，店主端來的卻不是菜單，而是一杯水，跟一個有蓋的盤子。
「請問這是……？」
「今天特別準備的菜單。」
掀開蓋子，香味撲鼻而來。是很熟悉的味道。
盤子上放著一個烤得金黃的派，細心手打的麵皮的焦香味裡混著淡淡的水果香味，熟悉水果的鼻子立刻就辨別出水蜜桃的味道。
「水蜜桃……派？」
還不止。
派的正中央堆著一個小小的雪人，應該是兩大球的香草冰淇淋，上頭還細心地用黑巧克力做了眼睛、帽子、雙手等等裝飾。
「我對天氣無能為力，要白色聖誕也沒辦法，所以只有送這個了。」
店主在旁邊微笑說出來的台詞，耳朵全都沒接收進去，只聽見盤旋在店裡空氣中的悠揚歌聲：
I'm dreaming of a white Christmas,
Just like the ones I used to know.
Where the tree-tops glisten,
And children listen
To hear sleighbells in the snow.
「想家的話，還是寫張卡片回去吧。告訴你的家人說，你在這裡看到跟家鄉不一樣的聖誕節是什麼樣子。」
無意識地點了點頭，拿起刀叉切開派，叉起一塊，咬了一口。
水蜜桃的味道。
姑母的派當然比這個好吃得多，但是，咀嚼的動作仍然停不下來。
要不是因為冰淇淋在熱熱的派皮上很快就會融化，還真捨不得把那個雪人吃掉。
「請問……」
店主來收空盤的時候，大著膽子提出一個問題。
他知道自己來自山上的小村，也知道自己今年聖誕節回不了家，但是這個疑問，不吐不快。
「嗯？」
「您怎麼知道我喜歡桃子派？」
「你跟我提過你老家，那裡出產的水果中最有名的就是桃子，然後你來店裡點的東西十次裡有八次是派，是我猜的。」
「可是……這個時間哪來的水蜜桃？」
家鄉的桃子是姑母在收成後親手醃製儲藏的，在城裡頂多買到罐頭。想家的時候也買過，總是少了家鄉的桃子的香甜味道。
把問題拋向端著盤子往櫃臺走的店主的背影，只見那個黑色的頭轉過半張臉，露出一個有些故弄玄虛般的笑容：
「秘密。」
我問了一下本店的店主他想不想參加聖誕節活動，他同意了，所以有這篇。
選曲是50年代（正確年代好像是1954年）的美國歌手Bing Crosby的歌「White Christmas」，節錄部分歌詞。
創作內容
【小店】雪人與家鄉味
遊戲思維 (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