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八〉
隔不了幾天，我再度踏上那個小鎮。
打開門的庫里斯神情錯愕，我朝他笑了笑。
「我說過我還會再來拜訪。」
「……也未免太快了吧。」他小聲咕噥著。
「嗯？你有意見？」我挑眉。
「不，沒有……先進來吧。」他有些手忙腳亂退到一邊，似乎想幫我拿隨身行李，突然，視線膠著在我不離手的箱子……庫里斯的符德魯琴盒。
「這……是……。」聲音中有些許困惑。
「有人託我帶給你的。」我將琴盒遞到他眼前，他先是隨意打量一眼，隨即在看清楚手上東西後，全身肌肉倏地繃緊，沉默望著我手上的琴盒，許久才有回應。
「這樣啊……。」與其說是回話，不如說是不得不發出聲音去掩飾先前的動搖，他小心翼翼抱著琴盒，右手不甚靈活地撫摸角落的名字，低垂著頭，看不清臉上的神情。
他沈默著像是陷入什麼回憶，完全遺忘站在眼前的我。
「不問我是誰的託付嗎？」這個問題顯然並不適合在這個時機提出，我看到庫里斯身軀微微一顫，抬起頭，露出勉強的微笑。
「不論如何，還是先進來吧。」他退讓開，語氣帶著隱約地示弱。
我偏頭望著他，有些惡劣地以為他會哭……雖然並沒有；我也並非因為興趣才去做戳人傷口這種缺德事……好吧，或許有那麼一點成份在，只是，看到他先前無動於衷的樣子，就讓我莫名感到火大，如今動搖，反而讓人比較安心。
這間房子布置跟先前一樣，狹小的乏善可陳，沒什麼值得觀察，我只好將視線轉向一旁不遠處的庫里斯，他正努力抬高手、墊起腳尖，將符德魯琴盒塞到高處的櫃子上。
這個高度雖然稍嫌高了點，但對一個四肢健全的成年男子來說，應該不構成什麼問題，然而一段時間後，他忙到汗流浹背，還不見琴盒有任何成功安置的跡象，反而在他手上與櫃子頂端之間搖搖晃晃，就算下一刻直接掉下來砸到他頭上也不奇怪。
我看不下去走向前，替他推了琴盒一把，這才結束眼前令人捏一把冷汗的景象。
「為什麼不叫我幫忙？」我皺眉。
「我覺得應該沒問題才對……。」他喃喃自語。
「你到底在想什麼啊……算了，手給我。」放棄似的嘆了口氣，我朝他伸出手。
「呃、手？」他一臉莫名其妙將手平放在我的掌心。
「誰要跟你握手啊！又不是狗！」我少見地失控，然後全身無力蹲在地上，被他這麼一搞，都不知道該先氣還是先笑。
「欸？你不是這個意思嗎？」他瞪大眼，一臉無辜望著我。
「你有病啊，我大老遠跑過來難道就為了跟你握手？」庫里斯該不會真的撞壞腦袋了吧？。
「抱歉抱歉……我搞錯了。」他抓抓頭，笑得有些靦腆。
「你到底是真的搞錯還是裝傻？庫、里、斯！」我可以說是咬牙切齒說著。
「這個嘛……誰知道呢。」他臉上依然掛著模稜兩可的笑。
「如果沒有親自看到，我不相信你不能彈了。」我起身，毫不閃避望著他。
他收起笑臉，沈默與我對望幾秒，終於放棄似地嘆息。
「……好吧，如果你堅持的話。」他捲起袖子，平放在我眼前。
他的右手臂上有一道很長的傷疤，從肩膀斜拉到手肘，即使傷口結痂脫落後，留下新生的淺色皮膚，那不自然的凹凸與不平整的皺折，依然足以顯示出當初這道傷口曾經有多慘烈。
我拉著他受過傷的手，從指尖到手臂，一吋吋揉捏著，他的手指軟弱無力，手臂上的舊傷使他無法隨心所欲控制右手，雖然經過復健後，在日常生活中應該不會構成太大障礙，但這隻彈奏符德魯琴的手，算是毀了。
我皺眉，放下他的手，看見他帶著平靜彷彿事不關己的淺笑。
我伸手將先前才被庫里斯「束之高閣」的琴盒拿下，在他困惑的目光中熟練地將符德魯琴架起。
「彈彈看。」我毫不猶豫將他推向彈奏者的位置……我感覺到他的身體很僵硬，也許我的作法不管在誰眼中都覺得很殘酷吧？
「……阿璽諾，這是不可能的。」他回頭，歉然地笑了。
「彈彈看。」我幾乎可以說是命令般堅定地重複，儘管我很清楚其實我並沒有立場提出這種要求。
「別開玩笑了，這並不好玩。」他低聲道，爛好人庫里斯多少也是有脾氣的。
「我沒有開玩笑，你不明白，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即使我一直提醒自己，這樣的對峙是不理智的，但是我無法控制讓話衝口而出，氣氛也僵持著。
他皺眉，像是在思考應該把我痛扁一頓還是直接把我掃地出門，沈默半晌，意外的，嘆了口氣。
「好吧，總之你看過之後就會放棄吧？」
我皺眉，沒有回答。
他到符德魯琴前，試探似的起了一個音，那是一把很好的琴，聲音清澈而透明，然而這樣的音色跟彈奏者本身不無關係，傳說中符德魯琴是帶有魔力的樂器，樂器的魔力則是靠彈奏者本身的情感而發動，庫里斯的個性中帶著某種可能連他本身也沒有察覺的執念……無論是好的或不好的，然而正是那種執念促使庫里斯成為一個偉大的符德魯琴演奏者……當然那是在他的手受傷以前。
他將雙手放在琴鍵上，緩緩彈奏出我們在學校中都很熟悉的練習曲，那是一首緩慢且不需要高深技巧的曲子，一開始狀況還好，但很快地……他的右手漸漸慢下來，跟不上另一手的速度，拖拍的狀況越發嚴重，他一手還彈著，另一手卻已然放下，唇間掛著的是我從不曾在庫里斯臉上見過的自嘲般的苦笑。
我忍不住走到他身旁，伸手接替他已經無法動作，又或是不想移動的右手，繼續彈下去，他驚嚇地停下，悠揚的樂音嘎然而止。
「阿璽諾，你……？」似乎對我的舉動無法理解。
「繼續啊，你想彈不是嗎？還是說偉大的符德魯琴演奏者庫里斯˙霍爾頓嫌棄我這個外行人演奏技巧拙劣？」
我蓄意說著反話，果然很快就見到他慌張的回應。
「沒這回事！我並沒有……。」
「那就彈吧！」不客氣打斷他的話，代替他受傷的右手，兀自按下琴鍵。
他楞了幾秒，很快也跟上，或許是默契問題，也或許是我技術跟不上他，一開始的旋律簡直是慘不忍睹，後來也沒有好上多少，只是能夠入耳的程度，我們都不習慣演奏時只使用一隻手，更不習慣身旁多了一個人，因此常常意外撞到彼此而打亂節奏，然而，不管是他或我，都沒有停止的打算。
終於，堪稱災難的一曲奏罷。
「結束了。」他感嘆。
「感覺怎樣？」我單手插腰詢問著。
「糟透了。」嘴上說的抱怨的話，臉上卻帶著掩藏不住的笑意。
「我特別陪你，居然還敢嫌棄？」我佯怒。
庫里斯終於噗嗤一聲笑出來，「阿璽諾……謝謝你，我知道你是真的擔心我。」
「當然，不然你以為，跟男人合奏有什麼樂趣可言？」我冷笑。
先前沈重的氣氛一掃而空，不知該說是音樂、或者符德魯琴的魔力所致。
「你當初也這麼說……。」
「嗯？」我疑惑。
「結果後來不也是跟一年級的學弟合奏？」他的口氣像是在回憶往事。
「啊……你說那個啊！這麼久的事情你難道還要吃醋？放心，以後我只會有你。」我開玩笑故意將話題岔開，其實是當時我心目中理想的合奏對象法珞希黛已經選擇了庫里斯作為搭檔，只好隨便找個人湊合一下，但這並不是一個適合跟庫里斯談論的敏感話題。
「阿璽諾。」突然，庫里斯很正經叫了我的名字。
「怎麼？」我假裝不明所以回應。
「對不起……」他嘆了一口氣，想了想，又補充，「……我是說，當初的事情。」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早就忘了，而且也不是你的錯。」我伸懶腰，不以為意。
「事實上，我以為你不會願意再見我。」他苦笑。
「沒這回事，都過去了，而且，你也不用對我道歉，當初，法珞說的話，有一半是真的。」我拍拍他肩膀……庫里斯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容易鑽牛角尖，雖然我其實沒什麼資格說他，但至少，我看的比他開。
「嗯？」他楞著不知該怎麼回應。
「我是指，我接近你是為了利用你的符德魯琴才能這件事情……那是真的。」某種程度而言，這句話並沒有錯。
「是……這樣嗎？」他雖然驚訝，卻很平靜，完全不同於多年前的慌亂。
「這個嘛……誰知道呢？」我回敬他先前讓我氣得半死的句子。
「算了，講那個做什麼……其實，我很高興你來找我。」庫里斯笑著說。
「是嗎？那就好，我可是一直抱持著被視為不速之客的心理準備，才敢厚著臉皮前來呢。」……畢竟，以一個多年沒見面的朋友來說，我管得確實是太多了。
「阿璽諾，我們還是朋友吧？」庫里斯像是不經意提起……如果忽略掉他緊糾著衣擺的手。
「當然。」我笑著回應。
真是奇怪，明明什麼都沒發生，卻感覺到好像很久以前失去的東西回來了，空氣中瀰漫的是一種親近的溫暖，而不是先前那種疏離的客套……那是屬於很久以前那段時光，因為我的不成熟而破裂，我以為永遠無法補救的情誼。
突然，我明白法珞在將琴盒交給我時，所說的「把被奪走的東西還給他」，那個「被奪走的東西」指的是什麼了。
「所以說……我只是補償嗎？」我喃喃唸著，有些不快，卻不知道是針對誰。
「什麼補償？」庫里斯莫名其妙問著。
「不，沒什麼。」我揮揮手，蒙混過去，「只是很困惑，這樣不乾脆不像『她』的作風。」
庫里斯神色微黯，我知道他已經明白我說的「她」是指誰。
「阿璽諾，不要怪她，這不是她的錯。」庫里司有些無奈說著。
「我何必？真正應該要責怪她的人不是我吧？」
當初動身前往琵歐伯時，我早就知道，法珞離開是必然，只是，心中還不免存著一絲僥倖，也許，法珞會留在庫里斯身邊，也許事情還有轉機，也許一切不會往最糟糕的情況發展……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我什麼時候成了一個爛好人，居然沒有一絲絲趁著庫里斯失去優勢趁虛而入的打算，有時我不免懷疑，或許我的舉動只是在惋惜當初自以為是的成全吧。
「這真的不是她的錯。」庫里斯搖搖頭。
「你覺得好就好。」我聳肩。
「阿璽諾……。」他莫可奈何嘆氣。
將符德魯琴收起後，這次，我在庫里斯家吃過飯才離開。
坐在火車上，我看著我的右手，指上依稀殘留著符德魯琴鍵的觸感。
我曾經告訴過法珞，我接近庫里斯是為了利用他的符德魯琴才能，這件事情是真的，而且至今依然未變。
我從不向他解釋，因為他是個天才，無法體會我的感受。
庫里斯的符德魯琴聲，對我來說是一道永遠無法跨越的牆，我只能追逐在他身後，祈求能夠拉近一點點差距……只要一點點就夠了，然而那道牆實在太過高大，以致於我連嫉妒都顯得如此無力，只能抬頭仰望著，然後搖搖頭轉身離去，而他卻依然毫無所覺。
畢業之後，我追逐著他的消息，然後在心中告訴自己，這是庫里斯應得的榮耀，他是個天才……來證明自己其實輸的沒有那麼難看，然而，即使距離再遙遠，那道牆依然矗立在眼前，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將視線投向他，就像當年在交誼廳的初次見面，那麼多琴聲中，我唯獨無法忘記屬於庫里斯‧霍爾頓的符德魯琴。
所以，我是為了「利用」他的符德魯琴才能而接近他，成為他虛偽的朋友。
我緊緊握住右手，自嘲地笑了，果然，比起音樂家，我更適合成為一個詩人吧？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也包括他本人。
庫里斯，你的符德魯琴聲，是我這一生中，最大的憧憬。
(待續)
創作內容
[交響樂之雨]詩人的即興幻想曲 act.8
繪圖 (45)