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脫

 

月光照射在沒有樹與草的荒漠中，我小心地看了看身邊的女孩。她的臉一半顯現在月色中，另一半則隱沒在陰影下，沒有半點表情。

前面的一個人已經被鋼鐵怪物搬到了空地中，木然地趴在地上。不過我還是看出他全身肌肉緊繃，寫滿了不可掩飾的緊張。我嘆了一口氣，知道他情況不妙，兇多吉少。只聽“嗖”的一聲，鋼鐵怪物的手腕處亮出一根鋒利的鋼針，狠狠地刺向他的背脊。那可憐人頓時發出了一聲慘呼。鋼鐵怪物用充滿金屬感的聲音冷冷說道：“又是一個返祖的廢物，拖下去毀滅！”

我的身體沒有戰栗，甚至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鋼鐵怪物指著我的鼻子，說：“A19K98126，該你了！”

A19K98126是我的生命編碼。我們沒有名字，只有編碼。在3005年的地球，一個編碼從我們出生起就跟隨著我們。它代表的，除了屈辱，還是屈辱。

...在300年前，地球就被人類自己製造出來的機器人佔領，人類淪為了機器人的奴隸。後來，機器人掌握了人類無性繁殖術和控制人類思想的方法，通過了一項決議，抹去了所有人類的思維，並製定了​​人類行為準則：
一、人類不得傷害機器人；二、在不違反第一準則的前提下，人類必須絕對服從機器人給予的任何命令。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偶爾也會出現一些依然具有思維的異類。這樣的人被機器人稱為“返祖症患者”，必須毀滅。機器人秘密pol.ice在地球的各個角落搜尋有思維的人類，把有嫌疑的人集中起來進行甄別。和我一起被抓來的同伴，一個已經死在了我的面前，另一個就是我身邊的​​女孩。我不知道她的編碼，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返祖症”。而我，是一個有思維的人，不然也不會來跟你們講這個故事了。

我不能讓這些鋼鐵怪物看出我是個有思維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生存了十八年，還曾潛入機器人的電腦裡偷看過古代的人類書籍。我知道該怎樣保護自己。

我被勒令趴到了冰冷的地上。人類被抹去思維之後，就連身體本能的應激反應也消失了，即使是趴在冰塊上，身體也不會有半點抽搐。我曾經在冬夜無數次地趴在堅硬的凍土上，就是為了等待甄別的這一天。我的身體沒有一絲動彈，我對自己說，你就是一截木頭，一塊石頭，一個沒有思維的單細胞生物，就連我自己也相信了這樣的說法。幾個月後，我在飛向拉馬特星的飛船上查閱資料時才明白，這叫自我催眠，或者叫自我暗示。

鋼鐵怪物用尖銳的鋼針插在我的背上，考驗我的疼痛感。雖然背上傳來尖銳的痛感，我卻沒有一點反應，就如一具行屍走肉，甚至連一滴汗也沒滲出。

半個小時裡，鋼鐵怪物用各種方式檢驗著我的感官功能。終於，它失望地轉過頭，冷冰冰地說：“A19K98126是正常人。下一個，M4247D726。”我知道自己可以繼續生存下去了，而且也知道了那個女孩的生命編碼。

我不知她是否和我一樣，但我更希望她沒有思維，這樣她起碼可以有生存的機會。我想嘆氣，卻又不敢嘆出，只好木然地凝視著她光潔無瑕的臉，眼角滲出了一滴淚。所幸淚水剛淌出眼眶，就被乾燥的空氣風乾了，只在我的眼角留下了一層鹽痕。

我看著這個編碼為M4247D726的女孩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鋼針在她潔白的背上插來劃去。她閉著眼睛，連睫毛也沒有顫動一下。半個小時後，鋼鐵怪物確認她是個沒有思維的“正常人”。我為她慶幸，卻又感到一絲悲傷。說不定，我是地球上最後一個還具有思維的人類了。

鋼鐵怪物冷冷地用金屬聲宣告了我和女孩的命運：“現在沒有空餘位置安排這兩個人，送他們去動物園供新出廠的機器人參觀。”

我和M4247D726被送進了堅固的玻璃屋，每天都有機器人為我們送來牙膏皮裝著的合成食物，還有無數機器人從玻璃屋前走過，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們，指指點點。除了每天天黑後可以睡上八個小時，我只能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因為機器人給我的命令就只有一句：坐在椅子上。

而M4247D726一直面對櫥窗側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四肢僵硬。機器人給她下達的命令就是這樣的。

我不知道比起那些在鐵礦做工的人類來說，我是幸運還是不幸。雖然我可以逃脫苦役，但是那些所謂的“正常人”並不會有勞累的感覺。而我，是個有思維的“非正常人”，不管為機器人做什麼事，都會感到壓抑與痛苦。也許，只有回到1000年前，那個沒有機器人的世界，我才能正常地活著。一想到這裡，我的眼角就會鋪上一層鹽
痕。

幾個月之後，我與她的生活終於迎來了轉機。那是一個飄雨的日子，在這大氣臭氧層被完全破壞的世界裡，下雨是件可遇不可求的事。一群高階機器人陪著兩個長得奇形怪狀的外星人從玻璃屋前經過，那個小一點的，長著兩個頭，三隻眼睛，四個鼻孔，卻沒有頭髮的軟體生物一眼就看到了我和M4247D726，它頓時睜大了眼睛，眼中放出了金色的光芒。它激動地對旁邊那個軟體生物說了些什麼，第二天，我和M4247D726就被送進了飛船機器人的肚子。這時我才知道，原來那兩隻軟體生物是盛產鐵礦的拉馬特星的君主和王子，王子希望我們能成為它的寵物。

飛船機器人是一個可以飛往外太空的機器人，我與M4247D726被關在它的肚子裡。我的這個女性夥伴依然低垂眼簾，一動不動，而我已經開始了思考。

拉馬特星人是整個宇宙中最殘暴的種族，我們也許只能充當王子幾個月的玩物，就會在狩獵遊樂場裡被殺死，屍體還會被那些醜陋的軟體動物分成一塊一塊吃進肚裡。我必須要改變這一切！

一陣短暫的身體失衡後，飛船機器人擺脫大氣層駛入了外太空，我終於不用再掩飾自己的思維了。我以前偷看古代文獻時，也順便看過機器人的資料，知道飛船機器人由芯片控制，還記得芯片的位置。雖然我不知道毀掉芯片後，該如何駕駛這飛船，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我做夢都想毀去機器人的芯片，哪怕只有一次機會，我也會高興得跳起來。

我打開飛船的中央控制台，拔掉了裡面的芯片，把它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幾腳。飛船開始震盪，我被拋到了艙壁上。我掙扎著爬起來，看到M4247D726用關切的眼神注視著我，她眼裡有晶瑩的東西在閃爍。那是淚水，哦，淚水。我的心驀地一緊，她是有思維的，她是個和我一樣的異類！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對我細聲說：“是的，我和你一樣，卻又不一樣。我父親是個懂得愛的機器人，而我母親是個和你一樣有思維的人類。父親甄別出母親後，沒有毀滅她，而是愛上了她。他用無性繁殖術製造了我。我有人類的形體和情感，卻被植入了機器人的芯片，所以我不會感到疼痛，也沒有應激反應。我才是個真正的異類……”說到這裡，她的眼角滑下了一串淚珠。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摟著她嬌小的肩膀。也許過不了多久，失去控制的飛船就會撞上太空垃圾，然後變成一堆廢鐵。我和她的時間都不多了。

這時，她的眼睛一下子睜圓了，堅定地望著我：“A19K98126，我有辦法讓飛船繼續安全航行。”

“真的？”我的眼裡放出了光。

“父親料到我總有一天會逃脫地獄般的地球，為我做的芯片裡什麼程序都有，包括駕駛飛船。只要把我的芯片插進中央控制台裡，你就可以駕駛飛船了。”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我也知道，如果她沒有了芯片，就像一個沒有大腦的人類一般，只有死路一條。我搖了搖頭，說：“不用了，即使我可以駕駛飛船，又能去什麼地方？在這個黑暗的宇宙裡，只有弱肉強食，沒有樂土，到哪裡都是一樣。”

她笑了笑：“我的芯片裡還有如何製造時光機器的方法，只要你把它插進電腦，就能利用飛船裡的零件製造出時光機器，回到1000年前，那個沒有機器人的世界。你是一個正常的人，你應該活在正常的年代裡。”說著，她把修長的手指伸進了嘴裡，並向喉嚨深處探去……“不！”我撲上去，用力地拉住她的手臂，試圖阻止她的自殘行為，可是晚了，她的身體驀地一軟，癱倒在了地上，而她的手指間，夾著一塊芯片……

我看著這塊亮晶晶的芯片，有生以來第一次放任自己痛哭失聲……

利用M4247D726為我留下的芯片，我製造出時光機器，回到了1000年前。現在，我在2005年的地球上，靜靜地坐在電腦前記錄下了這個故事。而M4247D726的芯片，我沒有交給任何一家機構。雖然這塊芯片裡記載的知識足以改變世界，但是，我沒有必要去改變現在的生活。更重要的是，這是M4247D726留給我的唯一紀念，我
會將它好好保存，直至死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