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好看嗎?」
一聲音輕問,在這沒有任何雜音的室內,顯得格外優雅。
老者輕輕點頭,表示讚許。一個約莫十六歲的女孩,她再一次的旋轉,將她那婀娜的體態表現到最崇高的姿體美。
不需要音樂,女孩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節奏,每一個跳躍都像是鋼琴一陣陣的短促的彈音、每一個滑步都有如小提琴輕柔的滑弦……她,是個舞者;她,同時也是舞曲。
但,她不是人類。
出自於巧手,她看起來與一般的女孩無異。吹彈可破的肌膚來自最高級的矽膠;略有的骨感為了更貼近一般女孩,用高硬度的聚合塑膠製成了骨架;髮絲雖是人造的,卻比真人更來的烏黑亮麗,女孩每次的轉身都使那長髮像是彩帶那般環繞著自己飛舞;而那雙眼、那對耳、那只鼻、甚至是發出嬌滴聲音的櫻桃小嘴,全都是用雷射刀細細刻製出來。她看起來真的和一般女孩子一樣。
所學舞蹈、動作的習慣、甚至是記憶、口氣……全都是由學習性AI,經過慢慢教導而成。她,現在就像是普通女孩一樣。
一個為跳舞而生的女孩。
老者推推眼鏡,看女孩跳舞,是現在唯一的樂事了。從AI設計開始,他就成了父親,教導女孩一切的知識與道德感,特別是舞蹈,為了能讓女孩翩翩起舞,她又為女孩做了一個身體,一個最適合跳舞的輕盈身軀,要說這女孩是老者的什麼:是女兒、是親人、又或者是最偉大的作品也不為過。
雖說老者並沒有替女孩取所謂的名字,對老者來說,女孩只需要一個代稱就夠了,那就是自己的女兒。
但,老者絕不把女孩當作是機器人。
他希望女孩以快樂的心情跳舞,而非命令式逼迫,女孩是自己唯一的女兒,不是烤麵包機。最後,真的成功了,女孩她就像當初預期的一樣乖巧,並會主動要求老者看自己跳舞。
達成了夢想,可不是嗎?
然而,事情總有正、反兩面影響。
耗費了大半輩子的時間培育出來一個完美的女孩,他投注了多少的歲月?或者該問——他投注多少了健康?經年累月的廢寢忘食,再加上研究之外的事情毫不注意:比如說燈光的光線。這使得還未六十歲的他,行動需要靠柺杖才行,就連雙眼的近視都已破了千度大關,最近更有奇怪的黑影時而遮蔽視線。
做出一個女兒,代價就是這個吧?這還真是諷刺的狀況,有了會跳各種舞蹈給自己看的女兒,自己的眼睛卻快要看不清楚女兒的長相,哪怕再過幾個月都會有失明的風險。
想到此,老者不禁嘆一口氣。
後悔,就是這種感覺吧?
「父親,您為什麼嘆氣呢?」老者抬起頭,女兒以擔心的表情看著自己。那一對靈活的綠色眼珠好比祖母綠那般深遂,同樣是一點一滴製成的,看了都會驕傲。
收集最近的資料加以比對,女孩發現父親嘆氣次數可說是與日俱增,以前都會毫不保留對自己傾吐心事,然而現在對於嘆氣的舉動都會三緘其口,使她的AI開始有了質疑,並進而擔心父親對自己的信任。
「有什麼是不能對女兒說的嗎?父親,如果能的話,女兒很希望能幫您分擔一些心事……」
「哈哈,我有哪些事情對妳隱瞞?父親只要有妳,什麼煩惱都沒有了。」老者苦哈哈地笑道。
「……父親,您都沒發現自己嘆氣的動作越來越頻繁了嗎?我從書上看過,人會嘆氣,大都是因為心中有煩惱;而當人不想說出心中的煩惱,往往都會用笑容直接帶過去。」
真不愧是自己的傑作,老者心中的隱憂都可以這樣分析出來,有時也會不得不佩服自己女兒的能力。
「就算有煩惱,只要看妳的舞蹈也變成沒有煩惱了!」
「父親,女兒會傾聽你的煩惱,並且協助解決煩惱。」碧綠的大眼眨呀眨,再補上一句:「女兒不希望父親後悔,您說過那是很不好的事情。」
「後悔,那的確很不好。可是父親不會後悔……只是覺得有點可惜吧?」
「可惜?」女兒歪著頭,她的天真就像是小朋友那般單純。看到她的樣子,老者也開始心軟,畢竟現在不說,以後還是得說。
「女兒啊,父親的雙眼越來越不好了,我能夠感覺到,在死亡來到以前,我的雙眼會先拿去做為頭期款。」
「父親您的雙眼……機能將要停止了嗎?」女孩一字一句緩緩說出,靈活的腦袋迅速判斷出失明所代表的意義——代表父親再也不能看自己跳舞了。女孩的表情開始趨於凝重,就像是無法接受事實那般沮喪。
「這樣的表情不適合妳喔,我的乖女兒。」
「可是您的眼睛……」
「這只是推斷而已,就像是玩踩地雷那樣,不可能每一步都是地雷,總是會有破關的機會。妳也知道,我踩地雷的技術可說是獨一無二。」老者敲敲自己的額頭,調皮笑笑。
「好了,時間也差不多了,父親先去休息,妳也休息休息吧?跳這麼久也是會累的。」
「為了父親,女兒不會感覺疲勞。」女孩堅定的回答。
「身為父親的我,有你這個好女兒可說是非常幸運呢……能扶我到床上去嗎?這腰也漸漸不太可靠了呢。」她應聲,輕輕扶起父親至床上,看著他慢慢入眠。
父親就像平常,酣甜入夢。但只要是人類都可以發現,他臉上那歲月的痕跡與日俱增,更何況是身為機器人的自己?女孩出生是為了帶給父親歡笑,並非見證父親死亡。
「父親……」
人類身上的零件即將腐朽,該去何處更換?以這個問題搜索內建的資料庫,很輕易的就會發現,答案只有一個。女孩也下定決心如此。
「父親,女兒不會讓您再替雙眼擔心。」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決定;也是一個最困難的決定。
◆ ◆
「父親,好看嗎?」
始終如一的問題,老者也始終如一點頭讚許……怎麼?一塊塊的黑暗漸漸將女孩吞噬,不,應該是黑暗遮掩了自己的視線!老者努力揉眼想將黑暗驅離,但那只是越來越糟!
他慌了,還沒準備好面對的事情突然來到,任誰都會發狂。伸手亂抓著,他也不知道要抓什麼,但總是要抓住些……令人心安的事情。
好比說,自己的女兒。
可是……
為什麼就是抓不到!
◆ ◆
「不——!」帶著驚呼,老者猛然驚醒。
房間內盡是厚重的喘息,挾著滿背的冷汗,老者未從方才的餘悸脫身,這個夢實在太過真實了,老者還仔細張眼看看四周,看看自己的視野有無夢中的黑塊。
「我有多久沒做惡夢了?幸好這只是個惡夢……」嘴角微微上揚,慶幸活在當下的美好。但弄濕了一身子還是要解決得。
「女兒啊?能不能幫我拿件新衣服過來?」
……沒有回應。
「女兒啊!」老者用比剛剛還要大的音量再喊一次。
仍然沒有任何回應。
整間房子就像是只有自己一人一樣,除了自己緊張的心跳聲,接著只剩下滿屋子的寂靜。若是平常,女兒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跑過來幫忙。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女兒?妳在嗎?」回蕩著的聲音在角落中撞擊,也撞擊著老者的內心。他緩緩扶起自己年邁的身軀,那口腰永遠都是這麼的酸痛。
不安嗎?拄著柺杖,顫抖的步伐漸漸加快,孱弱的腳步移動聲以及陣陣空洞的柺杖聲彼此交擊著,一再的撼動老者心中的顫慄。這個時候,他回想起不久前所做的惡夢。老者是科學家,本性就是不相信所謂的預兆……這次,他不得不去相信了。相信這個惡兆。
一張紙靜靜躺在滿是零件的辦公桌上,純白的紙面更容易使人發現它的存在。上面的字跡十分工整,就像電腦打出來的,大小為十二的字體以新細明體表現短短幾字:
『女兒不希望您的未來黯淡無光。』
發抖,參雜著一點不可置信以及強烈的害怕。老者不可置信的地方,就在於女兒竟然違背了自己的意思,縱使AI再怎麼強大,也不可能會有這麼自主的行動啊?
而害怕,是擔心女兒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想啊!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說女兒為了找出醫治自己雙眼的辦法跑出去了嗎?那會跑到哪裡?這雙眼必定是沒得醫了,要也只能做替換,也就是拿人造義眼換去原本的眼睛……那裡?
「義體製造所……?」
◆ ◆
這個夜,不寧靜。
身為一名警察,維護治安是最基本的責任;身為一名小隊長,帶領小隊制服暴徒更是自己的責任。但是,比起懲治罪惡,自己倒還比較想要在家好好睡上一覺。
「喬納森隊長,目前還沒有出現任何異狀。」一名戴著章魚型面具的隊員敬禮道。
「繼續觀察。」喬納森大抽了半根雪茄,這是他在煩惱時的證明。
求援是從十五分鐘前傳過來的,訊號源自於市中心的義體製造所——專門從事人造器官的醫院,訊號內容則是通報有不明人士入侵。然而,警察們卻只能佈下重重包圍網守在外邊。
義體製造所,因為是研發人體器官的機構,裡頭的高科技產品自然不在話下,更別說那些珍貴無比的義體了。所有的義體都是為專人設計,若是使用非本身的義體會產生細胞抗拒反應,說簡單一點就是細胞衰敗;不過它們的使用性甚至比一般人體還要高出許多,算是有錢人為了自身健康的奢侈品。
所以,為了不傷及無辜的義體,內部的防禦措施僅有數個感應器以及奈米門,武器類型的防禦措施幾乎不存在其中,就怕誤傷了義體。喬納森之所以煩惱也因如此,一個高價值的研究所卻也有著極高的漏洞,真搞不懂這種重要的設施要建在地面上,供人覬覦。
「……裡面的傢伙不要動!」守在門口的警察大喊。這是他第一次進行包圍任務,在這種安逸的時代,這種狀況只有在電影才會上演,誰能預料到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警察手上的電擊槍在晃動,出自於雙手的顫抖、出自於玻璃門內漸漸顯現得人影……好嬌小?
她就像是迷路的孩子,一隻誤入獸林的徬徨小羊。但她是如此耀眼,輕飄得髮絲以及碧綠大眼,嬌小的身軀有著無可挑剔得曲線。她像在藏著什麼似的,左手緊握著一黑色方盒不放,右手則是沾染著某種粘稠物體——她就是入侵者!
「不要動!」
嘴巴上是這麼吼,實際上雙手早已失去控制。這是他第一次拿槍指著人。女孩用一種困擾的眼神看著自己,很顯然討厭自己被槍指著。
「不要動!」
再一次警告,女孩不以為意,她有事情要去執行;而他有責任要去執行,更驅使他扣下板機……還是誤觸?
這槍口勢必是無法阻止了,但是當電極射出時所造成的後座力可不是發抖的手可以拿穩的,本應朝身軀射去的電極筆直插上女孩的額頭!
緊接著,強大的電力毫無預警疾馳而去。
「笨蛋!會死人的啊!」喬納森在後頭大吼,礙於距離關係,他根本無力阻止這一切事情的發生……自己的隊員過失殺人?不僅是隊員會遭受處罰,身為隊長的自己也脫離不了關係。
……事情倒也出乎意料之外。
本應昏死過去的女孩好端端的站在原地,電極霹啪作響顯示這把電擊槍沒有問題,那是哪邊出了問題?電極片深陷皮肉之下,卻連一點血也沒見著,只看見愈發焦黑的臉頰——她不是人類?
那對眼睛仍瞪著自己,但卻是一片惱怒。她將直接拔出,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便往持槍者扔了過去。結果是必然的,自己躺在地上猛吐著白沫。
「要趕快回去,回到父親身邊。」女孩低喃了幾句,正當她想跑走時,左腿卻出乎意料攤了下去……膝蓋上的圓孔是怎麼回事?
「這樣就想跑?」喬納森問,他不容許有人攻擊了自己的部下還想落跑。手上的珠擊槍雖然無法打穿骨頭,但還是有一定的攻擊力:例如打進關節銜接處。
「不要掙扎。」舉起右手,人員們紛紛拿出了珠擊槍對準目標,顯示出包圍網的絕對攻擊力。絕對的法律抵制。
「待在原地,妳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反之,到時出了什麼事情,妳也不能怨我們。說,是誰派妳來的?」喬納森慢慢走近女孩身邊,所有人都在旁警戒著,深怕待會兒又會出現什麼狀況。
一步、兩步,喬納森慢慢收起了槍,想博得信任。雖然他還不清楚女孩是什麼東西,但從剛才的種種攻擊可以看出,女孩絕非普通人類;女孩也正看著自己,沒有多餘的憎恨,亦沒有多餘的哀傷,眼神好似抱著一絲著急。她也真是動人極了。
機器人嗎?不會是某個變態有錢人訂做的充氣娃娃吧?再說,現在的機器人都有受到政府的規範,理應不會做出任何觸犯法條的事情才對啊?
「說吧,到底是誰?」喬納森再問一次。女孩看看周圍,再看看高大的強納森,口中依然持續著那一句話:
「要趕快回去……回到父親身邊。」
猛然一個衝撞,喬納森壓根沒有想到她會做出這種決定。
飛離了數呎,不用喬納森下達指示,其他人也知道怎麼做。
陣陣槍鳴響起。
◆ ◆
聽到了。
車還沒到,聲音卻從目的地傳出。那是一波波沉重的槍擊聲,響撤了街道,響撤了老者的心。腦筋一片空白。
「快!再快一點啊!」老者著急催促著,但這台車的系統也只能照著路段上的速限行駛。
再一個轉角便會到達,車緩緩轉了個彎。
——映入眼簾。
她只是個女孩。
一個個的圓孔在她身上毫不留情得綻放,琥珀色的液體就此瀉流而出。那種感覺就看著人類沒什麼兩樣,不過是鮮紅的花朵換成了炸裂開來的琥珀而已。
她只是個女孩。
好比跳舞那般,垂死的天鵝,掙扎著死去的樣子,依舊是如此高雅、如此扣人心弦;未完成的目的使她不斷的爬起、然後跌下、爬起、跌下……
她只是個女孩。
槍,卻只把她當成靶。
「住手——!」老者咆哮,有如負傷野獸那樣淒厲。
用盡全身的力氣,他的腳步不再緩慢了,扔下柺杖,簡直就像奔跑過去一樣。歲月所留下來的痛楚,全都已經拋到腦後了,畢竟一個更大的痛楚在催促著自己,逼得他不得不這麼做。
為了女兒,他不得不這麼做。
「住手!住手!你們通通給我住手——!」顧不得數把槍還在開火,老者隻身衝入槍陣之中。喬納森見狀,立刻大呼停火,但老者仍被波即到了。
為了女兒,他不得不這麼做。
「女兒!振作點……振作點啊!」扶起倒在地上的女兒,身上盡是千瘡百孔,昔日的美麗已不復存。珠擊槍雖不能斷骨,但在數把槍同時作用之下,她早就是不成人型。
「……父親……」聲音也變了,趨於扭曲的混音,以往的輕柔之聲成了殘燭,隨時都會啞掉一樣。老者努力傾聽,當下能做的,也只有努力傾聽。
「女兒……不希望您的雙……雙眼黯淡無光……」
「妳在傻什麼!這跟失去你比起來完全是微不足道!」淚水模糊了原本就不復清晰的視。女兒就和真正的人類一樣,她的傷口不是裸露出電線,而是流失了能源液以及逐漸停止的機能。
但是,老者並沒有把她做得和真人一模一樣。
她不會哭泣,因為老者不想要看她哀傷難過;她的「血」甚至不是鮮紅色的,因為老者不想看她受到傷害的模樣。
出自於個人的私慾,女孩貌似人類,卻也不完全像個人類。
不過,老者冀望她與真的女孩一樣。
——活得快樂又有自信。
「女兒希望……父親能夠永遠看到……看到女兒跳舞的樣子……」
那是什麼?她根本不會流淚啊……眼角滑下來的,是因熱溶化的矽膠,又或者是額頭上的傷口所留不住的能源液?老者看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他只看見了一水珠奪框而出,在女兒的臉頰上殘留下一道悲傷的痕跡。
就和真的一樣……
晶瑩剔透的眼淚。
「……女兒為此而生。」
語畢,她不再開口,頭無力得歪向一邊,但那對不捨的眼睛還是直望著老者。老者抱緊了女兒,試圖挽留住什麼……試圖抓住什麼!
沒入黑暗中的,夢中沒能抓住……現在,也抓不住嗎?
「不要動,我現在以涉嫌指使機器人竊盜、傷害的罪名逮捕你。」喬納森開口,並將迅速將老者銬了起來。
好一個不寧靜的夜。
◆ ◆
「老先生,差不多該回去休息囉!」年輕志工喊著,快步跑到坐在大樹下的老人身旁。
老人沒有回應這名志工。坐在長椅上,望著眼前緩緩西沉得夕陽。
「呃……時間真的到了。」志工再提醒一次,但老人依舊不做回應。
其實老人雙眼全盲,且還在服刑期間,之所以會到療養院來,正因為他瞎了雙眼。
他也真是個奇怪的老人,就喜歡呆坐在外頭,一坐至少五個小時,也不曾找過人聊天。他就只是靜靜坐在那裡而已。
「……先不要吵我。」
每次都是這樣。
「那我十分鐘後再來喔?」志工問,老人不再回答,就當他是同意了吧!
風,吹拂著,帶動樹梢上的幾片綠葉,地面上的青草也跟著隨風搖擺。頗為舒服。
問題,也隨著風化成了耳語,鑽入老人的耳朵裡頭。
那是始終如一的問題。
老人也始終如一,點頭回答:
「好看,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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