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廳堂偌自熟睡，如同深淵中的湖泊，無聲無息，看不見一絲漣漪。藍色燭光是唯一光源，它們在兩座大型燭台上燃著熊熊火焰，彷彿衛兵般置於入口左右兩側。微弱的光線散發著謎樣光芒，昏黑地令人看不清空間。向四周望去只見霧般的黑夜在遠方窺探著，唯有往前方看去，則勉強可見紅色長毯由入口延伸，覆滿了台階，直到一面鏡前。時間彷彿遺忘了這空間，將它放逐在歲月無力管轄的邊緣地帶，任由飄搖、隨之遊盪，無盡頭地獨自存在。
「是時候了。」
身著黑色長袍的四名巫師佇立於階前，他們的臉龐被白色的面具所遮蓋，雙手則戴著白色的手套，這一身神秘且嚴謹的裝扮，杜絕了任何一絲可能顯露真實身分的線索。此時，一陣聲響打破了孤寂。那是腳步聲，仔細聽來不只一人。隨著步伐的靠近，回音漸趨明顯。面對不速之客的到來，廳堂醒了，卻不為所動。
那雙銳利如刃的眼眸由黑暗中浮現，視線冰冷地掃過眼前四名致敬的巫師。那是克雷德，密城城主。他一頭銀白色的長髮如同瀑布般狂妄地灑落至腰間，掩映著趨近蒼白的冷峻臉龐，不時散發出懾人的冰冷氣息。一身深紫搭配黑色斗篷，儼然是名門騎士之裝扮；然而其腰際間卻空無一物，不見任何武器。
在其身後跟隨的是兩名侍女，她們秀麗的長髮、無瑕的肌膚、絕色的美艷以及豐滿的體態如同女神再世般地完美無缺，那舉手投足間所散發出的蠱惑魅力，以及飄散四周的誘惑香氣，是世上任何一種語言也都無法加以形容的；她們倆人的外觀正如同鏡面倒映一般，無不一處相同，且毫無破綻，活脫脫地是對雙胞胎。
巫師們退至一旁，讓出通道。克雷德踩著堅定的步伐踏上台階，來到鏡前。
「大人，儀式隨時可以開始。」一名巫師畢恭畢敬地說道。
「…………」他不作任何回應，只是默默地佇立著，沉溺在思緒之中。
原本垂落鏡前的鮮紅布幔，此時揭開於左右兩側。這面落地大鏡，表面潔淨光滑、毫無瑕疵，然而鏡中卻不見任何倒影，包含克雷德在內。象徵惡魔的暗色雕刻栩栩如生地圍繞在邊框四周，牠們各具姿態，翱翔、潛伏、裂嘴、瞪視，散發著詭譎的黑暗氣息。「邪神歐斯卡」猙獰的臉孔突出於鏡子的正上方，牠那血色的銅鈴大眼彷彿看透世間一切般，使空氣頓時為之凝結。
「開始吧。」城主冷冷地下達指令，眼神卻從未離開鏡面。
兩名巫師聽訊，各自緩步往左右兩側走去，步上台階至兩座祭壇前方。石壇上覆蓋著純白的布巾，貼附在下方的祭品上，隱約顯露出線條，此時，他們一同從長袍下抽出金光閃閃的「決斷之劍」，輕輕地以劍身揭開。白布滑順地落至地面，只見左右各一男一女全身赤裸地躺在祭壇上，雙手交叉置於腹前，隨著平穩的呼吸而緩慢起伏著。這兩人正是從獄中帶來的囚犯，離開黑暗苦牢的他們，此時雙眼緊閉，如同依偎在母親懷中的孩子般，沉沉熟睡著。
「以歐斯卡之名，邪神之奴僕，將以吾主之榮耀，熄滅光明之源，引領子民至您跟前。僅向至高無上之真理，吾主，獻上最崇高之敬意！」兩名巫師開始宣讀起誓約：「跟隨吧，臣服吧，眾子民，通往永恆之路已然開啟，綻放心中一切罪惡與野望，以鮮血、骨肉、靈魂起誓，將全部所有，奉獻給唯一真主！而將獲得我主，歐斯卡，之恩賜，由天之於地，隨心所欲！」
巫師將短劍平放，雙手高舉過頭，齊聲唱頌起古老的祭祀經文。這節奏，時快時慢；這旋律，忽高忽低，歌聲就如此隨著回音穿梭在每個角落。此時偌大的廳堂成了神祕的音樂盒，在開啟的瞬間，來自亙古時代的音符如同瀑布般流瀉而出，喚醒塵封已久且不為人知的奇異傳說。此時，巫師們的合聲漸趨高昂、轉為宏亮，正當唱至經文最高潮時，巫師手中的刃器，刀鋒突轉向下，就在那力道即將突入囚犯胸口之際，克雷德的眼角餘光不知映入何物，只見原本佇立鏡前的他，一個箭步將距離胸膛未剩幾吋的短劍狠狠抓住。他溫熱的血液緩緩地由掌心流下，一滴、一滴，千真萬確地匯聚在那女囚的胸脯上。
「大人！？」
「…………」克雷德眉頭輕輕一皺，也不管停留在手心的鋒利刀口，只用力一把奪下短劍，甩在地上，頓時發出響亮的撞擊聲。
「這女人……不能殺，她還有用處。」他說。
「啊！大人……」在旁見狀的兩名美人原本欲上前查看克雷德手上的傷口，卻被對方一個手勢制止住。
「恕臣無禮，克雷德大人。中斷血祭儀式是對於我主，歐斯卡，一種大不敬的冒犯！請看……」巫師指向躺在石壇上的男囚，他的胸口被一劍刺穿，半截的劍身依舊硬挺挺地立在上頭。那湧出的鮮血大量地匯聚一起，順著祭壇上的溝槽往下方奔去，那仍帶著體溫的美麗液體終將穿過石階，填滿中央台階上象徵「犧牲與重生」的奇異刻纹，並直達鏡前。
「獻祭是喚醒我主的必要步驟，克雷德大人。如果連結人界和異界的血之鍊中途截斷，邪神歐斯卡將會要求我們付出慘痛的代價！」
「哼，代價……如果能讓我感到一絲痛快的話……我還真想親身體會。」
「大……大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啊！」
巫師們緊張的神情顯露無遺。
「歐斯卡，我主，請您原諒克雷德大人的無禮吧……」
「啊啊……血流速度已慢下來了！得在停止前想想辦法！」
「是啊！已經無法回頭了！在還來的及之前，獻出這女人的鮮血吧！」
「夠了！」正當巫師們陷入慌亂時，克雷德一聲咆嘯令眾人為之噤聲。
「血祭必須進行，但……」他看著靜躺在石壇上的女囚一眼，眼神中帶著無比的堅毅：「這女人……說什麼也不能殺！」
「這……」眾人面面相覷。
正當這節骨眼，一名從頭至尾低頭不語的巫師突然像發了狂似地衝向石壇，他一手撿起沾染血色的短劍，高高舉起顫抖的手大叫：「大人！冒犯了！」正當這一劍刺向女人胸口時，鮮血當場四濺！巫師瞪大雙眼，驚愕地佇立於原地，因為那湧現的生命之泉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的！克雷德反手刺向巫師胸口的手依舊牢牢地握著。他面無表情，將劍身絞了一圈。巫師極度痛苦的神情隱藏在白色面具之下，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倒地不起。
「多麼勇敢……如果能再活久一點，也許你就能聽見我敬佩的掌聲了吧……呵呵……可惜啊可惜。」克雷德輕蔑地笑了。
巫師們看見這情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不敢輕舉妄動。
「你們想不出法子嗎？哼……這該如何是好呢？虧你們還自稱是邪神歐斯卡在人界的代言者，結果到這時刻，也只剩下沉默迎接死亡的份……」
「大人，」在一旁的美人開口說話了：「既然大人堅持留下這女人的性命，我們也不敢再多言勸阻；然而為了不至於冒犯我主，歐斯卡，以及為了大人您的生命安全，阿蘭達娜能否在此提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呢？」
克雷德看著她一會兒，此時彷彿領略到了什麼，只見他嘴角浮現一抹神祕的笑意，下一秒便隨即消逝：「用不著開口了，照著妳的想法去做吧。」
「是的，大人。」阿蘭達娜回身呼喚：「安卓麗娜，我親愛的姊姊，能否請妳與我一同將那蒙受大人眷顧的女子從石壇上抬下呢？」
「好的，妹妹。」那長得一模一樣的美人如此答應。她們不僅外貌相同，就連聲音和語調也如出一轍。
於是姊妹們一人扶前、一人扶後，將女囚抬起，輕放於石壇旁地上。阿蘭達娜拾起落在一旁的白色布巾，溫柔地將之蓋在她的身上，並將皺褶撫平。
「妹妹，接下來呢？」安卓麗娜如此問道。
「接下來……」她立起身子，由裙襬下方抽出一把銳利的匕首，毫不猶豫地刺向安卓麗娜：「由妳來代替這女人吧……我親愛的姊姊……」
「阿……阿蘭達……妳……」她話尚未說完，阿蘭達娜便猛力地將匕首拔出，那如同烈焰火舌般的鮮血當場噴溢而出，瞬間將灰色的石壇染成了紅色。
「啊……姊姊……請妳原諒阿蘭達娜……這一切……都是為了克雷德大人……。」銳器從她手中滑落，鏗鏘一聲。她震顫的身軀似乎失去了平衡而左右搖晃，串串淚水也不自主地奪眶而出，彷彿希望藉此洗去臉上的血漬。
「阿蘭達娜，妳做得很好……」克雷德雙手扶在她的腰際，抬起她那悲傷的臉龐：「血的牽絆也無法阻斷妳曾對我許下的誓言……啊……這張染血的面容……」他撫過美人唇邊的血痕：「美啊，真美……」
「大人……」
「退下吧，阿蘭達娜。這一身染血的衣裳有失妳的優雅；不過……妳的奉獻倒提醒了我，也許該是時候將妳列入我的新娘名單內了。」
「大人……我好高興……」阿蘭達娜雙眼依舊閃爍著淚光，但臉上卻滿溢著藏不住的喜悅之情：「那麼，我先退下了……」她一步步往門口退去，眼神卻分秒離不開克雷德，直到身影沒入了陰影，消失在眾人的眼前。
「呵呵……很好。看哪，你們其中有誰能比得過這女人的忠誠？」
「…………」巫師們沉默不語。
「哼，也罷。」克雷德轉身走到鏡前：「看，血之鍊即將染紅『真實之鏡』，而你們對我而言也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趁我還沒後悔之前，滾吧。」
「是、是！」三人聞訊，趕緊加快腳步離開了廳堂。在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四周又再度陷入了一片寂靜。此時血流已經填滿了地上的奇異刻紋，而就在觸碰到落地大鏡的瞬間，原本一片潔白的表面，右下角突然浮現一塊血紅印，接著慢慢地擴散，直到一片血色吞噬整片鏡面，火紅地展現於前。
「來吧，來吧……」克雷德在唇邊喃喃自語。
赤色的真實之鏡出現一絲漣漪，一圈，接著一圈。
「歐斯卡，來吧……我已經準備好了……」
話才剛說完，鏡面突然掀起一陣狂潮，波動不止的血海中央，慢慢地，浮現一張象徵世上所有黑暗元素的猙獰臉孔……此時窗外閃起一道雷光，轟然一聲，照亮城堡裡裡外外，彷彿宣示著此刻，正是末日鐘聲的到來。
- - To be continued
創作內容
灼眼月影 ─ C.3 城主
傳說中灼眼月影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