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窺是天性，但也不是與生俱來，因為沒有人是天生的偷窺者。雖然人往往都會把好奇與偷窺相提並論，但事實上，前者不過是一時的注意，後者卻是一生所追尋的目標。
以我而言，是在二十二歲那年成為了一名稱職的偷窺者。當然，這是自認的。
之所以能夠對自己偷窺者的身份深信不疑，環境佔了很大的因素。相對於其他事情，環境一直佔了很大的因素。
那年剛從大學畢業，我並不是考慮要找什麼工作，而是想辦法在最快的時間離開家鄉、搬來台北。雖然台北確實擁有許多工作機會、甚至有可能一步登天，但我之所以想來台北，純粹只因為鄉下地方實在不是我所喜歡的環境。即使那邊有我的家。
家，這個字對我而言從來不具有特別的意義。然而若真要賦予一些內容在這個字上面，我相信最為貼切的，便是「牢籠」。它關住了我，並妄想圈養我一輩子。
所以我逃了出來，以最好的理由與最快的速度——為了求得更好的工作、孝敬父母。
還記得準備搭車離家的那晚，除了爸媽之外，就連附近鄰居的叔叔、阿姨們也都過來送行。一個小村莊就是這樣，總能帶來許多熟到不行的鄰居，隨便一個人都會拍拍你的肩膀，並對你說一聲：「你小的時候可是我幫你換的尿布呢！」這，就是鄉下人特有的人情味。可是對於成年的我而言，那不過是另外一種不禮貌的行為。雖然不知道村內其他同年紀的小孩是怎麼想，但我需要屬於自己的空間。
最好，是沒有太多人會去搭理我的地方。親密的人，往往只要幾個便以足夠。而這也成為我離鄉背井的另一個理由。
就在這諸多原因的加持下，我離開了家，來到這名為台北的陌生城市。
我依然記的很清楚，剛到台北的我到底有多麼興奮。在前往未來的住處之前，我先是提著大包小包在台北街頭逛了個痛快。不管兩手的行李有多麼沉重，我看遍了每一個櫥窗之後的東西、幻想著每一個夢。要是我真能擁有它們，那麼我的生活將會變得有多美好？啊啊，光是這樣想著，我彷彿真穿上了那一件又一件美麗的洋裝、提著那一個又一個精緻的包包……
而就在這個時候，身為偷窺者的路，正緩緩在我面前展開。雖然當時的我並不了解。
「你看那個女孩……」
即使是竊竊私語，我依然能清楚聽見他們說的每一個字、甚至於每一次輕笑。用那對鄙視他人的雙眼，視線就像探照燈一樣、把我由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而那輕蔑似的言語，更如同一把銳利的刀劍，將我傷得體無完膚。
「鄉下來的吧？你看看她那種打扮……」
「呵呵，她是沒注意到自己有多奇怪嗎？」
「喂，妳這樣一直盯著別人會被發現的啦！」
「你覺得……如果我把她上傳到臉書上，能拿到多少讚呀？」
「哈哈哈，她會不會太稀有了點？」
「媽咪——那個姊姊好奇怪喔！」
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到我身上全都變成了惡意。在那個當下，我根本無法坦然自在的待在原地，只能像個被圍攻的動物、狼狽逃竄！
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偷窺。
除了厭惡還是厭惡，完全沒沒有半點好感。不過，也正因為有了波折，往後的偷窺之路我才能走得平順無比。
雖然談不上感謝，不過……
——這，卻是必要的。
◆ ◆
「這是妳的房間。」
龜裂的牆壁、難聞的氣味。雖然早在網路上下訂時便早已非常清楚，在台北像這種便宜的房間絕對不會舒服到哪去，但我依然為了天花板嚴重的壁癌嚇了一大跳！
然而，房東趙先生的表情就像是毫無所謂似的，完全不帶半點歉意與慚愧：
「每個月五號交租，知道我郵局的帳號吧？就像你付定金一樣，匯到裡面就好了……還有，小姐，我這人很討厭別人欠錢，請盡量不要太晚交。」
對於這句話我感到相當憤怒，因為這明顯是在懷疑我會晚交錢似的，要不是因為對方看起來起碼有六、七十歲，不然我真想在他那油膩膩的肥肚皮上補個兩腳！
「好的，謝謝你。」
所幸，我再怎麼也是受過教育的人。即使在鄉下小鎮成長，我也很清楚禮貌兩個字怎麼寫。反觀這頭在城市裡養肥的老豬公，點了點頭便逕自甩門出去了。他還不忘在自己肥大的屁股上抓個幾下。
於是，我在台北的新生活就在此時順利展開。
花了點時間，我將自己的住處打掃與佈置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才將廢墟一樣的空房、改造成一個舒適自在的私人天地。我也順利在住處不遠的地方找到了工作，雖然只是繁瑣的文職，但對於獨自在台北生活的我也已足夠。
雖然剛來到這邊所發生的事情多少讓人有些不快，但眼見計劃已久的夢想漸漸有了雛型，我開始為此感到興奮不已！
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會如此告訴自己。等我存夠了錢，我就可以買很多新衣；等我存夠了錢，我就可以住在更好的環境！一開始吃點苦並無所謂，因為這些都是生活於台北必經的路，而我正一步一步踏上籌備已久的旅途、只等自己抵達終點——夢想的國度！
沒錯！就算是平凡不過的鄉下女孩，總有一天肯定能成為流行的指標、時尚的尖端！我是如此深信著！
「今天也要好好工作！」
哼著輕快的小調，我每天都能踩著輕鬆的步伐到達公司。雖然一開始多少會有些陌生而遭到責罵，我依然抱著最好的心情不斷衝刺！笑著面對同事、笑著面對客戶。就算不小心犯了錯，我也依舊是微笑應對。
現在想想，那時的我就像個熱血的傻女孩，不僅對周圍一切的新奇玩意兒感到好奇，更對了解它們感到躍躍欲試。過程中難免會被人譏笑像個土包子，但我仍將那些話語吞下肚、只期望自己能在最短時間內知道眼前一切。
等到我摸熟了，我就不會被笑了。
等到我一切都理解了，我就不會被說是鄉下來的了。
我是如此相信著，相信時間能把我身上的鄉下味給慢慢洗去，直到半點都不剩為止。每每這麼想著，就會越來越覺得台北這個地方的可愛，就連初來乍到所碰上的糗事也都忘了個精光——一直到我體認事實的那一天，我都是如此相信著。
那一天我仍然記得。
無論是醒著之時、亦或者入睡之刻。只要我還有意識，就不能停止回想那一天我經歷了什麼……小小的茶水間內，擠著五個人在裡頭、有男有女，每一位都拿著一杯咖啡有說有笑。看著他們休息時間這樣的自在，就連我都想跟著加入他們的話題。為了避免什麼都說不出來，我還特別在旁邊偷聽了好一會兒。
誰知道，他們不是在討論新聞、不是在討論藝人、更不是在討論主管的八卦——他們所討論的，是我。
「喂，她會不會太誇張了一點呀？」
「是啊，都已經這麼久了，還是那個蠢樣子！」
「電腦不熟悉、印表機不懂怎麼操作……還有你們知道嗎？光是上個月就給她搞壞了三次咖啡機！不懂也該要有個限度啊！」
「唉，她家到底有多偏僻啊？也都不怎麼看她有在化妝，又不是流行自然美，而且她本身也沒有多正。」
「一堆問題啊，這個鄉下人……她該不會以為我們都看不到吧？」
即使沒有指名道姓，我也知道他們在說誰，而這當然不會是對號入座。從工作到現在三個月，做對什麼、做錯什麼，我自然是清楚得很。然而，為了能夠以愉快的心情迎接每一項挑戰，我都盡量讓自己不去記得自己所犯下的錯，而是力求改正。
可是，我也不是個完美的人，無法保證做錯的事情不會再犯第二次。我仍然會像初次犯錯那樣、不斷跟幫忙善後的同事道歉，而他們也總是一再用微笑安慰我、說這些根本沒什麼……這下可好了，那些人嘴巴上雖然那麼說，卻私底下在茶水間拼命數落！一群偽善的傢伙！
「啊，小鈴，是、是妳啊？」
慌張的口氣、飄移的眼神。當我一走進茶水間內倒杯熱茶時，他們一個個都像是瞞著什麼似的慌了手腳，渾然不知我早就在外頭聽到了一切。不過，我沒有立刻給他們冷眼，而是一如往常的笑著回應。
「嗯，是啊。」
對，微笑。笑得是如此不甘心、笑得是如此怒火中燒！
但，我還沒有笨到讓他們知道、我早已知曉了一切。最起碼，他們在往後的日子裡、依然會在我面前裝模作樣。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使得這一回我不再需要狼狽離開。即便心中是如此難受，但那些人也同樣會因為犯錯的罪惡感而內心煎熬。人不會因為自己做錯事而感到難過，而是會因為做錯事又怕被發現感到痛楚。看看他們每一個人尷尬的笑容，我很清楚知道他們正為此難受著，而我卻能一面頂著微笑、一面痛罵他們禽獸不如的生存方式！
一時間，我頓悟了。
即使談不上真正上了道路，但在起點之前，我卻已經有所心得。我與眼前兩人都在彼此偷窺著彼此，但為什麼所體悟到的心境卻是如此不同？
——因為，我沒有被他們發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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