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01平淡日常
「今天差不多就到這裡了，下課吧。」我闔上樂譜，對眼前的少女說著。
「謝謝庫里斯老師。」少女頗為興奮的回應。
少女名叫安娜，符德魯琴系二年級，因為原先的指導請產假的緣故，暫時由我代理指導……一般來說沒有到某個年資的教師，是不會被分配到指導工作，更不用說像我這樣雖有職業經歷，教學經驗卻不滿一年的新手教師了，因為算是特殊狀況，所以其實只需要注意她一人。
「這麼迫不期待，難道下課後有約會？」看著安娜比往常更加迅速的將符德魯琴拆解收納進盒中，我好奇問著。
安娜聞言抬頭，俏皮吐著舌。
「說得這麼明白真是讓人害羞呢！」口中說著害羞，語氣卻一點也聽不出來。
「既然如此，還就快點去吧。」我有些莞爾。
「好──！」安娜迅速整理著琴譜，突然露出疑惑的神情，「庫里斯老師，這一份琴譜是你的嗎？」
我仔細一看，發現安娜的琴譜中果然夾雜著一兩張看來相當陳舊的樂譜。
「可能是前一個使用練習室的人遺落的，先放在我這邊保管好了。」我接過失物，紙張雖然老舊泛黃，卻並沒有毀損的跡象，角落也頗為平整，可以看出經過細心的保存，旋律有種隱約的熟悉感，卻又想不起來，我估計這多半是某個學生的自創曲，不過以紙張的年齡來說又有些不太符合……如果對失主來說很重要，應該會主動過來尋找吧？於是我將樂譜收起。
「那我先走啦，庫里斯老師！」安娜用無論何時都充滿朝氣態度的向我告別，風一般衝出練習室。
落在後頭的我無奈笑了笑，有精神是好事，不過太過也會讓人有種招架不及的感覺……雖說如此，少了安娜的聲音，練習室中又有絕佳的隔音，整個空間彷彿死一般寂靜，只聽的見自己的呼吸與心跳聲，難以言喻的沉悶驟然襲來。
我環顧四周，確認沒有其他的失物後，逃亡似的奪門而出。
一打開練習室的門，就聽見雨聲……落在地上的雨滴、落在簷上的雨滴，交錯在耳邊形成一種安穩的頻率，莫名讓人感到安心。
「果然，今天還是下著雨啊。」我說著對常人來說不可理解的話，與學生時代的困擾相比，現在的心情更接近一種懷念與欣慰的感覺。
我走出教學大樓，沐浴在比細雨略大些的雨中，感受到水滴滲入西裝外套中的沈重感，雨水順著髮絲滑落到臉上，那種溼冷的觸感，真實到難以想像這些全都是他人口中的幻覺，我對這些早已習慣，像是呼吸一般自然，用與其他人並無二致的姿態在雨中行走著，到了校門口，我看見了意料中的人。
「喲，庫里斯！」
阿璽諾斜倚在門邊，率性朝我揮揮手。
我趕緊向他走去。
「不是說了不用特別過來接我嗎？」我不是那麼真心抱怨，只是對於像小孩一樣喜歡有人陪伴的自己感到懊惱。
「我想你了嘛。」像是會讀取我真正心聲似的，阿璽諾不以為意，笑嘻嘻靠過來。
「這種話不要隨便對別人說啊，會被誤會的。」雖然這段時間和他相處已經有些習慣，有時候還是忍不住佩服他能夠如此自然地說出這些讓人難以啟齒的肉麻話，最厲害的是居然還讓人不感覺討厭，這應該算是一種才能吧。
「如果是庫里斯的話，我不介意被誤會喔。」他煞有其事朝我眨眼，我無奈承認和學生時代相比，現在的阿璽諾更加難纏。
「拜託請你介意一下吧！」我嘆氣。
「好吧，真是拿你沒辦法……那來說點要緊的事情吧！」阿璽諾突然露出嚴肅異常的神情。
「比如說……？」
「比如說……我們今天晚餐要吃什麼？」
「這種事情無論怎麼說都算不上什麼要緊事吧！」雖然知道阿璽諾突然嚴肅起來時八成是他覺得無聊想耍人的時候，一瞬間還是感到緊張的自己簡直像個笨蛋。
「晚餐很重要啊，尤其又是跟庫里斯一起時。」
「……你又說這種搭訕一般的話了。」我無奈，這點到是從學生時代就不曾改變。
「抱歉抱歉，平常說習慣了。」阿璽諾一臉平淡地說出罪惡的花花公子宣言。
「我說……私生活還是要注意一點吧。」
「冤枉啊，我最近可沒怎麼枕著別的女人的體香入眠呢。」
「……我們真的要繼續這個話題嗎？」我趕緊打斷他，免得對話往更加不像話的地方直直奔去，更別提我們現在還站在人來人往的校門口。
「抱歉抱歉，話說回來我們到底要吃什麼？」他笑著道歉，大概是以看到我尷尬的樣子為樂，語氣聽不出半點歉意。
「可貝洛德……如何？」想了想，我提議，這家餐館已經經營很久了，價格實惠，餐點也相當美味……在學時我和阿璽諾就常常光臨。
「喔？那家店還開著嗎？」
「雖然是老店了，不過依然相當受歡迎呢。」只有這時候我才有阿璽諾確實多年沒有回到琵歐伯的感覺，雖然最初介紹可貝洛德給我的人是他，先前我也沒有提到過那家店，或許在潛意識中我一直避免在阿璽諾面前提到任何與法珞相關的話題……畢竟那裡也曾經是她打工的地方。
「唔哇，好久沒吃了，真是懷念阿。」
像是完全不知道我陰暗的心思，他爽朗的回應……阿璽諾式的溫柔，即使知道他說得未必是完全的真話，也不會讓人感到不悅。
我突然想起在學時，畢業公演前一個月，阿璽諾與我一起到交誼廳尋找搭檔的事情，他向女孩子搭訕時記錯對方主修，那女孩卻似乎對阿璽諾頗為熟稔，他當時是那麼說的：「因為妳看起來就像是歌聲也很美的樣子。」最後那女孩笑著原諒他……或者說是一開始就沒有生氣吧，即使知道阿璽諾所說的不是真話。
阿璽諾似乎總是能夠輕易跟陌生人打成一片，從學生時代便是如此，我曾經認為那是因為他的健談，但經過重逢以來密集的日常相處，我發現跟阿璽諾來往的確相當愉快且舒適……或者說是過於愉快了，那不單單只是語言才能就能夠達到的效果，偶爾我會懷疑，或許他在社交上的無往不利是由於他對他人敏銳的觀察能力，並且下意識迎合他人喜好的結果。
雖然對於這一點並不討厭，不過有時候不免會想，也許阿璽諾是勉強自己配合我也說不定，就像是當年阿璽諾曾經告訴我，他其實對那些女孩們的名字一個也記不住，看似輕浮的言詞只是因為那麼說「大家都會很高興」……不得不說如果自己也被劃分進「大家」之中，我想我應該會感到很難過，只是這種少女般過於纖細的小煩惱即使很丟臉地向他追問，大概也只會得到一句：「怎麼可能呢？庫里斯是特別的喔。」作為回答吧？
「那麼，我們差不多該出發了。」阿璽諾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呃……喔。」我楞楞回應，和他一起並行。
「怎麼，看我看呆了？突然發現我的魅力了？」他惡質地勾起唇角，怎麼看怎麼猥褻。
「……沒這回事。」我悶聲道。
「喔？真是遺憾，我剛剛還在想，如果是庫里斯的話……可以喔。」他認真無比對我說。
「……什麼東西可以？」我有些慌亂，對這傢伙的惡趣味雖然早有心裡準備，不過還是經常被他的言行嚇到，果不其然，一收到我的回應，阿璽諾就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下。
「噗，對不起……因為你的反應太好玩了，忍不住……。」話沒說完，就轉過頭放聲大笑。
「夠了吧，到底要不要去吃飯？」我惱羞。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充分被我娛樂到的阿璽諾以及作為合格玩具的我終於到了可貝洛德，餐廳的招牌已經有些陳舊感，和舊市街的景色頗為符合，不過會來到這家店的人並不會在意這點小事，店內的裝潢這幾年改過幾次，不過依然不改其溫馨風格，最重要的是餐點的口味一直都很不錯，價格也平實。
挑了角落的位置坐定位，我拿起菜單只看了一眼就放下。
「想好要吃什麼了嗎？」阿璽諾疑惑。
「蒜味義大利麵。」我說著十年如一日的唯一菜單。
果不其然，看見對面的阿璽諾立刻開口道：「真的是……。」
「……老饕般的吃法呢！」不等阿璽諾說完我就接續。
「原來你還記得啊。」阿璽諾托腮笑著。
「就像我每次都點蒜味義大利麵一樣，這句話也從來不缺席啊。」雖然阿璽諾知道我其實只是喜歡吃而已，每次卻還是忍不住調侃說是「老饕般的吃法」，就像是舊時光的重演一般，下一句一定是……。
「那麼，我也吃這個好了。」突然又看了眼菜單，「咦？原來有新增菜單嗎？」
「當然囉，已經過多少年了，同樣的東西總會吃膩吧？你要換點別的嗎？」
「不用了，還是點這個吧。」他朝我笑了笑，「反正下次一起來再點就好了。」
罔顧我個人意願，他擅自定下下次還要一起來的決定，不過……感覺還不壞，這種微妙的生疏以及熟稔感。
可貝洛德的上菜速度很快，不多時，我和阿璽諾一邊解決眼前的麵一邊閒聊著。
「說起來，你是怎樣說服你父母讓你回到琵歐伯？」阿璽諾好奇問。
「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告訴他們說我想繼續彈琴，要好好接受治療。」當初自己的狀況其實家人看在眼裡也很擔心，或許大家都希望能夠改變現況，所以沒有費什麼力氣就讓我離開了，這樣看起來我真的是相當不孝，明天向家中報個信吧。
「哦？有好好解釋清楚嗎？我可不想被當成誘拐別人兒子的壞男人呢。」
「……原來你有自覺嗎？」
「呃……真的嗎？」阿璽諾難得露出錯愕的神情。
「假的。」我竊笑，心情很好。
「別嚇我啊。」
「這麼說起來，」我突然想到，「很少聽阿璽諾講家裡的事情呢。」
阿璽諾顯然楞了楞。
我正想著自己是不是提了不該講的話題時，就見他一派輕鬆回答。
「因為沒什麼特別的事情，你想知道也沒關係，不過不怎麼有趣就是了。」
「……如果不方便的話也不一定要說。」
「沒有不方便，不過是一些無聊的事情罷了。」他搖搖頭，續道：「我家有父親、繼母、還有一位哥哥，都不住在琵歐伯了，阿、對了……繼母是我父親的第三任妻子，我的母親已經過世很久了，我和哥哥不是同一個母親所生。」
一下被複雜的家庭關係弄混，我露出困惑的表情。
「也就是說，父親總共有三任妻子，第一任是哥哥的母親，已經跟父親離婚了，第二任是我的母親，已經去世了，第三位繼母，和父親一起住……順便一題，繼母年齡比我還小兩歲。」
「聽起來真是複雜呢。」我目瞪口呆。
「反正都是些很無聊的事情而已，不懂也沒關係。」他聳聳肩，毫不在意道。
「對不起，我似乎不該問這些。」
他對於我的歉意相當困惑，「沒什麼好道歉的，我並不沒覺得難過。」
「不過也不覺得快樂吧？」
「並不是這樣，也有快樂的事情喔。」
「像是……？」
「像是……我的母親叫做瑪莉亞，那是個很美的名字，以及……。」他將尾音拖得很長很長，卻又不像往常意圖捉弄人的語調，現在的他相當認真。
「以及？」我忍不住追問。
「以及……我很愛她，她是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說出這句話的阿璽諾笑著，這樣的笑容我是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見，不同於往常的的調侃嘻笑，那是純粹的幸福以及回憶的神情，我想能夠這樣笑著說起往事的阿璽諾，一定也是深深為對方所愛吧！
回程路上，我和阿璽諾並肩說笑著。
細密的雨滴從天空飄落，我恍若未覺。
tbc...
創作內容
[交響樂之雨]詩人第二部─光之殘像 act.01
繪圖 (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