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塑紙師

　　「碎紙片……」

　　紛飛在空氣中的破碎紙片，還沾染著濃厚鮮血；視野所觸，盡是斷垣殘壁，還有一攤攤的血跡——這裡曾發生激鬥，就在公園。

　　墨綠色的髮絲在風中飄逸，血液的濕黏使頭髮也有些提不起勁，男子身形高瘦，冷藍的襯衫有著怪異的寬大長袖，搭配牛仔褲，說不上來的隨性穿法。

　　涼亭倒塌、草皮掀起、落根十餘年的大樹難免遭受到波擊，成了一根根的斷木。最令人怵目驚心的，莫過於強烈攻擊下殘留的空洞、以及隨處可見的血跡。

　　心，也隨之緊繃。

　　夜晚的公園，殺戮嚇走了月。慢慢走過，掃視一切角落，深怕放過任何細節；嗅聞著不潔的空氣，往味道的源頭前進。不為別的，就為尋找和這場戰鬥有關係的人。

　　「……那是？」

　　前方不遠處，在大紅色的血泊中央躺著一個傷痕累累的人。趕忙跑去，大小傷口早已使此人看不清原來的長相，但從其身型以及其他地方的特徵，都可以直接辨識此人。

　　「三師兄……對不起，我來晚了……」眼淚輕輕滑落，滴在血濘上，想起昔日的生活，都不免會使人想要嚎啕大哭。

　　他無法這麼做。

　　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身陷敵方的領域。

　　打哪飛來的？現在不是討論問題的時候。數十隻狀似鳥型的鐵片從黑暗中飛出，像是活著的生物，且不懷好意，以其自傲的尖銳翅膀，試圖將目標物肢解！

　　深吸一口氣，從容的從袖內拿出一張白紙，兩指將其捻成一細長紙棍。就在鐵鳥飛來之際，紙棍登時成了一把鐵打齊眉棍。

　　一個舞動，頓時有三隻鐵鳥被打成碎片。

　　鐵棍以人為中心旋轉著，俐落的身手使棍有如猛襲而來的蛇，盤旋著的鐵鳥就是獵物。

　　轉身，又打落兩隻。

　　「夠了吧？這樣也只是浪費你的紙而已！」扯開嗓門大喊，很清楚這些鐵鳥的主人就在附近觀戰。

　　約莫幾秒，鐵鳥不再攻擊，逐一飛往同一個方向——等待。爾後，幾聲鼓掌傳了過來。

　　單調，有些沉重。

　　「幾年不見，身手果然好很多啊？小師弟。」低沉帶點沙啞的嗓音，來者是名頗為高大的男子。滿是鬍渣的下巴是多年來的風霜，亂髮怎麼也蓋不住饑渴的凶光。一席黑色西裝，一位凶神惡煞。

　　「還是該說……『第七代塑紙師統領』——川代‧悟修？」語帶輕蔑。

　　「……大師兄，你為什麼要殺了三師兄？」

　　「錯了，這不是殺，是競爭、淘汰。我想試試看，他這個『塑紙指導師』夠不夠格而已……」男子慢步走近，天上的鐵鳥也緩慢飛行。一個鼻哼，笑道：

　　「結果，完全不夠格。」

　　「大師兄……不，戟太‧百苦……我將以第七代塑紙師統領的，川代‧悟修的身分，執行『肅清』。」提起鐵棍，悟修堅決道。

　　眼前的殺人兇手，早就不是自己認識的大師兄了……也能說，從他被逐出師門開始，他已經不是了。

　　百苦泰然而笑。

　　「肅清？這種事情早該在我離開的同時做了，現在還想談肅清我？」天上的鐵鳥化成一張張紙片，飄到百苦的手中。這就是鐵鳥的原形。

　　擇出一張，靈巧的手指頭將紙摺成刀型，下一秒，成了手中那把斬馬刀。同身為塑紙師的悟修，完全無法理解百苦是用什麼手法完成的。

　　看來，百苦之所以能夠殺掉師兄們，一定擁有無與倫比的潛力。

　　「小心，不要反被我肅清了喔！」微笑，猙獰無比。

　　斬馬刀向自己劈來，悟修立刻以鐵棍擋住，彼此的武器因強烈衝擊而爆出火花。不過，單純的力量抗衡，悟修根本不是百苦的對手，光從身型來看，百苦就顯得虎背熊腰許多。在師父的教導下，他一直是眾多師兄弟裡面的力量佼佼者。

　　「很堅固的鐵棍，看來兵器摺紙仍然是你的長項嘛？」在這種全力以赴的決鬥中，百苦依舊神色自若。

　　「哼，那你怎麼不用最擅長的式神摺紙對付我？」修悟如此道。沒錯，百苦一直以來擅長式神摺紙，怎會甘心以兵器摺紙與自己戰鬥？

　　「這個嘛……我已經用啦？」

　　咦？

　　修悟仔細端詳百苦的斬馬刀，這已經不是抗衡了，斬馬刀像是活著的一樣，刀口咧開的大嘴緊咬著鐵棍不放……被壓制住？

　　鏗！

　　清響，鐵棍瞬間被咬斷成兩截，百苦抓準機會，用力往前揮去。修悟也不是省油的燈，趕在被刀口咬下之前就往後跳了老遠。

　　「反應依然敏銳。」百苦讚賞道，手上的斬馬刀心有不甘，激烈的擺動著，好似焦躁。

　　「只不過，兵器摺紙有這麼多種，為什麼偏偏選擇棍呢？用這種和平的武器，是瞧不起我，還是試著把我拉回你所謂的正道？」

　　「嗯，我希望你回來。」

　　「真教人感動……」百苦輕撫手中的刀，道：

　　「……但是，我不想要耶？」

　　「那就休怪我不客氣了！」修悟抽出一張白紙，成形之後立刻化成實體。那是一把尖槍，顯示修悟對於肅清的覺悟。

　　「讓我來領教領教塑紙師統領的實力吧！」縱聲大笑，百苦揮出手中的斬馬刀。長滿利牙的刀口衝出，開始狩獵！

　　那已經不是單純的刀了。隨著高漲的欲望，斬馬刀變得更大、更加怪異。修悟無法了解百苦摺紙的手法，在這幾年間，百苦究竟透過什麼樣的修行？見過什麼樣的世面？難以想像。但，這都不是決鬥的重點。

　　戟太‧百苦，不過是一名被肅清的對象，看不見的往日不是重點。修悟，非殺了他不可，即便他擁有深不可測的實力。

　　血盆大口正對著修悟，他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緊抓著尖槍，對準尖牙深處的喉嚨——擲出！

　　式神的缺點，就是與一般生物無異。

　　只見斬馬刀淒厲哀號幾聲，便成了百苦手中的碎紙，與方才駭人的模樣完全無法相比。百苦看了看手中的碎片，無奈的將之丟棄，任它隨風飄散。

　　「下一個就是你了。」修悟拾起尖槍，即刻向百苦衝去。

　　百苦呢？又再拿張紙，無視修悟衝刺的速度有多麼快。兩隻手在紙緣邊滑動，經過幾番凹折，作品成型花不了一秒的時間。

　　修悟也是，不到一秒，尖槍便向百苦刺去。

　　「你可以先跟它玩玩。」百苦拋出手中的人型摺紙，傾刻成了一名手拿長刀的武士。

　　下一秒，再度變回紙張。不過是支離破碎而已。

　　「不要盡耍這些小手段！」修悟再一次出手，百苦仍舊處之泰然。

　　「修悟，難道你都不曾懷疑過嗎？」

　　「懷疑？」刺去，百苦輕鬆閃開。

　　「師父的任何教誨、摺紙的方法……你都不曾去懷疑過嗎？」百苦的聲音有些哀怨，眼神也開始流於傷悲。

　　「遵守塑紙師百年來的傳統，這樣幾乎不會進步。如此閉門造車，就跟現在的塑紙師一樣，在我眼中非常無力……你都不會這麼覺得嗎？」

　　「師父說過，力量跟摺紙的技巧無關，純粹是自己的精神所致。所以，我當然不會有這種感覺！」尖槍再度刺去，但百苦可厭煩了。

　　伸手，一把抓住了槍柄，其力量大到悟修無法輕易動彈。

　　「……可笑。」百苦的右手一使勁，尖槍瞬間成了地上的碎紙片。

　　「這個世界是很大的，是塑紙師就算再努力個千年也無法超越的廣大！我很慶幸我從那個發霉的地方離開，這樣才能使我學習到近乎世界的力量！」側身，百苦甩出右手，悟修便被擊飛出去。

　　「幾百年來，塑紙師的摺紙方式不就是那幾種？同樣的東西，世界少說有上萬種的方式。以前的我實在太渺小了，執著於塑紙師統領的位置，使我的視野狹隘了……」雙手飛快的在紙上遊走，極短的時間又是一件不曾見過的摺紙。

　　「再說，精神力才是重點？誰都知道，操作式神摺紙需要強大的精神力；誰都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擅長式神摺紙……但，光憑這樣的力量，還是太過微弱！」成形，那是一頭長有尖角的遊龍，倏地往悟修倒下的地方飛去……

　　——轟然一聲巨響，又是一陣煙霧瀰漫。

　　「……哈，看來還有得玩了？」

　　煙霧中，出現的不是預期中的死人，而是一面中心內凹的巨大圓盾。破損的盾牌也與其他摺紙一樣，變回一團碎屑。

　　「你任回你能夠永遠防禦嗎？」微笑，依然猙獰。

　　這當然是不可能。悟修現在的情況，就算防禦也成了問題。

　　難道，百苦真的超越了塑紙師？

◆　　　　　　　　　　　　◆

　　「師父，我還是不能……」

　　「我心意已決，難不成老人家最後的心願你都無法答應不成？」

　　「可是……」

　　「夠了。」

　　僅僅二字，響足了整間寺堂，大佛前的輕煙也跟著微微晃動。悟修一直搞不懂這點，明明是個塑紙師統領，卻蓋了寺堂以及大佛，過著和尚般的生活……不懂。

　　看上去只是個矮小的佝僂，光頭的他有著垂至腰際的大把鬍子，再加上滿臉皺紋以及數不清的大小傷痕，簡直生了團菌根的酸枚。一身素色的麻布衣，成為他老人家在晚年的最愛。

　　一如往常，師父坐在軟墊上閉目養神，香裡頭特有的氣味令人昏昏欲睡，整座寺堂除了蟲鳴，還是蟲鳴。只是，修悟一點也無法靜下心，焦躁不已，為的就是第七代塑紙師統領的繼位人選，師父竟然選擇了自己。

　　論功夫，他沒有大師兄那般好身手；論智慧，他沒有三師兄那顆好腦袋；論品行，他更沒有五師兄那種好心腸。一項長處也沒有的他，被選為第七代？別開玩笑了！

　　「師父，我自己的能力我最清楚，我根本不是做統領的料子啊……」

　　「有句話說『當局者迷』。你被你自己迷惑住了，才看不到自己該有的實力。」信手拿張符紙，自顧自的摺了起來。

　　「師父，那您倒是說說看，我的實力究竟是什麼？」悟修再也按耐不住脾氣，嗓音漸漸提高。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為了手中的摺紙。

　　沿著邊緣下滑，在計算好的地方下手，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確實、如此耐人尋味，看似手法簡單、時則玄妙無比。不稍幾下，一隻鳳凰就這麼在手中逐漸綻放，光芒萬丈。

　　一聲啼叫，柔和優美；一身金光，神采耀眼。忽地往上一飛，在約莫五呎處乍然成了一朵大金黃色的花朵。隨即，連著點點金粉，又變回了原先的黃色
符紙，飄回手中。

　　這就是第六代塑紙師統領——幕內之‧東風的實力。

　　「……你的實力，要靠你自己去發掘，他人給予的意見只會造成先入為主的觀念，並進而產生阻礙。」東風道，繼續玩著符紙，這次折了一個小人兒，成形後變成一名穿著薄紗的嬌小女子，在手中翩翩起舞。

　　「師父，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各位師兄真的比我還適合。特別是大師兄，為了接替您老人家，他都一直在努力著。」

　　「我不得不承認，百苦他真的是相當有實力，特別是身為塑紙師的能力，完全是一個天才。」

　　「師父，那為什麼又……」

　　「但是——」東風打斷修悟的話，慢慢起身，把女子輕放在供桌上。

　　「——正因為如此，我才不選擇百苦。」

　　「為什麼？」修悟錯愕，東風現在說得到底算什麼理由？

　　「修悟、修悟啊……塑紙師已經被困住了。大家都早已忘記，何謂『塑紙』。」

　　「……塑紙，不就是把經過塑形的紙再加以實體化嗎？」

　　悟修不懂，他一直不懂東風的想法。女子依然在舞著，順著供桌上的葡萄，在每一顆上下跳著。東風笑了笑，逗弄女子腳下的葡萄，想看她失足出糗。

　　「這也難怪，幾百年來都是這活過來的，還有誰會懷疑呢？這是很可笑的現象，越是有能力的人，越會被這框框給困住，越陷越深……」

　　「師父，既然您已經了解到瓶頸，為什麼不跳出來說明，使大家明白這個錯誤呢？」

　　「重點就在於——有人肯接受嗎？」

　　「接受？」

　　又是一陣沉默，東風已經不想看女子在葡萄上面掙扎的蠢樣，左手一揮，又變回原來的符紙。

　　「當我知道這個事實時，完全無法接受，直到現在我還是懷疑著。但是錯誤就是錯誤，這不是一句『我不相信』就可以否認的錯誤。再說，我已經老了，年紀越大，越跳不開這個框框阿……」說著說著，東風沙啞的聲音開始有些哽咽。

　　「悟修，我希望你能自己找到這個框框。」

　　「……我？動腦子的事情還是讓三師兄來比較好吧！」

　　「這種事情和腦子好壞無關，需要的不過是一個際遇而已。你要多認識自己一點，悟修。例如說，當你翹掉冥想不去，反而自個兒跑去看雲的時候，你的心裡正在想些什麼？」

　　悟修先是嚇了一跳，沒有想到東風早知道悟修曾經打混的事情。也因為如此，悟修恢復冷靜，說道：

　　「我也不清楚。既然師父知道我會混水摸魚，選我當統領，未免也太過……」

　　「我想睡了。」

　　魄力十足，人心也被憾搖。

　　悟修還是什麼也不懂。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東風心意已決，怎麼勸都是白費力氣。

　　第二天，東風留下了一封親筆信，以及一具帶不走的軀體，便離開了。信中的內容，不用多作解釋，當然是立川代‧悟修，成為第七代塑紙師統領。

　　好一個天大的玩笑。

　　縱然其他人勉強能夠接受，畢竟這是東風死前的心願，以尊師來說，完成東風的心願自然最重要的。只不過，有一個人極力反對。

　　戟太‧百苦。

　　只是，他沒有反過來以實力擊敗悟修、或是當著大家的面大罵東風的不是。

　　他離開了大家，非常乾脆。

◆　　　　　　　　　　　　◆

　　「你的眼神似乎相當絕望。」

　　也是，在這種情況，誰不絕望？

　　面對壓倒性的力量，誰不絕望？

　　「百苦，你到底經歷過了什麼……？」

　　「試煉、考驗、垂死的命運，和獲得真正的力量相比，那根本不算什麼。」

　　「師父曾對我說過，塑紙師陷入了一個錯誤中……你知道那是什麼錯誤嗎？」

　　「在力量面前，沒有任何錯誤，只是一方勝利、一方敗北，如此簡單。若真要說錯誤，那就是力量不足的你，握有了不符事實的稱謂吧？」百苦再抽出一張紙，預備下一次的攻勢。

　　「我不會否認自己的力量不足，我也曾為此勸過師父……不過，我現在極力否認你的說法，那絕對不是師父所說的『塑紙師的錯誤』。」和百苦一樣，抽出紙，準備完畢。

　　這是個不起風的夜，月亮始終沒有現身，烏雲壟罩，連個街燈也沒有。

　　彼此，卻是清晰可見。

　　幾乎視同一個時間出手，十根指頭在紙上搓揉，就為了完成除命效率最高的作品。摺紙聲在空間中共鳴，聲音有如舞劍那般，一次、一次彼此激盪著。

　　爆出更為火紅的殺意！

　　修悟比百苦還要早一部動作，擅長槍棍類武器的他，這次耍出一把十字長矛。眼看百苦還待在原地操心自己的摺紙，修悟頓時有種勝利的優越感。

　　往前奔去！

　　他確信自己贏定了，這種距離壓根不用五步即可到達。提槍，手心都開始冒汗，那不是擔心，而是亢奮。

　　第一次，修悟第一次領先了百苦！

　　一步、兩步、第三步便可攻擊，十字槍的攻擊距離讓他有能力這麼做。瞬息間，一切有如慢動作那樣，任何細微之處都逃不過法眼……踩空？

　　突如而來的失重感到底是怎麼回事？

　　仔細看看百苦，原本略帶驚慌的表情已經被得意填滿；再看看他的手中——摺紙跑哪去了？

　　當修悟還有餘力往下看時，先是看見一個窟窿……

　　……黑暗，便把他整個吞噬掉。

　　連尖叫都還來不及，只剩下生物將物體吞入喉中的聲音，加上噴出洞口的幾兩赤紅。

　　對於眼前的急轉直下，百苦無動於衷，中了這種式神的下場，他沒有看過所謂的例外。

　　「啊啊……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天真得可以啊……」百苦笑道，拍拍身上的灰塵，像是完成了某件工作般滿足。

　　「這個摺紙花了我不少功夫，但跟奇襲的成效比起來，一切都值得。」他往地上看去，又是一個深沉的微笑。

　　和地面上赫然出現的微笑一樣，差別只在於——地上的微笑，嘴角淌了些血。

◆　　　　　　　　　　　◆

　　好黑。

　　沒有一絲光線，再加上全身動彈不得……痛，不過是稍微動了一下指結。

　　——這裡是哪？

　　問著，發不出一丁點聲音；嘴巴開闔，有如可笑的金魚。還是得在問題上打轉。

　　隨著時間流逝，遮掩住的回憶漸漸現形，悟修開始想起一切事情的經過，包括為何會受困於此種地方的原因——那張突然咧開的大嘴！

　　失重的感覺猶存，緊接而至的即是恐懼……最可笑的是，發覺到的時候，一切都結束了。就像一場數秒的鬧劇。

　　以為勝利垂手可得，卻忽略了對週遭的警戒，致使百苦的陷阱得逞。任誰都會想說：怎麼可能有這種事？要把紙摺成什麼樣子，才能召喚出那種式神？那種潛伏在地面，隨時將任何人吞入口中的式神……它看起來根本就是個大裂縫。

　　但，還能抱怨什麼？

　　話說回來，自己是不是死了？或還活著？悟修比較希望是後者，卻也無法摸清實際情況。猜測，是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怪哉，眼前的光景又是怎麼著？

　　明明只是一片黑暗，開始越來越亮。雖然那只是一小塊光亮而已，但在這種時候，卻是極為可貴的光明……在那片光芒中，似乎還有個人？

　　起先，只是模糊的輪廓，隨著光線愈亮，人影愈發清晰……小孩子？

　　幻影嗎？那小孩穿著素色短衫，背對悟修不知道在把玩什麼東西，他想走過去瞧瞧，身體還是無法移動半寸……這究竟是現實還是幻覺？悟修搞迷糊了。

　　上下打量，這小孩似乎有點眼熟，但一時間怎麼也想不起來。一瞥他的腳邊，散著五顏六色的紙片。不會是在玩摺紙吧？悟修試著叫出聲音吸引小孩的注意，可是，就跟之前一樣，一點聲音也喊不出來。

　　值得慶幸的是，那小孩倒發現了悟修。

　　轉過頭來……咦？那、那不是悟修自己嗎？他越來越糊塗了，在這種時候竟會看見小時候的自己？

　　那是悟修約莫五歲的模樣，頭髮甚至還是淡綠色的，一臉活潑可愛的樣子。當他看見悟修時，有如看見某種稀奇的東西一樣，露出好奇的眼神。

　　……難道說，自己真的死了？

　　悟修有聽其他長輩說過，人在死去的時候，會看到人生有如走馬燈一般急逝而去……這是否算人生走馬燈的一種？悟修不知道，這還是他第一次體驗死亡。

　　「自己」走了過來，手中捧著一個不算好看的紅色摺紙。大概是年紀還小的關係吧，那摺紙僅僅只是兩角往中間摺，甚至還有些歪斜。「自己」將摺紙捧到悟修面前，用一種天真的童音問道：

　　「你看我摺的是什麼？」

　　摺的是什麼？別開玩笑了！即使悟修身為塑紙師，見過為數不少的摺紙，現在要他去猜一個只折了兩角的東西，他能猜出什麼？該不會是要去猜他接下來要摺什麼東西吧？悟修想了很久，什麼東西要先摺兩個角？

　　『……紙飛機嗎？』當然，悟修還是發不出聲音的，僅僅只有個嘴型而已。

　　但「自己」似乎聽得見悟修在說什麼。他露出一種困惑，再來哈哈大笑。這次，換悟修困惑了。

　　「你好笨喔！怎麼會是紙飛機呢？這是盾！盾牌！」說完又笑了幾聲，轉身繼續把玩自己的摺紙。

　　猛一看，真的有點像盾牌……有一種被耍的感覺。自己好歹也是一個塑紙師統領，雖說是被強迫的，但終究還是個塑紙師吧？竟然會被一個小鬼頭耍得團團轉，那人還是小時後的自己！

　　稀稀倏倏，在看那小小的背影獨自努力的幾分鐘後，抱著作品轉過身，又是一臉歡喜。

　　「猜猜看這次是什麼吧，做得很明顯喔！」

　　……很明顯的，「自己」手上正端著一個綠色的未確認物體。中間凸起了一個尖角，周圍則有四個大小不一的尖角圍繞著。跟剛才一樣，歪歪扭扭，悟修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才好。

　　『……船？』

　　「還是錯。你真的很笨耶！這個是花！」

　　『哪有綠色的花！』悟修吼道，沒有聲音的他只有臉看起來比較可怕一點。

　　「怎麼能說沒看過就是沒有呢？我想要它是綠色的難道不對嗎？你好任性喔！」

　　……請問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先是被百苦解決掉也就算了，死後還得被小鬼模樣的「自己」嫌任性，自己卻什麼也沒辦法做。

　　接踵而至的煩惱、荒唐至極的際遇，隨著時間，修悟感覺體內慢慢湧現出另外一種火熱感——憤怒。

　　對於無力的憤怒、對於無知的憤怒、對於無解的憤怒、對於無厘頭的憤怒，再再的砲轟著悟修的耐性。

　　悟修發誓，如果他能動的話，第一個事情就是先把眼前的死小鬼打到他媽都認不出來。管他是不是真的自己，照打不誤。

　　「自己」又跑過來了，這次倒很乾脆，把紙揉成一團，任誰都能看出那是什麼東西。還沒等「自己」發問，悟修不耐煩咆哮：

　　『這次是垃圾嗎——！』

　　頓住。

　　「自己」好像受到了不小的打擊，無辜伴隨著淚水溢出，小嘴喃喃道：

　　「……這是一顆球。」

　　罪惡感才剛浮現，登時，「自己」與亮光被漆黑遮掩。再一次的，自己又是孤單一人。

　　之前的情景有什麼用意？到底是真實還是幻覺？悟修依然不清楚。動腦這種事情，三師兄的確比自己行。

　　沉下心，悟修開始回想那時的狀況——為什麼兩個人的想法會差這麼多？明明都是同一個人，想出來的結果卻是南轅北轍……為什麼？摺紙外型是有優劣的差別沒錯，但最主要是心中所想的結果。

　　東風以前所說過的，塑的真義，難道是……？

◆　　　　　　　　　　　　◆

　　唰……鏗！

　　聲音驚醒了百苦，抽到一半的香煙落到地上，顯示了他的驚訝。順著聲源看去，只見自己的式神多了幾個東西——例如卡在「嘴巴」上的鐵鉗。

　　「哈？」百苦越來越好奇了，沒想到悟修還活著！

　　鐵鉗奮力張開那窟窿似的大嘴，大嘴也不讓人，打算連同鐵鉗一起吞掉。百苦則站在一旁看好戲，絲毫不去理會自己的式神有多辛苦。

　　經過幾番纏鬥，鐵鉗硬是把嘴巴扯開，裡頭的東西就趁勢跳了出來——悟修。

　　即使遍體林傷，悟修還是逃出了死口。回顧囚禁住自己的式神、功臣身退的鐵鉗，一起成了碎片。

　　「……我大概懂了。」悟修道，他低頭，若有所思。

　　「你終於知道我們之間差距多大了？」

　　「不。」悟修抬起頭，呈現的不是無力的落寞感，反而是信心堅定的笑容。

　　「我知道塑紙師的錯誤了。」

　　「喔？不錯啊！」百苦是個天生的戰士，放任對手多說三句話即是他最大的慈悲。左手拿紙，換到右手上時又是一件摺紙。接著，實體化。

　　帶著灼熱的氣息，湛紅的鱗片上充斥著高溫；黃橙色的眼珠緊盯對手，敵意十足；鼻子與喉嚨深處則不時噴出點點星火。巨大的火龍，一個命令，就會把一切化為焦土。

　　悟修看了看，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去了解百苦摺紙的箇中奧妙。慵懶的拿出一張紙，隨手凹了兩個角上去。還是歪的。

　　「百苦，你看這是什麼？」

　　「要玩紙飛機的話，小心飛機失事啊！」百苦往前一揮，火龍便有了動作。

　　股起胸膛，吸盡周圍的空氣，直達飽和。面對此種狀況，悟修不逃也不躲，是力氣用盡了？還是另有計謀？火龍可不會想這麼多，它只是一個式神，執行命令即為牠的工作。

　　——獸吼、灼炎、白熱，所經之處，不留一點活物，只剩下焦黑的遺留物。修悟還是站在原地，任紅白色的火柱往自己衝來……撞上！

　　整個公園像是要四分五裂那樣，衝擊所帶來的振動、火舌所帶來的焚燒，在這普通的日子裡，就會發生這樣不尋常的怪事。

　　百苦看著自己的傑作，會心一笑。這樣，不死也難了。

　　剎那間，他瞪大了眼。

　　濃煙散去，理應是連殘渣都很難看到了才對，現在卻有面巨盾聳立在前，剛剛噴出口的火燄正陷在中間燃燒。

　　「笨耶，這是盾牌啦。」悟修在盾後笑道，鬼靈精怪得他又補一句：「而且還不止這樣。」

　　還不止這樣？百苦看了看盾牌，對，為什麼盾牌不會消失？被火焰擊中，它很明顯的被衝擊逼得往內凹了，應該會不見才對……為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呢？是因為它不是硬的關係嗎？」

　　不是硬的關係？難不成……？

　　百苦急忙把火龍派上前護住自己，他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歷經大小戰鬥所累積的經驗告訴自己，一定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盾牌抖了抖，彷彿是一整塊活著的橡膠。它內凹得更厲害……反彈！

　　身陷盾牌中央的火焰就這麼彈了出去，威力和火龍所吐得火一模一樣。焦土再一次的受到燒灼，公園也再一次的面臨毀滅的危機。

　　擊中，分毫不差。

　　「……呵，真教人意外啊……那種盾牌我可沒看過喔？看來除了我，也有人懷疑臭老頭的教導呢？」百苦諷刺。要不是火龍身軀龐大，不然自己早就被火焰燒得連骨頭都不剩。

　　「不，我這根本就是隨便摺得。」盾牌憑空消失，化成原來的摺紙，回到悟修手中。百苦也看得很清楚，那不就是悟修摺來問自己的可笑摺紙嗎？

　　「……那為什麼，為什麼你能夠把它變成那樣？」

　　「百苦，這是什麼？」完全無視百苦的問題。悟修這次又拿了一個摺紙，還是一樣的難看且無厘頭。

　　中間突出，環繞著四個大小不等的尖角。天曉得那是什麼？百苦輕笑道：

　　「拜託，這喪帽，我會親自替你戴上的。乖乖的給我躺平吧！」在嘶吼的同時，摺紙實體化，百苦的動作變得更快、摺紙也變得更加精細。

　　銀白色的羽翼劃出，但在上頭的決不是什麼輕柔的羽毛，而是一片片宛如鋼刃。是鳥嗎？不，它充其量只是一對相連的翅膀。

　　巨幅雙翼拍動，飛向天際，對著悟修俯衝而下，其速度之快，由翅膀與空氣磨擦所產生的尖音可以略知一二。

　　「不對，這是花。」悟修逕自回答。

　　摺紙落地，紅粉光芒點點，摺紙迅速在地上生了根，花苞也開始成長，直到有如一台巴士那樣的大小才開了花——一朵巨大的薔薇，鮮紅的花瓣，根端透著一點嫩白。

　　雙翼即刻衝下，眼看牆為即將要當場一分為二……

　　咻——啪！

　　……藤蔓？

　　一根藤蔓纏上了雙翼，其他藤蔓也跟著仿效……幾秒不到，雙翼已經被藤蔓捆得動彈不得。

　　這樣還沒有結束。雙翼掙扎著，藤蔓可不讓它有脫逃的機會，慢慢的往花朵這邊拖來。薔薇，綻放的更大朵。

　　那種模樣……不就是式神嗎？

　　花朵正中央赫然張開，一張佈滿利齒的怪嘴，當雙翼抵達嘴前，花朵的喉中生出大把的紅色觸鬚代替藤蔓捆住雙翼。

　　然後，硬生生把它給吃了下去。

　　「……你已經會用式神摺紙了？」

　　「不，還是跟以前一樣，老是失敗。」

　　「別跟我打哈哈。」

　　「我就不能在花朵上面開張嘴巴嗎？」悟修微笑。百苦可笑不出來。

　　起初，實力差距是這麼的明顯，現在竟然跟自己不相上下？想到此，百苦不禁有些惱怒。

　　「百苦，那這個呢？這是什麼？」悟修問道，手中那東西已經不算摺紙了—－你看過有人把紙團稱為摺紙的嗎？

　　「悟修，那只不過是團垃圾。」笑，出自於滿腔的殺意。

　　到底要用什麼方法，才有這種摺紙？實體化後，百苦的右手生出一枚鬼頭。青綠色發皺的皮膚上長滿數百顆眼睛，同時瞪著悟修；嘴巴的部份開出一個大洞，它沒有牙齒，唯有深不見底的黑暗在裡頭打轉。

　　舉起鬼頭，終結一切。

　　狂風乍起，至少看起來如此。鬼頭的嘴發出意想不到的吸力，任何東西都難逃此招，就跟碰到黑洞沒有什麼兩樣——向內彎折，然後消失。

　　「……百苦，塑紙師的錯誤，就是他們太執著於摺紙。」悟修輕道：「『塑』的意義，不是表象的塑造，應該是內心的塑造。畢竟精細的摺紙，也是為了達到刺激想像力的目的。」

　　「我們是塑紙師，並不是摺紙師。」

　　「跟我玩這種文字遊戲，是想爭取求饒的時間嗎？」百苦大笑，悟修的理論對自己來說，跟空氣沒有兩樣。力量，才是重要的。

　　悟修搖頭。風，把他的髮型都吹亂了。

　　輕輕將紙團拋出，它就跟其他的花草樹木一樣，終究逃不過被鬼頭吞下的命運——紙團開始實體化。

　　白銀色的光芒閃耀，逐漸形成一個球體，並且……越來越大？

　　金屬球雕刻著極為精細的紋路，但這些都不是重點。因為鬼頭吸力的關係，金屬球以非常快的速度朝著百苦飛來，再說……為什麼，鬼頭沒辦法直接把它吸收掉？

　　要逃走嗎？鬼頭附著在自己的手上，怎麼逃？

　　金屬球飛來，不抱一絲憐憫。

　　「不可能啊——！」

　　……啪。

　　微風吹拂，但這血腥味怎麼也無法除去。

　　手刃自己熟識的人，感覺並不怎麼好。就算他犯下滔天大罪，人抹除了，但，回憶是難以抹滅的。

　　「……肅清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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