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章
紀元二一五年，魏都洛陽
在外人眼中，他，張柏喬，是個知書達禮、懂事沈穩的武家少爺。因為爺爺張郃是大魏名將，不僅嚴以律己，對後輩的教導也絲毫不鬆懈。
文治武功，爺爺全都看重。讀書習字的重要性，並不亞於練劍強身。
所以，他除了每日不斷的讀書、習字、練劍，生活上的瑣事都有佣人替他準備，他從來也不曾在意雜務，也無需費心在意。
就連『他』的事情也一樣。
當他從爺爺口中得知徐家收養一名孤兒時，他也未放在心上，只知道城裡多了個人，沒必要特別去結識的必要，就算是朝廷高官的養子，亦然。
雖然他年紀小，倒也從書中看過『政敵』二字。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總是纖白的身影，會在遇到他的時候默默跟上。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衣角總會被一雙瘦弱的手拉扯。
啊，對了，是那一日。
驕縱弟弟是城裡的小霸王，對於這位新來的『玩具』相當好奇，總是與街坊用些小把戲捉弄『他』。
其實他早就知道了，卻沒有特別處理，口頭上訓斥弟弟幾聲就完事了。畢竟沒有親眼遇到……又或是，他不自覺的刻意避開事端，眼不見為淨？
直到那日──
洛陽的街頭總是熱鬧，熙來攘往的人潮，可是卻沒人敢阻止張家小霸王的惡行。
「唷……可憐的孩子……看起來好疼啊……」幾個婦人畏縮的站在一旁，看著那打在白衣小兒身上的拳頭，也只能摀著懷中幼子的眼，不讓他們看到這樣的情景。
「張少爺，能不能……」豆花伯抖著口，想替被壓倒在地的小朋友求情，哪裡知道話沒說全，就被小霸王惡狠狠的眼神給瞪住了口。
「叫我張小將！我爺爺是張郃大將軍，我就是張小將！」
豆花伯眼前的小霸王是大魏名將張郃的幼孫張杉青，平日就常仗著自己爺爺的威名以及習武的身手，欺負著城中的百姓與孩童。
大家也明知道若是稟報張老將軍，張老將軍也不會坐視不管，但是……
不過就是個臭娃兒的惡作劇，而已，如此大驚小怪，也顯得大伙太沒那個什麼……度量了。
而且說實在，張老將軍雖然是賞罰分明的名將，若和他說上了這事，誰知道會不會引來小霸王的報復？畢竟還是個嫡嫡親的小孫兒啊！
想到這，豆花伯也只好摸摸鼻子，默默舀著豆花有一碗沒一碗的賣著。誰知，他目光一撇，就瞧見了『救星』！
豆花伯悄身走到『救星』附近，低聲喚：「張少爺，張少爺！」
柏喬聽到了聲響，停下步子望向聲音出處，便看到了不遠處的豆花伯。
「豆花伯伯，有什麼事嗎？」甫練完劍的身子仍冒著汗，他邊伸手擦拭滴下的水珠，邊往豆花伯的方向走去。
「那個……小霸，不是，張小少爺他，他……」豆花伯指指路中多人圍聚之處，隱隱的示意著，這樣暗示已是對徐家的呆小孩仁至義盡了吧？
他老歸老，可還沒活夠哩！
望向豆花伯指的地方，柏喬拭汗的手停了下來，是杉青又闖禍了吧？
唉，在爺爺嚴厲的教導下，杉青這小子還這麼不知進退，真是……
「豆花伯伯，我知道了。」柏喬聲音雖仍顯稚嫩，但已相當早熟沉穩，超越同年齡的孩子。
柏喬整整衣襟，往群眾聚集處走去，遠遠便聽到杉青那小子拔扈的聲音：
「叫我張小將！叫啊！臭小子！」
而穿過人群，他便瞧見杉青壓在白衣小孩身上，對人家一陣打罵。
唉，杉青這模樣讓爺爺見著了，肯定免不了一頓罰。
「杉青住手！」柏喬上前制住那正要再揮下的拳頭，杉青回頭正要痛罵來人，才發現來人竟是自己的兄長，惡狠狠的表情瞬間驚厄：
「哥……哥哥？！」
可惡，是誰去通風報信叫哥哥過來的！杉青凶惡的環視週遭，然而肩上沉下的壓力，意在阻止他繼續為惡。百姓見這小霸王有人處理也紛紛離去，免得遭池魚之秧。
「我是自己來的，沒人叫我。」柏喬一個提力，將杉青從地上拉起。
「那……那又怎麼樣！」杉青用袖口擦擦鼻子，「我張小……張杉青在這邊，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誰插嘴就是誰不對！」
在柏喬烱烱目光下，杉青的『張小將』之說也只能吞回肚子裡，但仍是一點悔意也沒有。
「你忘了平日爺爺怎麼教誨？習武之人萬不能以武凌人！」柏喬環胸，俯視矮自己一個頭的弟弟。
兄長的威嚴令杉青望之生怯，但望著仍倒在地上沒爬起的手下敗將，仍心有不甘。
都是因為這個臭小鬼，不肯喊他杉青大俠，害他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他也不被他們嘲笑！
都是這個臭小鬼害的！
「是……是他先惹我的！」
杉青喊完這句轉身就跑，臨走還不忘補踹白衣小孩一腳，讓柏喬想捉人都措手不及。
「真是愈來愈不像話了。」老是仗著爺爺的威名搗蛋，等爺爺這次帶兵回來，定要跟爺爺說說杉青的事。
柏喬想著事，手也沒停頓，他將地上的白衣小孩扶起，關心地問：
「你還好嗎？沒事吧？」
「抱歉了，弟弟他不懂事，回去我會好好教訓他的。」
怎料接連的話語，回答他的是一片的寂靜。
是痛到說不出話了嗎？柏喬不禁有些擔心，見白衣小孩的臉上有些髒污的泥沙血漬，索性用袖子替他擦拭乾淨。
泥沙落盡的臉龐白裡透紅──當然是杉青的傑作，但仍看得出是個相當俊秀的小孩。劍眉薄唇，雙眼黑白分明，就是……沒有神？
他終於發現眼前小孩的不對勁，他……是痴兒？
一雙純淨無垢的眼睛意外的對上他的，像是回答了他心中的問題。
「張大少爺，這徐府的小孩是傻的，你和他說再多也不會回你的。」
豆花伯好心的告知，並拿著碗豆花在小孩面前吹著氣，但小孩連理都不理，豆花伯露出「看吧」的眼神。
徐府的小孩？
柏喬有些訝異，沒想到徐府那種門第竟會收養一個痴傻的孩子？
突來的一陣風，將小孩頭上已不甚牢固的包巾吹落，那白燦燦的髮絲就這樣展現在眾人眼前。
「唉呀我的媽，這小孩的頭髮怎麼比我的頭髮還白啊？！」豆花伯一陣驚呼，他活這麼大還沒見過這樣的人咧！
繼豆花伯之後，耳語接二連三而來：
「是怪物嗎？」
「妖怪吧？那個什麼什麼山，不是有什麼白髮老妖的故事嗎？」
「傻了嗎，都說了是『老』妖了，這孩兒才多大？」
「會不會是教那什麼妖的給吸了精氣才會這樣？對嘛，不是說讓妖怪吸了精氣的人總會產生異變嗎？」
「有理有理，那……會不會引來妖怪啊？」
幾個再次聚起的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開始討論起神魔妖異的事，雖然對這白髮小孩失了興緻，但也是因認為他『非人』而來。
妖怪嗎？他不這麼認為，這白髮晶瑩透亮，像存源源活力，不像一般老者的白髮那般死枯，記憶著年邁的不堪。
驀地，眼角的餘光發現白衣小孩正默默的伸起小手，抓住飄落的髮絲與懸掛的包巾，想要將這大家異論的髮絲藏起。似乎以為只要這麼做，大家就會看不見他髮色一般。
他……明白眾人對他髮色的恐慌？
「你……叫暮雲？」他發現了小孩圍巾上繡著的名，雖然沒得到小孩的回答，但那應是他的名字無疑。
「你的頭髮很好看，白白的，像……像豆花一樣。」柏喬想不出其他的形容，只是輕輕接過那條包巾，仔細的收好交到小孩手上握牢，然後望入那雙乾淨的眼眼，「懂嗎？」
但，暮雲只是看看手，又用著那雙澄澈的眼睛回望他，這反應令柏喬失了笑。
他拿出幾文錢向豆花柏買了碗豆花，拿到暮雲面前，想讓他看清豆花的模樣。
「豆‧花。這就是豆花。」舀了一匙豆花，纖白軟嫰的豆花在湯杓上搖晃出美味的線條，沾染甜湯的部份在日光下還反射出晶亮的光茫，光是看著就讓人垂涎三尺。
但……暮雲只是睜著眼，望著而已。這反應讓柏喬有些喪氣，也笑起自己多此一舉。
呵，他想什麼，怎麼會跟個痴兒──「咦？！」
柏喬驚叫了聲，但這也不能怪他如此訝異，因為他眼前這個痴兒，正張著口將湯勺含入，將上頭的豆花吃了一乾二淨，唇角還淌著甜湯呢！
「你，吃豆花？」難道，他只是不善表達，並不是痴兒？
有了這想法，柏喬像是受了鼓舞，繼續說起碗中的豆花：
「白白的，軟軟的，像雲……」
啊，他剛剛應該說雲的，沒事說什麼豆花呢。放下湯勺，指著天上飄過的白雲，解釋道：
「雲，白白的，軟軟的……呃怎麼跟豆花一個樣？」他想到形容還真是差，背誦軍計興許更加容易呢。算了，意思到了就好。
「那個就是雲，跟你的名字一樣……」回過頭，柏喬才發現自己的解釋根本沒人在聽，因為暮雲仍是眼巴巴的望著豆花。
「你還想吃豆花？」
柏喬將碗推到暮雲面前，哪知他卻仍然沒動作。
這是……要他餵的意思嗎？
他連杉青都沒餵過呢！這怎麼辦？
握住湯勺的手顫著，但不容柏喬細想，暮雲已經又張口將他舀起的豆花吃了。
「你怎麼……」柏喬劍眉一蹙，但望著那雙像是寫著『我還要』的眸子，他也無法生上氣。
算了，反正就是餵個孩子，能比上爺爺帶兵打仗還難嗎？
等等吃完，就送他回徐府吧。
雖然是爺爺政敵的養子，畢竟還是個孩子，就這麼放在這也不好，畢竟是杉青把人家打成這副德性。
後來，他領著暮雲，趕在慌張的徐安拿著鍋鏟準備去解救受欺的少爺之前回到徐府。
他還記得臨走時，背後那雙澄澈的眼睛是如何注視他的離去。
當時，他還以為暮雲是在難捨豆花呢。
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那是他是不想與新交的朋友分離。
雲。
像雲一樣乾淨的心識啊，暮雲。
＊＊＊
幾日後，柏喬如常的步出張府欲往練劍場習劍。
誰知，才踏出府邸，便聽到重物碰撞的聲響，以及咆嘯聲！
柏喬看向聲音的來源處，就見到杉青正捉住暮雲的衣領，將他狠狠摔到地上！
「你還敢到這來！」
哼，上次的恥辱他還沒忘呢，這臭小鬼竟然還敢來到他張小將地盤！
「你這骯骯髒的臭小鬼，看我怎麼教訓你！」
杉青一拳又一拳的打在暮雲身上，下手一點也不留情。
柏喬見狀，連忙快步上前阻止：
「弟弟，快住手──」
「你走開！」打得眼紅的杉青哪容得了他人阻止，一揮手就往柏喬打去，害得還沒站穩的柏喬硬生生的摔在地上。
此時從一旁竄出腳步聲，在眾人還沒弄清楚的時候，杉青就被一道衝力撞，跌落一旁！
回過神，在眾人面前出現的是一名穿著粉色衣裳的小女孩，她一臉怒氣張手護在暮雲身前。小女孩紅唇緊抿，雙頰也氣的紅撲撲的，就這麼直直的撞入柏喬的雙眼，一顆心也不知是因打鬥還是她而急速跳動著。
然而他還不及察明心意，杉青已拔起腰間配劍朝著女孩奔去！
「哪來的臭丫頭，看我怎麼教訓妳！」被人打倒已是件丟臉的事，更何況還是個女孩兒！這口氣哪能吞下去！
鏘──
杉青不可至信的看著空蕩蕩的右手，怎麼可能？他的劍被……
倏地額間一涼，他才發現他的劍已落入女孩手中，並直指他的眉心！
踢噠，踢噠……
遠方傳來的馬蹄聲，讓眾人不禁望去──
「爺爺？！」
張郃一身戰甲，於馬上凌厲的看著地上四名娃兒。
柏喬擔心女孩受處置，連忙向爺爺說明：
「爺爺，是杉青先動手的！」
張郃征戰沙場多年，只要看看週邊狀況，又豈會推敲不出事情經過。他下馬走到小女孩身旁，慈祥地說：
「放下劍吧，妳在保護他？」
安心的力量，讓小女孩放下手中的劍，但仍氣憤地說：「他怎麼可以亂打人！」
「妳認識他？」張郃看著昏在地上的暮雲，問著。
「流浪的時候，認識的……」
「他是徐府收養的小孩，也許妳也可以去徐家。」張郃如此說道，如此安排也是最好的。
然而，柏喬卻慌了。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是自私的。
為了自己，他強求爺爺將她收作張家劍僮，讓他得以日夜都能見到她。
即使明知，她是因為暮雲才會留下。
只因那時他自負的以為，暮雲如此痴傻，她，總有一日會愛上自己。
她，蘭茵，曾令他緊繫心湖的女子。
初見的那刻，她身上散發著不輸男子的英氣，眉宇之間又藏著守護心上人的女子柔情，柔軟與堅毅併存，他便無法將目光自她身上移開。
只是，日復一日，她的目光卻始終追隨著身邊的白色身影。
她的柔軟包容，她的堅毅果敢，全給了暮雲。
白色與粉色，胼手胝足，相融的毫無縫隙──沒有他介入的縫隙。
或許是蘭茵早已隱隱察覺他的心意，才會不給他絲毫機會，如此絕決的……杜絕他的想望。
於是，他妒嫉，曾想在習劍的時候錯手殺了那個阻礙的傢伙！
可每當他舉起劍，便會想起那時那刻。
他如往常的正要出門練劍，才踏出府邸，便看到暮雲捧著碗小心翼翼的來到張府前。
這些日子，興許是因為多了朋友，再加上爺爺的訓練，暮雲學習迅速成長卓越，能夠暸解大家說的事。
柏喬上前，叫住低著頭的人兒：
「暮雲，怎麼了？」
聽到聲音，暮雲開心的抬起頭，將手中護著的東西推給柏喬。
那是一碗豆花，他明白這是暮雲向他道謝，為了那天他救過他的事。但更教他驚訝的，是他張著笑顏對著他喚聲：
「柏喬。」
那是他會開口的第一句話嗎？
他並不清楚，他只知道這時的笑顏與音調，一直都留在他往後的記憶裡。
一直想否認，卻無法否認的情感，或許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吧？
創作內容
千里一夢‧初章
雲之遙同人：淳玉篇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