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楓痕
序章 週日的人們
神在週一創造了世界。
神在週二規定了整齊與混亂。
神在週三調整了細微的數值。
神在週四允許了時間的流動。
神在週五看遍了世界的每個角落。
神在週六休息了。
然後,神在週日——
那彷彿是為了成為墓地而生的土地。
原本曾經肥沃的山丘荒蕪了,抖大的岩石在地上轉呀轉的。如化石般的殘木在乾燥的風中悲鳴,樹木被砍光,赤裸裸的山丘上沒有任何生物在此定居。
要回復為原本的森林,恐怕要花上百年吧。就是這樣的土地。
死者們租借了這百年的荒涼長眠著。
那真的彷彿是為了成為墓地而生的土地。
現在,在那角落小小的守墓人正揮動著鏟子。
愛伊是守墓人,現年十二歲。
工作當然就是墓的管理。
現在也拚命的在挖洞。用全身的力氣揮著斗大的鏟子,將鏟尖刺入土中,利用槓桿原理挖起裝入簍中。
在被挖到深達膝蓋的洞中,愛伊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伸直了腰桿望向西邊的空中。視線前方的太陽大大的傾斜,吹過的風也有點冷了。
愛伊有點不甘心似的眺望落日。終於,像下定決心似的跳出正在挖的洞。在那周圍有著許多個同樣的洞穴。
一直望著墓穴群新加入的成員,愛伊彷彿很得意似的哼了一聲。
「工作,結束!」
向無人的空中喊道,愛伊抱著行李走下山丘。
山丘下有著小屋和井,愛伊在那裡清洗道具。今天一整天使用的道具們被弄得全黑,實在是很髒。
擺弄著汲水幫浦,讓道具們浸入水中。拿來了椅子與刷子,並捲起袖子。如此準備萬全之後,愛伊將它們全都洗的乾乾淨淨。將泥沙洗清並擦乾,需要的話就塗些油。愛伊一邊哼著歌一邊流利的進行作業,簍子、桶子、鐮、鍬全都在夕陽下閃閃發亮。
最後,愛伊舉起了自己的夥伴。
那是鏟子。
梧桐木的柄連接銀製的鏟尖,樸素的鏟子。頂部雕刻著變型的樹木與根的紋路。那是愛伊身為守墓人的強力證明。
愛伊格外小心的清洗鏟子。溫柔的、慎重的清洗它。
井、小屋、道具們全都是村人幫忙準備的。愛伊就彷彿要報答他們般細心的對待它們,將它們收入小屋。
唯獨鏟子被留了下來。
「那麼大家,明天見。」
輕輕關上門,道具們反射了最後的光芒。
將所有東西完美的收拾好,終於,愛伊回顧自己的姿態。擦擦臉頰結果全都是泥。手也是,甚至到指甲都是全黑的。愛伊嘆了口氣,脫下鞋子與上衣,解開頭髮。
在黃昏中太陽誕生了。
那是彷彿如此般艷麗的金髮。
僅僅是沖水,頭髮與肌膚上的髒污變一一掉落,紅色的光轉變為金黃色。那便如同土裡的寶石萬年來首次在太陽下閃耀一般。
但是,對待它的愛伊卻是再隨便不過了。剛才對道具們投注的愛情連十分之一都不分給自己的身體。僅僅是抱怨水的寒冷,連肥皂泡都沒洗乾淨便快速得穿上衣服。
將小樹般細嫩的手腳穿上靴子與手套。
繫緊掛著槌子與小工具,像彈鏈般下垂的皮帶。
穿上配置有筆和金屬環,機能良好的大衣。
解開包起來的頭髮,帶上草帽,在下巴綁上細繩。
最後將鏟子翻面,讓背面的章紋朝向前方,並靠在肩膀上。
如此愛伊便完成了。那是正確的守墓人裝束。
此時太陽正好沉入對面的山稜。愛伊踏上了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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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開始挖第四十七個墓穴。希望明天能完成。
類似這樣的內容配上隨意的旋律,愛伊在山裡走著。她轉動肩頭的鏟子打著節拍。適合的地方就隨意歌唱,全黑的山路完全不可怕似的飛快的前進著。摔倒什麼的是不可能的。愛伊連哪個樹上住著什麼鳥都一清二楚。
終於,山路到了盡頭,夜空與村莊出現,將視野一分為二。數個田比鄰的前方,點著燈火的房屋並排著。村落的存在像要隱藏在山谷間一般,十分狹小。
哼歌停了。
愛伊一本正經的輕咳一聲,確認自己的裝束。上衣有沒有紮好、鞋帶有沒有鬆掉、有沒有地方弄髒等等,一個一個好好的確認。
最後輕拍臉頰,打起精神。將一切表情抹去。
守墓人是死的保護者,是死的使者,是死神。
無表情才適合守墓人的臉。愛伊一直如此認為。
今天一定得保持威嚴!愛伊下定了決心走向村莊。
腰桿打直視線向下,行走時鐵與皮革的靴子就像要嵌入土裡一般。高舉的鏟子上章紋凸顯出它的威勢,那個姿態雖然嬌小卻著實有著威壓感。
突然,田裡有個老人抬起了頭。愛伊裝作不在意般用眼角瞄了一下他。那是鐵匠尤特老翁。大家的道具一直以來都是他幫忙做的。
尤特僅是往這邊看了一眼,便馬上消失在田的彼端。那一定是被自己的威容所震懾了!愛伊偷偷的比了個勝利手勢。
「喂—,大家。小愛回來囉—。」
但是,尤特馬上就回來了。外加十幾個村人被那聲音引了出來。大家都穿著補過的上衣與褲子,頭上戴著草帽。男女老幼都有。村人們大多都有著舊傷,像是失明或是手足殘缺,現在連那些平常不下田工作的人都跑了出來,春天的田就是那麼的繁忙。
大家,好像都在等待著愛伊的歸來。
儘管愛伊不滿的嘟起了嘴,她卻馬上停下了腳步。微微低頭屈膝,將鏟子高舉。守墓人的話語從她口中流瀉而出。
「大家午安,今日我也以守墓人的榮耀祝福大家有個美好的人生——」
說到這裡,愛伊就被村人吞噬了。
「太晚了吧!不是約好日落之前回來的嗎?」「肚子餓了嗎!?」「對了。還有些零食,快吃吧。」「檸檬水也有喔。」
威嚴連一瞬間都保持不住。村人們毫不客氣的撫摸愛伊的頭。老婆婆一直塞零食過來。老爺爺接連不斷的過來搭話。
在人群的中心,愛伊大大的吐了一口氣。
「零食跟檸檬水都不需要!今天的晚餐已經在家裡有好好準備了。大家不用在意我。請儘管好好度過自己的人生!」
愛伊十分堅持守墓人的正義。但村人只是左耳進右耳出,完全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喂—!!」
此時從遠方傳來了聲音。一位青年揮著手從田的另一端跑了過來。
那是優季。
愛伊發現強力的同伴而展露笑顏。
「大家怎麼可以寵她!別聚在這裡了,工作做完的話就請回吧!」
在場的全員都吃了一驚似的別過臉。
上周才在告示板上寫了「請勿拍打餵食守墓人大人」,現在就已經這副德性。愛伊站在優季身邊兇惡的瞪著村人們。機靈的傢伙早早落跑,留下的人們也露出怯懦的表情跑掉了。
最後只剩下兩個人。愛伊好似獲得了勝利般哼了一聲,抬頭望向優季想與他共有這份喜悅。
「那麼,愛伊。……不對,守墓人大人!」
但是,優季看向她的視線就如同對剛才的村人們一般的冰冷。
「不是說過了不可以吃大家送的零食嗎!受不了,就是這麼貪吃……」
這句話可不能聽過就算了。自己已經確確實實的拒絕了。愛伊忍無可忍的說到。
「我%&︿@*&%$#@%%&︿!」
我已經將贈送的東西拒絕了。請收回剛才的發言。這句話的內容無法傳達給任何人。因為愛伊的嘴裡塞滿了零食。
「…………」
優季如冰一般的視線十分刺痛。
愛伊露出如松鼠般的無辜表情稍微思考了一下。下個瞬間一股腦將嘴裡的東西吞入胃中,並開始辯解。
「這個是不可抗力。」
「…………那個也是嗎?」
似乎是被愛伊可怕的搞笑藝術嚇到了,優季默然指著愛伊的手。那右手有著裝在茶杯裡的檸檬水(第三杯),左手緊緊握著零食堆成的山。身體是最誠實的。
作為守墓人象徵的鏟子被隨意的插在一旁。
「真受不了!你這人阿!」
優季兩手插腰開始了嚴厲的斥責。那是所有的村人都恐懼的「優季之雷」。那說教是既漫長又無趣的。
然而那對愛伊來說只是過耳東風。現在也像是左邊進去右邊出來般的想著完全不同的事。她僅僅是看著眼前向上吊起、風度翩翩的黑色眼珠,以及形狀良好的耳垂。
優季真是漂亮呢,愛伊如此心想。跟其他人就是有哪裡不一樣。黑色眼珠與黑髮明明就很平凡,其中卻有著耀眼的氣度。
「優季很漂亮呢。」
「嗄?」
持續著說教的優季不禁言語盡失。
「…………愛伊。我說的話妳有在聽嗎?」
「是!我長大以後要當優季的新娘。」
「根本沒在聽!」
優季很頭痛似的壓著額頭跪了下來。從視野中解放的愛伊以最快速度擺平右手和左手上的東西。
正好將最後一塊餅乾放入口中時傳來了別的聲音。
「喂—,你們兩個—,在幹什麼呢~」
看過去,一位女性循著村莊蜿蜒的道路走了過來。
「啊!是安娜!我回來囉!!」
愛伊一認出那身影就馬上浮起滿面的笑容跑了過去。事到如今守墓人的威嚴什麼的已經完全不在了,任憑著衝勁撲入懷中磨蹭、歡笑。
那是十分艷麗的女性。黑髮黑眼,清楚的五官,以及濃厚的化妝。再加上強烈的香水。
「嗯……!」
「哎呀,怎麼囉?」
「安娜,好臭。」
安娜頭上青筋跳了一下,吊起柳眉,一邊露出燦爛的微笑一邊揮下拳頭。
「愛伊~?這是香水!知道嗎?香水的味道!很臭什麼的是不可以說的!」
愛伊淚眼汪汪的連忙道歉。優季的話語一百萬個都不可怕,但安娜的拳頭就算一個也很恐怖。
「嘛,對妳而言還太早了點。大人的嗜好是只有大人才能了解的。」
這句話愛伊也很有意見,但因為拳頭太恐怖而沒有說出口。默默的摸摸頭,心想著。
為什麼要化妝和噴香水呢?比起濃縮的花草香,愛伊更喜歡人本身擁有的氣味。喜歡抱緊時陳舊的人的氣味。
雖然好幾次尋問村中的女性,大家卻都曖昧的、好像很難為情的笑了笑,只說了「到時候就會懂了。」。自己也會有懂的一天嗎?愛伊怎麼想都不覺得那些是什麼好東西。
但是——
「我回來了,安娜。一直很漂亮呢。哦,換香水了?很棒的香味。」
優季很習慣似的親吻了安娜,並很乾脆的稱讚那香味。安娜好像很高興似的露出笑容抱緊優季的手臂。
原來如此。
愛伊睜大綠色的瞳孔,學習到了某些東西。
「嘿!」
然後,被小小的嫉妒心所驅動撲了上去。強行塞入正在打情罵俏的兩人之間。
「愛伊等等!化妝會掉的啊。到底怎麼啦?」
「那個啊,安娜!那個——」
愛伊把當天發生的事都和安娜說了。著手挖第四十七個墓穴的事。山裡住進了新的貓頭鷹的事。收到大家送的零食的事。
「然後,剛才在跟優季聊天喔!」
對愛伊來講說教也算是聊天。
「哎呀,在聊什麼呢?」
「那個啊!優季要跟愛伊結婚!」
優季口水噴了出來。安娜則低聲喃喃自語。
「哎呀呀,優季你喔……都已經有我了,還對這麼小的孩子……」
「不、不是阿!這是個誤會!」
優季陷入恐慌狀態拚命的辯解。對這樣的丈夫安娜轉向他投以笑顏。「開玩笑的啦。」她冷靜的笑了笑,重新轉向愛伊。
「愛伊是不能跟優季結婚的喔。因為優季已經跟我結婚了。」
「啊—,這麼說也是。」
「這點小事妳早就知道了吧?別老是說些有的沒的。」
「那跟安娜結婚怎麼樣?」
「……妳到底在講什麼。」
「安娜不知道嗎?在別的國家,同性結婚也是被承認的……」
「別說得好像很博學多聞一樣。——真是的,我知道了啦。妳喜歡我們喜歡到想要結婚的地步……但是,有更合適的話吧?」
咕嚕,安娜嚥下了一口口水。在大人們之間不知道什麼時候湧出了一股微妙的緊張感。
「妳和我們,那個,該怎麼說……」
說到這裡,安娜停了下來,望向身旁站著的丈夫。
「——是親子,不是嗎?」
「不是的。」
愛伊立刻回答道。
「母親已經死了。她的墳墓是我挖的。父親是食人玩具(漢布尼.漢拔特)。母親是這麼說的。總有一天會來見我。」
愛伊微笑了,不帶有任何負面感情。兩人彷彿很心痛似的凝視著她。
「愛伊。」
安娜抱緊了愛伊。愛伊吃了一驚,身體僵硬了起來。
「愛伊,妳的母親只有愛爾法大人一個人喔。然後,妳的父親也一定總有一天會來見妳的。——但是,因為現在他不在,短時間內——只要一小段時間,可以讓我當妳的母親嗎?」
安娜的聲音在顫抖。
「……安娜當母親?」
愛伊吃了一驚,試著重複說了一次。「安娜母親。」那句話就如同砂糖一般簡單的溶入心坎裡。
「安娜母親!」
愛伊歡喜的抱住安娜。然後,突然察覺到某件事而轉過頭。
「那優季就是父親!?」
「的確是呢。」
父親!母親!
愛伊就像收到禮物的小孩子一般接連呼喊著「安娜母親!」、「優季父親!」。
「……那麼,就回家吧?肚子餓扁了。」
肚子餓扁了!愛伊如此叫道,右手抓住安娜,左手抓住優季。她在兩人正中間開心的笑著,拉著他們踏上歸途。稍微遠離村子的小小房屋,三人將一同返回那裡。
「話說回來,愛伊。」
優季指著愛伊的手,說道。
「鏟子呢?」
右手抓著母親,左手抓著父親,愛伊兩手忙著抓住貴重之物。守墓人的象徵完完全全被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